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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河鎮 1.

(2017-12-13 17:39:49) 下一個


1.    
他死了


飛機在跑道上啟動,加速,要起飛了,空姐提醒我調直座椅,打開窗戶的擋板,我默默地服從了,離天空越近,光線會越強烈,我眯了眼。很累。

 
很久沒有回來了,大約有六七年的光景,我在那個地圖上叫不出名字的非洲小國的小鎮上生活。我以為我再也不會想起青河鎮,我知道的青河鎮也在我的記憶裏慢慢散去,象煙一樣。

 
可是,我還是回來了,在聽說他去世的消息後,我第一時間就買了機票,甚至冒著失去工作的風險,我曾經發誓,就算他死,我也不想再見他一麵。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誓言就象一個屁。

 
飛機轟隆隆地,我要倒兩次飛機,還要坐一次長途汽車,才能到達我現在所住的地方,不過回不回去我其實也是無所謂的,象我這樣的人,就象一棵草,生命力無窮,怎麽也能撈著活。

 
我不想去想未來的旅程,對過去幾天發生的事情也有些無動於衷。是馬濤給我的消息,說他死了。沒有說讓不讓我回,畢竟這麽遠,又畢竟他曾經宣布我不是他兒子。

 
馬濤這小子現在歸正了,假模假式地做起了生意,說是生意,其實就是開了家打字社,打字複印,做的業務全是他爹原來的一點關係招巴來的,老爺子也在店子裏撐著,做小工,原來的老婆早都跟人跑了,留下個兒子,現如今也專科畢業了,在外麵找事做,說是工作不好找,馬濤說找不著不如就回來接我的手,那小子說死也要死在外麵,絕不回青河鎮。

馬濤歎一口氣,說都他媽的和青河鎮有仇啊。威子,你小子別不是也是要死在外麵了吧,你那地方是人呆的嗎?電視上說非洲老是在打仗啊。

 
我一聽也火了,說著說著就沒勁,什麽老打仗,都是電視忽悠老百姓的,我那兒不知道多平靜呢,景色也好,哪像你那個破青河鎮,烏煙瘴氣。濤子,我知道你新討了個老婆,才20來歲,又生了個兒子。就以為你那破青河好到天上去了。

馬濤在電話裏有點尷尬,又不是他粘著我,是我沒事就打電話找他聊天,可是聊著聊著每次都是不痛快,我啪地掛了電話。

 
掛了電話,我又無聊,我好象除了濤子,就隻有強子一個朋友,不過也許隻是我將他當成朋友,因為我們曾經那麽鐵過,我自己覺得的,後來我出事以後,他竟然一次麵也沒露過,我和濤子聊起來的時候,濤子就大笑,強子是你朋友?太可笑了。

 
不管怎麽說,濤子說他死了。是腦溢血,死的很快,沒有痛苦。濤子說沒有痛苦,他怎麽知道他有沒有痛苦?


 


他死的時候,身邊肯定一個人沒有。我是這樣想的,我母親已經死好幾年了,他沒有再找,其實他應該再找一個的,現在老男人都很吃香。


 


我在幾萬裏以外,我是他唯一的兒子。雖然他說過不認我。就算我在青河鎮又怎麽樣?他要死還是死。


 


 
 

 


到了青河,下了長途車,我叫了個的士去青河中學,濤子的打印社就在校對門,他在電話裏跟我說的。進去一問濤子呢?出來一女的,挺年輕,看不出來是他小老婆還是他請的小工,直愣愣地衝著我吼,你找他有啥事?一口青河當地土話,嗓門高粗,著實和她的形象有別,我改了土話,說起來有點不習慣,不過還是知道怎麽說的,說馬濤呢?沒上班?我是他發小兒,許威。


 


那女人就舒展開一臉的笑,看來濤子在她麵前還是提過我的,但是至於怎麽擠兌我的就不得而知了。濤子啊,火葬場去了。


 


我一聽,頭就大了,這死濤子,燒我爹你倒是積極啊。


 


那女人努努嘴,示意我店子裏有電話,我抄起電話,又去摸荷包裏的通訊錄小本子,那女人倒是機靈,報了一串號碼,是濤子的手機號。響了半天,才接,一接起,就是濤子的大嗓門,催催催,催命啊,事情不處理完能回啊?


 


我心裏還是感激的,這麽大的事,虧得有他幫我張羅著,要不然,也不知道我爹的身後事會咋處理?濤子。


 


對麵倒是一愣,威子?

