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父親的骨灰盒放在堂屋正對的案幾上,這些家具都已經破敗不堪了,不過我還記得當年我們興衝衝地搬進來時,爸爸請人打這些家具時的興奮和期待。我坐在那裏,竟然有幾分興奮,確實很久沒有回來了,我又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似乎怎麽也看不夠,那些流逝了日子和那些不該錯過的日子,就這樣,回來了,象青河的河水一樣,靜靜地流淌。
搬家的時候,我剛上一年級吧。我從小長的瘦小,細麻杆似的,我爸說的我身上沒有二兩肉,真是這樣子的。我媽生我的時候,早產加難產,我就這樣了。我記憶中的我媽也就那樣兒了。不過學校裏有老師,包括馬濤的媽媽後來也說,我媽不是因為我才那樣的,我媽其實打嫁給我爸的時候就已經是那樣兒的,這麽說,可能是想減輕一些我的內疚,但是,其實,我這樣的,人,又哪裏會有一點內疚的感情呢?我似乎從來就沒有過感情,不,還是有例外,就比如我對強子,還有強子的姐姐,那種感覺就真的很特別,很特別,我從來都說不出來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但是能看見他們我就歡心,從內心裏歡喜,象植物開花結果一樣,靜默地竊喜。
打我記事起,我媽就沒有對我笑過,我開始以為媽媽都是這樣的,後來我去馬濤家玩,見到馬濤的媽媽對他的笑臉,雖然是有些敷衍的,那時候的媽媽們都很忙,再加上馬濤媽媽的那個病,她笑起來總是有些心不在焉地。最主要的,是我看見強子媽媽的笑容,強子媽媽看見強子的時候,馬上蹲下來,準備給他一個擁抱的那種笑臉,象天使一樣。我是這樣定義天使的。還有強子姐姐,是更加漂亮的天使。
他們有人說我媽是因為生我生傻了,也有人說她本來就是一個傻子。我不敢問我爸哪個說的是真的。更不敢告訴他是誰在這樣說,我爸會提了刀去殺了他,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他會這樣做。他在戰場上一定是一個勇士,可惜他沒有機會去表現自己國家就解放了。
有人說我母親是菜花瘋,就是每年三月油菜花開的時候,她會瘋的更厲害,這時候她就一反平日的淡漠和無動於衷,會變得暴力和歇斯底裏,我父親就隻好將她用繩子綁在長凳上,不讓她來 傷害我。
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長大的,可能也怪我記憶力不好吧,我到底吃過我媽的奶沒有我都不知道,我爸一口咬定我是吃過的,說你媽不給你奶吃,你這個小狗崽子怎麽長得大?我卻一直覺得這是我爸在哄我,因為誰都不願意自己的媽媽和別人的不一樣。我長大後還覺得這裏麵有我爸的私心,不想承認他娶的是個那樣的女人。
還有一種說法,說我媽是被我爸打成那樣的。對於這種說法,我保持沉默。我不想讚同這種說法,但是我心裏卻又止不住這樣想,說不定是有這麽回事呢,你看他打自己兒子那個狠勁!
我爸不是青河人,和青河鎮沒有任何的瓜葛糾纏,這和學校裏其他的大多數老師們比起來確實有點寒磣。多多少少的,青河中學的老師總歸是要和青河鎮有點聯係的,就像馬濤媽媽是A市人,和青河鎮也沒有什麽關係,但是馬濤爸爸卻是青河人,雖然是去A市讀了大學又分配回來的大學生,但是在青河鄉還有兩個姐姐和一個老母親,青河就是他的家鄉。
我爸的老家據他說在東北,但是我從來也沒去過,他說回去也沒啥用,老家一個人也沒有了,連遠房的親戚也沒有一個。他轉業來青河中學的時候已經33歲了,在部隊裏不是官不是長的,家裏也沒有親戚替他張羅,就這樣一直是光棍一條。到了學校,學校裏的女老師追求個浪漫什麽的,我父親一樣也拿不出,熬了兩年還是說不上個媳婦,這才由組織出麵,介紹了我媽媽給我爸,我爸當時也沒有多想,以為有女人總比沒女人強,更何況我媽媽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當時還是青河村的村長,村長的女兒他也不敢不要。
