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多年前讀過一篇評紅樓夢的文章，說林妹妹的小性並不是她的錯，都怪她那多愁多病的身。試想一個肺結核晚期的患者你還怎麽指望她樂觀豁達？也難怪她患得患失的脾氣，病痛的折磨，有今日沒明日的絕望，就是換誰也難啊！對此袖袖深以為是。因為自小袖袖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
袖袖媽懷上袖袖的時候，甚至都有些絕望了。一是年齡早已過了三十，再有身體一直不好，有過幾胎都沒能留住。爸爸不說什麽，其實心裏也急。自從懷上袖袖，全家都開始勸袖袖媽休病假在家裏養著。偏偏袖袖媽一輩子都是工作至上的人，是袖袖心目中最好、最敬業的老師。懷上袖袖的時候她正帶初中畢業班，媽媽舍不得一手調教出來的學生，非要把他們送到畢業。沒想到剛懷到三四個月時，有一回從領操台上下得急了，就覺得下麵一熱，見了紅。這下誰也不用爭了，大夫說先兆流產，跟家躺著吧！於是漫長的半年就在無數的保胎藥中度過了。所以袖袖媽說，這孩子還未出生，先嚐遍百草。
袖袖媽家裏隻有她一個女孩，兄弟倒是有四個，能幹的姐姐一直是大家的主心骨。袖袖則是下一代第一個孩子，受到的關注自然是無與倫比的。姥姥、姥爺和舅舅們都心裏忐忑，這麽保胎保下來的，能是個健康的孩子嗎（那會哪有B超啊）？雖然袖袖生下來時又紅又瘦，還頂著一腦門子皺紋，實在說不上漂亮，可是四肢俱全，眉眼都在，而且也會咿咿地哭上幾聲。這一家子立刻都放下心來。
姥姥自然是養孩子的權威，這麽多年沒見著小孩子了，還是這麽可人的小女孩，一切可都得按照老禮兒。姥姥家滿族在旗，規矩實在是多，袖袖就是那第一個犧牲品。“小孩生下來不能馬上給奶吃，省得將來爭嘴”。姥姥把袖袖捆個結結實實，往炕頭上一放就是三天，生生是一滴奶都沒給（今天要是看見有誰嘴急，別人都沒上桌就他先吃，準是剛生下來沒餓他三天）。後來眼看著袖袖連哭都沒聲了，袖袖那老實的老爸終於忍不住了，“媽，這孩子身體本來就弱，我看還是給她吃點吧，不然不行了。”袖袖這才吃上人生的第一口奶。
這一難剛過，一難又起。滿月一過，袖袖那親愛的姥姥又想起來一出。為了女孩子的將來，得給袖袖動個小手術（女孩家的隱私，具體什麽手術就不說了，隻是手段及其殘忍，堪稱滿清十大酷刑之一）。姥姥隻有袖袖媽這一個女兒，換句話說，她老人家那手藝隻在袖袖媽一個人身上練過，結果可想而知。一邊還湊合，另一邊就化膿發炎了。袖袖小貓似的一個小嬰兒，發炎的又是那麽敏感的地方，沒生生把袖袖疼死。
袖袖高燒不退，日夜嚎哭，疼得根本沒法入睡。而且大人還不能把袖袖摟在懷裏那麽抱，因為有傷口。於是袖袖爸和袖袖的幾個舅舅輪流把袖袖平舉在雙手上，院裏院外不停地走，希望能好受點。大半夜，一個大男人，手上托一個小孩走來走去，現在想想還挺可笑。那時候可多虧了幾個舅舅了，一個舅舅胳膊酸了，就捅醒另一個換班。好不容易炎症終於消了，傷口也開始結疤，幾個舅舅卻都瘦了一圈。姥姥這下可落了埋怨，大家都怪她，她自己也內疚，偷偷流了好多次眼淚。媽媽雖然不說，心裏也十分心疼，最重要的是將來這孩子的發育會不會受影響？好在袖袖青春期和第二性征雖然都比別的孩子晚點，倒也在正常範圍內，大人們也就漸漸忘了當年的擔心。隻有袖袖知道，一直以來每逢天氣驟變，傷口就會奇癢無比。
