四年的幼兒園生活給袖袖添了許多毛病,其中之一就是每逢要陰天下雨,兩個膝蓋就疼了起來,用來預測天氣預報到挺準的(跟電影“大李、小李和老李”似的)。通常睡一覺就好了,小孩子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大人也就不當回事兒。還有人說小孩長身體時,營養跟不上,都會腿疼。可袖袖的腿疼越來越嚴重,一疼起來,翻來覆去地打滾兒,熱水袋也治不了。那種疼,是一種深入骨髓的酸疼,疼起來想哭都哭不出來。可是那會兒媽媽忙著治袖袖的心髒病,別的都忽略了。
上初一時學校給學生們驗血,查乙肝。袖袖媽跟檢查的人都熟,既然抽了那麽多的血,就拜托他們順便幫袖袖全麵檢查一下各項血液指標。這天媽媽下課見到袖袖,特別驚惶地摸摸袖袖的額頭問,“今天難受嗎?有沒有發燒?哪兒不舒服?”袖袖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哪都挺舒服的啊!媽媽特別內疚地說,“應該早點給你驗血的,就不會耽誤得這麽重。”
袖袖的第一反應就是“我是不是得白血病了?”(那會兒流行這病)媽媽狠狠地瞪了袖袖一眼,“瞎說啥,你是風濕性關節炎!”袖袖很是失望,自己的病太不時髦了,不就是俗稱的“老寒腿”嗎!媽媽卻很緊張。因為恰巧辦公室裏有個同事也是風濕性關節炎,抗O高達1200,就是夏天也穿著毛褲。她嚇唬袖袖媽,“袖袖孩子怎麽挺過來的,這麽小,抗O就已經800了。我告訴你,這腿一疼就發燒,而且哪兒都不舒服,有的時候我死的心都有!而且風濕發展到嚴重時會變成心髒病,那就晚了!”最後一句話可把袖袖媽嚇到了,剛治好了心肌炎,可不能再得上風濕心髒病了。趕緊治!
袖袖媽開始四處打聽治療關節炎的方子。中國的醫學源遠流長,光是流傳在民間的偏方就讓你瞠目結舌。一個偏方說是把砒霜用紗布包上,踩在腳心處,一直踩著多少多少天就行了。媽媽嚇死了,這小孩子稀裏糊塗,把砒霜吃進去不就一了百了了,不行,太危險。還一個說,等她生了孩子坐月子時,渾身裹上艾蒿,用熱氣熏上12個小時就好了。袖袖才十一二歲,坐月子還早吧!再有一個中醫說,用中藥竹花泡五十度的黃酒,每日睡前喝上一兩。這個倒還簡單,藥理也對。袖袖開始每晚一盅黃酒,也不用下酒菜,喝完了就紅著小臉,胃裏熱辣辣地上床睡覺了。估計後來的酒量都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袖袖媽又輾轉找到了一個專門給市領導針灸的吳奶奶,就離袖袖的學校不遠,說是治風濕很有經驗。但是有點世外高人的脾氣,看你不順眼給多少錢都不治。吳奶奶看著小袖袖挺投緣,隻問了兩個問題就收下了。“小姑娘,針灸有兩類,一種不痛不癢,一種疼卻見效快。我學的就是疼的這種,你怕不怕?”袖袖搖搖頭。吳奶奶又問“針灸不是打針,一天兩天可不行,也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你這病得堅持來,至少要一年半載才見效果。能堅持嗎?”袖袖剛有點猶豫,旁邊袖袖媽趕緊表態,“能,能,我監督她”。
每日裏,吃過午飯,別的同學睡午覺時,袖袖卻出校門,右拐上了江邊的林蔭小路。到吳奶奶家的這段路風景很好。一邊是波光粼粼的江水,一邊是風格統一的俄式建築:天主教堂、爬滿老藤的小樓、巍蛾的舊市政府大院,一年四季,風景各異。欣賞風景的機會鼓勵著袖袖針灸路上一日又一日的堅持不懈。
十幾、二十根銀針穿過皮膚進入肌肉的滋味可不太好受。每次吳奶奶屏氣凝神下針的時候,袖袖都咬緊牙關,不吭一聲。銀針長短不一,短的隻有寸許,長的有二十厘米還不止。紮在膝蓋和小腿上的都還好,最疼的是在臀部正中下的兩針。針紮下去,就覺得整條腿,從腰到腳趾的神經都被觸動了,又麻又癢又疼。而且還要堅持三十分鍾,等到起了針,才覺得自己身輕如燕了。袖袖曾經親眼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同樣的兩針下去立刻就哀叫不止,被吳奶奶好一頓奚落,說你還不如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呢。袖袖就在旁邊笑著看他噤鼻子瞪眼地熬過十分鍾,然後他就說什麽都不幹了。
吳奶奶的醫術真是沒的說,就說臀部這兩針可不是隨便下的,緊挨著坐骨神經,一不小心就是下肢癱瘓!最神奇的一次,袖袖眼看著吳奶奶在幾周的時間裏,就把一個中風導致麵部神經癱瘓的病人治好了。剛來時那人的麵部扭曲得很嚴重,一天一天下來就見眼鼻嘴神奇地慢慢恢複到原來的位置。袖袖第一次領略到中國醫術的博大精深!可惜吳奶奶沒有什麽傳人,袖袖上大學時,九十多歲的老人家壽終正寢了。
就在進行針灸治療期間,袖袖親身經曆了一件大災難的降臨。雖然袖袖身體上沒受到任何傷害,但是心理上和精神上的改變卻是巨大的,這件事影響了袖袖對人生的態度,對生命的理解。
春天的一個夜晚,袖袖一家跟平常一樣,早早上床入睡。半夜一兩點時,敏感的媽媽最先被濃煙嗆醒,不好,失火了。媽媽一邊推醒爸爸,一邊拉開燈想看個究竟,發現沒電,心下一急,這說明屋外的火勢已經很大了。媽媽輕聲地喚醒袖袖和妹妹,一邊幫著孩子摸黑找衣服穿,一邊柔聲安慰:可能外麵著火了,趕緊穿衣服,不過別怕,爸爸媽媽都在這裏,我們一定能出去!
