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裏,子沂常常都有這樣的感覺:死神就在門外的過道裏,蹲伏在她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著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它就會突然竄出來,對她嘿嘿一笑:“時候到了,該走了!”縱使她想多拖延一刻,仔細凝望她所眷戀的至親至愛一眼,它都會不由分說扼住她的喉嚨,直接把她的靈魂踹離自己的身體,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軀體逐漸變冷,僵硬,留給親人們無限的哀痛和悲傷。
這種無能為力,撕心裂肺的感受對子沂而言,除了胃癌手術的前幾天,就是在無菌室裏這幾天感受最為刻骨銘心。
手術前麵對的是最大的一個未知,因為不知道結果是生是死,所以恐懼感猶如一張巨大無形的網把自己捆綁得結結實實,好似連呼吸都瞬時停頓,你好似被迫坐上了以生命為籌碼的賭桌上和死神對賭:你根本不曉得當你再度睜開雙眼,你再見到的究竟是至親還是死神;而在無菌室裏則是猶如命運的小白鼠般,戰戰兢兢、眼睜睜地看著醫生和死神在自己身上決戰,而自己既無底牌,亦無依傍,好似除了粗細不均勻的呼吸和軟弱無力的身體暫時還是自己的,其餘的,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子沂不知道自己一次次跟死神擦肩而過,下一次還有沒有這麽幸運?!她完全沒有一點把握。所以,她覺得有些話必須要跟何亦傑講清楚了。
靠著何亦傑日複一日在無菌室外打氣,和自己一點一滴地凝聚起所有的意誌力,子沂終於熬到身體慢慢地有了起色,當醫護人員來通知她可以搬出無菌室,回到普通病房時,那一刻,她恍若隔世,內心裏頭一回為能夠重回她過去厭惡萬分的普通病房而感激涕零。
終於可以重新回到家人的環繞中,聽見他們真實親切的聲音;終於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何亦傑的手所傳遞過來的溫度,而不是透過玻璃隔著霧氣靠著想象力去揣測他的氣息;她總算可以用嘴來咀嚼食物,感受食物劃過味蕾落入喉嚨,聞到那種香氣,而不是靠打點滴來維持生命。和死神打過交道之後,子沂覺得原來能夠用自己的生命力好好活著,做著一切正常人習以為常微不足道的事,這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子沂不僅覺得自己好似重新投了一次胎,簡直就像是重生了般。忽然之間,她看所有事情的眼光和角度都不同了,她這才明白有很多話該說的時候就要說,該做的時候就不要拖延,因為你不曉得什麽時候就會突然喪失這個權利了。
機會永遠稍縱即逝,在你略一沉吟時即關上了它的大門!因此她下定決心,要趁著自己現在還有機會,要把後事向何亦傑好好交代一下。
這一晚,等爸爸媽媽和二哥、Allison都離開後,子沂戀戀不舍地望著留下來陪伴自己的何亦傑那憔悴不堪的模樣,也從他目不轉睛的凝視裏看到了重獲至寶,欣喜若狂,心疼不已,恨不得以己身代的神情。想起這些天來看到無菌室的玻璃牆上所映出的自己的模樣:掉發、臉虛、身腫、醜陋不堪,已經沒有半點過往豔光四射、明豔照人的影子,而這個人看自己的眼神居然還是一如往昔,宛如自己完全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唯一的差別是,他對她更嗬護,更細心,也更疼愛,子沂的心裏被幸福溢得滿滿的,迫不及待地便說:“亦傑,我有話要跟你說。”
豈料同一時間,何亦傑也迫不及待地說:“子沂,我有話想要跟你說。”
情侶間的心意相通便是如此,一個眼神,一句話,傳遞的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一連數日的分隔之後,何亦傑也迫不及待地要跟子沂一訴衷腸。
兩人都一愣,禁不住相視莞爾,又同時張嘴說:“那你先說。”到最後,還是何亦傑讓子沂先講。
子沂先把二哥白天帶來的消息簡單地講了一下:他們和竇老初步商定,竇老以他陽明山的地來入股,約占四成的股份;子淵和子浩各出三千萬新台幣,共占六成的股份。
子沂雙目凝視著何亦傑,心裏麵柔情湧動,緩緩地接著說:“我兩個哥哥把股權過到我名下之後,我會全部過到你名下。將來無論我在不在,我都希望你能好好做,把這個事業做起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把養生餐越做越好,幫到更多有需要的人。”說到這裏,她微微一頓,聲音轉低,語聲發顫:“萬一哪一天我無法陪你走下去了,我也希望你能繼續堅持下去,替我把我的那份也活出來,不要被人看輕了。那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何亦傑聽了心痛如絞。他很清楚,子沂這是擔心自己時日無多,在向自己交代後事了。他霎那間回想起和子沂還沒開始交往前,數次在她家門前遇到Brian楊的事,當時子沂和Brian雖是男女朋友,但兩人舉手投足間他並未感受到子沂有放多大的心思和愛意在Brian身上,有的僅僅是對身為男友的尊重和禮讓罷了。而和子沂交往以來,他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到她無所不在的濃情蜜意,體貼關心,連她刻意想隱藏起的協助和偽裝的好似不經意般的出謀劃策,都包含著難以言喻的愛意。和Brian比起來,自己真不知道幸運了多少倍哪!且不說子沂對自己從不設防,從來都很包容及尊重,縱使在生命的關鍵時刻,她念念不忘地都還是安排自己未來的事,惟恐自己失去了她會一蹶不振,失去了鬥誌和自信心,甚或在資金周轉上遇到兩個哥哥的掣肘,竟然毫不遲疑要把這麽一大筆資金直接轉到自己的名下,這份深厚的情意和信任叫他如何承受得住?他又能拿什麽來還哪?