 
威子?真是你?你咋回來了呢?不是說交給我了嗎?不會讓叔不瞑目的。

 
我在心裏說,啥時候說的交給你了?他咋會瞑目呢,唉。

 
濤子,怎麽就去火葬場了?

 
威子,天熱,不能放。

他輕描淡寫的,象說的是一塊肉。

 
我想象的,是青河中學大禮堂的莊嚴肅穆的追悼會。那種,我參加過多次的,打小就經常參加的,從最早記事開始,參加過周總理的追悼會,會上的女學生紮的白色的紙花成了海洋,女學生女老師的哭聲一浪高過一浪。後來又參加過好多次,學校裏的老師去世了,老師的親屬們哭的天昏地暗,學生們輪流上去回憶老師如何的教書育人,自己累病了也不去醫院。記憶最深的是我的鄰居,學校裏的會計我叫她張阿姨的,好像是平時對自己很節省,不肯去醫院花錢看病,想到這裏,我又覺得不對,那時候好像還是公費醫療呢,不存在花錢不花錢的,反正是大大咧咧的一個人,一直覺得自己身體好,不肯去醫院,後來一去就下了病危,沒兩天就死了。她女兒大我兩歲,和我一個小學的,她一哭,我就忍不住也想哭,哭了幾聲又覺得自己挺沒出息的,張阿姨的兩個兒子和老公站在台上也沒怎麽哭。

 
我覺得我父親至少也要有張會計那種規格的追悼會。我父親可是青河中學曾經大名鼎鼎的許科長。職稱地位都比張會計都高好多個檔次。

 
濤子一愣,你說什麽?追悼會?威子,你還活在哪個朝代?

 
我有些不好意思,在濤子麵前,我還是馬仔。雖然我後來做的不比他小,當然,我進去的時間更長。

 
到了火葬場,馬濤他爸在門口等我。我鞠了個躬,馬叔叔,還沒叫出口,本能地,叫出來的是原來的稱呼:馬書記。

 
他衝我擺擺手,早都不是什麽書記了,提那個幹啥子。

 
我看見他一頭的白發,身子骨倒也還硬朗。就恭維他馬叔您看上去身體很好。他又擺擺手,要我別提這個,說火葬場門前千萬別提這個。這倒是我熟悉的馬書記,很謹慎小心。我隻好表示謝意,說我爸的事麻煩您和濤子了。

 
他歎口氣,說馬書記就是幹這個的,又感歎自己在青河中學舉行過多少場追悼會,給那些死去的人送終,可惜,現在不興這個了,要不,許科長的這個,不知道有多隆重。

 
我知道他多少有些安慰我的意思。我父親那個人,也未必會吸引多少人來參加他的追悼會。

 
我往火葬場的燒爐車間走,碰到濤子,說已經燒了,你晚來一步。

 
我眼睛紅了,什麽晚來一步?我明明來了,就在青河鎮。

 
濤子說,現在不是過去,放進爐子了,不能等。不能搞特殊。

 
什麽不能搞特殊,我心裏嘀咕下,不是你爹,沒有塞錢,當然不能等。這話我不能說出口,人家已經幫了大忙,我不能埋怨別人。

 
濤子帶我去放骨灰盒的架子前去瞻仰一下我父親,我粗略看了看,在一排排的骨灰盒之間,我父親的這個應該是普通木頭的,和那些石雕的玉雕的比起來看上去要寒磣許多。濤子注意到我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說那什麽,威子,這盒子真不算啥,擱這裏也不能太久,回頭找個地方挖個坑,一埋,誰管你啥勞什子盒子呀,這地方,黑良心呢,就那什麽玉的,一看就是假玉,要賣三萬塊。

 
我心裏咯噔一下,就這?三萬?我真是去國經年,不懂國內的行情了。我沒有吱聲,吱聲就是真的默認自己剛才是在嫌棄那個普通的木盒了。做人不能這樣。

 
不過就算三萬,三十萬,我其實也是願意出的。不是我有錢。青河鎮的人傳我去非洲發了大財,我是不屑解釋的。說了也沒人信,這麽老遠的地方。我小錢應該是賺了一點,不過多半也都花在女人身上了。這麽多年,我還就這麽點出息,沒勁透了。

 
一個小美,是我在非洲那塊黑土上見到的最漂亮的亞洲女人,好像是越南和泰國的混血,會說一點華文。家族龐大,為雞毛蒜皮的事扯皮拉筋,為小美能不能跟我開過無數次家庭會議,最後也允許我把小美睡了,卻不同意我和她結婚。理由有很多條,說我年紀大,收入不穩定,說不定要回中國等等等等。