屋子裏的濃煙越來越嗆人,呼吸也越來越困難,能見度越來越低,袖袖拉著媽媽的手都看不見媽媽的人。一家人在媽媽的指揮下,迅速轉移到離門最遠的房間,爸爸飛起一腳,踢開了窗子。終於有了新鮮的空氣,可是,這是四樓,我們逃不出去!當過兵的爸爸有個很好的習慣,當年的行軍背包帶就放在櫃子下麵,以備不時之需。媽媽和爸爸商量,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兩個孩子救出去。
爸爸把背帶牢牢地係在袖袖的身上,靠窗子的欄杆做杠杆,用手一點一點把袖袖從四樓放到二樓多出來的一圈平台上。袖袖安全著陸後,把繩子解開,讓爸爸再趕快把妹妹放下來。妹妹馬上要著地的時候,忽然繩子從上麵斷了。袖袖扶起妹妹,抬頭看著窗口的爸爸媽媽,忽然意識到他們沒辦法下來了,心裏一下子慌了。爸爸媽媽拚命衝倆個女兒揮手,“快跑,快去找人!”袖袖拉著妹妹從二樓開著的窗子鑽了進去,想找到樓梯下樓。可是二樓房間裏麵沒有人,袖袖想推門出去,發現滾燙的門外就是熊熊的火苗。姐妹倆又慌忙按照原路往窗外跑。終於看到了消防員在四處搜尋,袖袖哭著對他們喊“快去救我的爸爸媽媽呀!”爸爸媽媽終於順著消防梯爬了下來,差一點天人相隔的一家人緊緊地抱在一起。
那個春天的夜晚真的好冷,還瀝瀝地下著小雨。袖袖一家每個人都隻穿著薄薄的單衣,光著兩隻腳,在雨中顫抖著。袖袖站在街對麵,看著那棟殘留著“毛主席萬歲!文化大革命萬歲!”字樣的大樓,在火光中猙獰地像個怪物。樓是磚樓,卻是木頭房頂,火勢越燒越旺,整棟樓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篝火,把天空都燒得通紅。“哄”,一個巨大的火球從袖袖鄰居家的廚房竄了出來,又一個煤氣罐爆炸了!兩行眼淚從媽媽的臉上流下來。一針一線經營了十幾年的家,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它毀於一旦了!
至今你去袖袖的家鄉問,一定還有人記得那場火災,一共八條人命消失在那場大火中。袖袖家門挨著門的鄰居,一家三口被濃煙熏死在房間裏。他們衣服都穿得整整齊齊,一定是忙著收拾東西,錯過了逃生的最佳時機。孩子爸爸下了夜班,看見老母和妻兒的屍體,一下子昏了過去,醒過來以後瘋了,半年後才慢慢好轉。樓下,一個單身的女孩,熏死在床上。一牆之隔的鄰居,所有財物被大火付之一炬。袖袖家最為幸運,因為正好在樓最高層的拐角,水柱直接澆在房頂,所有物品被水浸過而已。隻是後來在搬家整理的時候,人多手雜,丟失了幾本價值連城的集郵冊。想想一家人都完好無損,還有什麽能比這更珍貴呢?
後來調查發現,這場災難是有人縱火。不久縱火犯也逮住了!可是逝去的生命、破碎的家庭又怎麽能補償!很長時間裏,袖袖聽不得救火車的聲音,一聽到就嚇得渾身發抖,臉色蒼白。也不敢再回老樓,耳邊總是聽見鄰居小男孩脆生生地叫袖袖姐姐……
後記:
本來不想寫火災這件事,寫起來心裏很難過。看到壇子裏最近的爭論,鼓起勇氣寫出來,想讓大家都冷靜一下。人生不過百年,生命可以脆弱如斯,所謂財物之爭,一時之氣,不是渺小得可笑?珍惜每一日,都當成生命的最後一天;笑對每個人,也許明日就是天涯海角,無法再見。
也謝謝所有關心袖袖身體的同學們!袖袖多病但不多愁,總是快快樂樂地拚搏;一直很瘦,倒是省得減肥了;偶爾腿疼,仿佛在提醒自己珍愛身體,珍惜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