外傷剛好，又有了內傷。從生下來，袖袖就不停地拉稀，什麽時候打開尿布，裏麵都有一灘稀屎候著呢。自從有了袖袖，袖袖家院裏院外就掛滿了萬國旗。剛開始還有人說正常，說是小孩都這樣，可後來看袖袖這拉稀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小臉也麵黃肌瘦的，就勸袖袖媽去給看看。媽抱著袖袖去了本地最有名的中醫世家。
老中醫那嘴可夠毒，拿過袖袖的小手號了號脈，眼睛都不抬，跟袖袖媽說，“腸子都爛了，別費事了，趁年輕再生一個吧！”袖袖媽這下嚇個不輕，當時就哭了。十月懷胎，她比別人更辛苦，哪能說不要就不要了。好說歹說非讓醫生給開藥，就差給他跪下了。
吃過中藥的人都知道，好是好，有的西醫都治不了的，中醫就行。可缺點就是，苦，而且劑量大。袖袖那麽小，一天才能吃幾兩奶啊，就開始喝湯藥了。大人把藥灌在奶瓶裏騙袖袖喝，袖袖不肯喝，拿小手往外推。手被摁住就拿舌頭往外頂。想盡一切花招頑強抵抗（大概袖袖的智商就是那會開發出來的）。要說老中醫的醫術也不是吹的，幾副中藥下去就見好了，小臉也開始長肉了。
事隔多年，袖袖考上大學遠行之前，媽媽帶著袖袖再去拜訪那位老中醫，謝他救命之恩。想不到，老人家早已作古。媽摸著袖袖濃密的長發說，真該讓他看看十幾年前說腸子都爛了的娃娃也有今天啊！
袖袖剛開始長肉，媽媽忽然發現自己沒奶了。結果一查，居然又懷孕了！這一次可是純粹的意外。老媽不太想要了。袖袖剛八個月，她剛回去教書也就半年，這咋就又懷上了！老爸不同意媽做流產，一是他有點想要個男孩，二是老大身體這麽差，說不定哪天就沒了呢！媽媽暗地裏較勁，每天照常上下班，帶學生上操出遊，樣樣不落。還經常蹦來跳去，想象前幾次一樣來個意外。誰知道這個就跟長在肚子裏一樣，根本沒事。十月懷胎，瓜熟蒂落，媽媽又生了個大胖……丫頭……
小胖妹的故事以後再說。話說回來袖袖八個月就沒了奶吃。那時候哪有嬰兒奶粉啊，袖袖還沒長牙，啥也吃不了。沒辦法，成天隻能熬米湯當奶喝。可憐袖袖先天不足，後天又沒補上！怎麽能不缺鈣外加營養不良？
跌跌撞撞袖袖終於周歲了！媽媽興致勃勃地抱著袖袖去照周歲照。照相的師傅給了袖袖媽又一次打擊，“你這孩子哪有周歲啊？”先說周歲相人家都是坐在一張鋪著虎皮的小椅子上，她怎麽周歲了還不會坐呢！那也沒有躺著照周歲的啊！沒辦法，聰明的照相師傅讓媽媽在椅子旁邊用手扶著，這樣孩子就不會歪倒了。還有一個問題，這孩子怎麽沒長頭發啊？沒事，給她戴個小帽子吧！來，看這裏，笑一個。呦，一個牙都沒有啊，那沒辦法了，哢喳！
這就是袖袖的周歲照，至今親戚們見了，都要念道一番。“看最左邊這一綹頭發是你媽媽的劉海，都照進來了，多清楚啊！這帽子是人家照相館的，說是沒頭發不像小姑娘。看你笑得還挺開心，一嘴牙床都露出來了，就是牙還沒影呢！”#$%$%^&……別說了，人家都聽過八百六十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