 
我算了算,我花在小美家的錢和時間都不在少數,結果卻是這個樣子的。我幾乎要拿出我年少時候的蠻勁來找他們討一個說法,理智卻告訴我,他們在這裏呆的年代久,根基深,又人多勢眾,和他們鬧起來,我不會有好果子吃。自己退一步想,又不是沒睡過,算了,就當一個教訓。

不過躺在那小盒子裏的是我父親,曾經叱詫風雲的許將軍,許科長,他哪裏隻值三萬塊的盒子呢?這是我真實的想法,如果不是濤子先替我做了主,我是願意充這個冤大頭的。

 
濤子給我介紹說,現在火葬場裏安放骨灰盒是按天收費,所以最好是買一塊墓地,早日將許科長入土為安為好。我不知道現在青河鎮也發展成這樣了,還有買墓地,以前雖然一直在宣傳禁止土葬,弘揚火葬,不過骨灰的安放倒也是隨意,青河鎮臨近的地方多的是村莊和土地,鎮上的人和村裏的人也都有絲絲縷縷的聯係,隨便找個僻靜的地方,將骨灰埋了,做一個記號,每年去村子裏祭拜就是了。

濤子說那樣也不好,好多地方蓋房子,將原來的廢地都用上了,挖出來好多骨灰盒,還有屍骨,磣人的慌。

 
既然這麽說,我就直接將骨灰盒包著提回家去了。青河中學現在是暑假期間,學校裏說不出的蕭條零落,我父親的家應該還是原來的地方,靠著青河邊的一排紅磚平房,現在這排房子顯得格外破敗不堪,我不由得想起它當年的輝煌來。

 
當年,這排紅磚平房是青河中學蓋的正正規規的第一棟教師宿舍,以前的教師住的房子,要麽是教室改造成的,一大間教室隔成幾家,簡單的用蘆席分割,考究些的砌幾垛沒有及頂的牆,隔壁幾家的動靜都一目了然地清清楚楚。要麽是黑洞洞的筒子樓,從黑乎乎的入口進去,裏麵住的有N戶,白天不開燈都看不見屋裏的陳設,一到做飯的點,滿走廊的烏煙瘴氣,各種菜味油煙味混合在一起,夾雜著大大小小不同年齡的多個小孩的瘋跑和叫鬧。

這排紅色的平房應該是建於1985年左右,當時據說是為了獎勵青河中學連續幾屆的高考升學率超過縣城一中獲得全縣第一名。當時負責建這排房子的就是我父親,時任青河中學政工科長的許愛國。我父親在青河中學當過政工科長,保衛科長還有後勤科長,一直都是負責後勤這一攤子的。

 
這排房子從選址到設計到買材料,動工,監工我爸是一抹帶十雜地全包了。光是選址就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要建一個宿舍,讓學校裏有貢獻的(當時就是這麽提的)老師和領導們都能住進去,當時青河鎮的建築師們還在摸索著做三層樓的教室,第三層還可能會有點歪,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父親考慮到自己一家三口也會住進去,就不敢冒險做樓房,決定做成平房的宿舍。做平房,還要住進盡可能多的人,要知道學校裏是是非吵鬧最多的地方,無論怎麽做,都會有人覺得不公平,要上麵告下麵鬧的搞的雞犬不寧。

 
而青河中學的校址背靠的正是青河。這條青河鎮人的母親河。青河中學的地點實際上在青河鎮與青河鄉交界的地方,左邊是青河鄉逐漸崛起的各種工廠,層出不窮的青工們每天往裏麵湧,右邊是青河鎮的傳統的居民區。左右都沒有可開辟的地方。這是從前的想法,現在的青河中學早就將左邊的各種倒閉工廠和右邊的各種居民危樓全部吃下了,成了青河鎮真正的支柱產業龍頭老大。

 
校園裏的麵積也是有限的,又不能將那些筒子樓拆了重建,因為隻要一拆,就存在這麽多教師們沒有住的地方的問題無法解決。我的父親聰明地想到了河岸這一塊,但是也遭到了校委會的各種反對,其中最典型的意見是河床本來就不高,一旦有洪水來如何處置的問題,對此,我父親笑而應答,一旦洪水瀉進了青河鎮,住河邊的不過是早死幾分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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