我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到處觀察,似乎這樣可以就可以穿越回去到過去的歲月中,我有些失望,除了那些家具是我熟悉的,家裏其他的東西我其實都有些陌生了,我父親床上的床單已經不是我熟悉的白藍條紋的粗布,而是換上了紅底藍花的質地較好的床單,我知道這是學校裏曾經發的獎品,我父親留了很多年沒舍得用,後來一定是原來的已經破的沒法補了,才取出這條床單來用。
我的小床竟然已經撤掉了,我不知道我父親這麽做的時候是如何想的,可能他是真的覺得沒有我這個兒子會更好。又也許隻是因為房間太小,我又不知道身處何處,幾年也沒個音訊,放一張床在那裏畢竟是占地方。甚至,我吸了一下鼻涕,說不定他是太思念我了,不想睹物思人吧,我這麽想,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我去衛生間上了個小號,對了,在廚房的後麵,每家又搭了個小偏廈,有個蹲位,算是獨立的廁所了,這個改革,大概是我們搬進紅磚房以後7,8年的樣子,那時候獨立廁所已經是眾望所歸了,學校的老師們突然就厭倦起早起排隊去公廁的常規了,每一次教師工會會議提出來的必定有這麽一條,就是要求有獨立的廁所。那時我父親已經從政工科長調到保衛科長了,主要分管學校的安全方麵,但是校長還是想到我父親對這排紅磚房的貢獻,又提出讓我父親主管紅磚房的改造工作,其實就是如何在那一排已經快長到河岸的房子裏麵再加一個廁所。
廁所加起來不難,難的是汙水處理。我爸為此很是費力地研究了一下城市汙水處理的係統工程問題,他的文化程度使他不管是讀這些書,還是聽這些課都很困難。但是組織上交的工作他是不好意思提出來說自己不能勝任的,勉為其難的完成了紅磚房的改建。直到幾年以後青河水汙染的問題被提出來,我父親的這排廁所就成了刀尖上的肉,被省市縣鎮一級一級的幹部提了無數次。我父親的風光日子就嘎然而止了,雖然沒有人撤他的職,但是他實質上地成了一個閑職。
堂屋的牆似乎粉刷過,我以前塗畫過的痕跡都給抹去了,我又想照片被取下來也許也沒有什麽深意,用不著去怪責誰,隻不過因為刷牆罷了。
牆是一塊一塊地白,不是均勻的,我懷疑是我父親自己做的活,那時候他是肯定不肯花錢請小工的,學校裏雖然工程一天比一天多,但是他已經是不大插得上手了,盡管他和過去的包工頭說一聲,還是會有小工免費上門幫忙,但是我想他是不會這麽幹的。
白色的牆在詭秘的燈光下顯得很耀眼,他一直舍不得點大瓦數的燈泡,因為電費的問題,其實他當了多年的後勤科長,他完全可以在數字上做個遊戲少交一點電費,但是他卻一直認認真真地交著電費,而點著昏暗的燈。
牆上的一元硬幣直徑大小的洞還在,我有些好奇地將堵住洞口的一小團泡沫掏出來,從洞裏望過去,黑黢黢的,什麽也看不見,隔壁家估計是已經關了燈,又或許隔壁根本沒有住人,我有些奇怪的是,經年過去,隔壁家估計不會象我家一樣一直沒有換人,說不定都幾易其主了,怎麽這個洞還沒有補上?
洞是我挖的。我現在都難以想象我是怎麽在大人的眼皮底下,尤其是既在我父親的眼皮底下又在鄰居家的大人的眼皮底下在牆上鑿這麽一個洞,而且這個洞的工藝是如此高超,洞口是一個規則均勻的圓形,洞的裏麵光滑得如同天然。
我將手指伸進去摩挲,洞的裏麵仍舊光滑。
我仿佛看見了童年的我,那麽貪婪的視線,穿過這樣的深洞,落在隔壁家的電視機上。小時候我幾乎一大半的電視節目都是這樣偷看來的。隔壁家的虎子比我大一歲,他有時候會將洞從他那邊堵上,有時候又拿開,他堵上的時候,我拚命地用筷子去捅他的障礙物,他放開的時候,我又常常很惆悵地將自己這邊用泡沫堵上。
夏天的時候要好些,除了虎子家,還有別的老師家也放電視,看得高興了就將電視機搬到家門口的場子上,我和濤子這些家裏沒有電視機的破落戶們就屁顛屁顛地扛著小板凳去占座位,有時候這家收攤了,我們就扛了板凳去趕下一場,直到學校裏所有的電視機都變成了黑白格子才戀戀不舍地收工回家。
我還趁我媽去住院的時候,請過其他的小朋友來我家看電視,當然,那麽小的洞,隻能一人看一眼地打轉。看著看著,就為誰的一眼時間長誰的一眼時間短,還有誰看了最重要的一眼而其他的人沒有看到,最後打的鼻子流血地各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