何亦傑說什麽也不肯要,他輕輕地握著子沂紮滿針孔的手,生怕弄疼了她,凝視著她的雙目說:“子沂,我根本不介意替你打工,無論股權在不在我名下我都會把這個事業做好。我隻希望能好好地照顧你,陪伴你。我這輩子唯一向上帝求過的事就是希望和你在一起,上帝已經幫我達成了夢想,我已經別無所求了。你千萬不要再胡思亂想,這麽多的難關我們都闖過去了,這一點病痛又算得了什麽呢?也許是上帝再一次考驗我們彼此相愛的決心有多強吧?我們一起坦然麵對不就好了嗎?”
子沂聽了,也是感慨萬千,喉頭哽住。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經曆過的兩個男人,原本她以為身體的傷痛遠遠比不上心靈的傷痛,她現在才明白,當你在麵臨生死關頭的時候,你的身體隨時隨就會遺棄你的靈魂,選擇罷工時,連心靈的傷痛也算不了什麽了。原來人生中最幸福的事不過是有健康的身體,樂觀的心靈,和誌同道合,愛你如己的伴侶。此時此刻,她已經記不大清Brian或者是翰辰的模樣了,她能夠回想起來的僅剩下兩人曾經對她的真心和有過的快樂時光。她已經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幸福了,她也衷心地希望他們兩人亦能得到他們生命中的真愛,明白生命的真正價值。
自己現在的外貌醜陋不堪,頭發稀稀落落,渾身東腫一塊,西腫一塊,到處都紮滿了針孔,有時連上廁所的力氣也無,還三不五時地發燒,讓人提心吊膽,根本不知道自己還剩下多久時日,而這個男人卻始終如一,不即不離地陪伴著自己,把自己看得比全世界都重要,也更珍貴。能擁有一個男人全心全意的愛,她也不算白活了,也再也沒有任何遺憾。
子沂靜靜地凝望著何亦傑,隻想把他的相貌一點一滴地刻在靈魂的深處,不管自己未來到哪兒,都不會把他遺忘。她不假思索,順著何亦傑的話頂回去說:“既然股權不在你名下你都會把它做好,那放到你名下又有什麽不妥?”說著,她微微地一笑,故意抽出手來,敲了一個何亦傑的手背,撒嬌說:“我可是很介意我生病了還要自己養自己,過到你名下至少我還算是被你養!你總該讓我嚐一回被包養的滋味吧?”
何亦傑被將了一軍,不由得啼笑皆非。望著子沂的臉上那調皮的神色,他笑了一笑,忽然變魔術般的從身上掏出一個小小的錦盒,送到子沂麵前,說:“既然你願意被我養,那我們就結婚吧。至於股權,還是放你名下就可以了。反正我們就快成夫妻了,放在你名下和放我在名下又有什麽不同?”
說著,何亦傑單膝下跪,把錦盒打了開來,湊到了子沂的鼻端。
子沂詫異地聞到了一股Godiva可可粉濃鬱的香氣,她睜大眼睛看著盒子裏居然放著一枚可愛到讓人垂涎三尺的巧克力戒指,上麵還點綴著一枚光澤溫潤的珍珠,她不由得“噗哧”一笑,不曉得是要把這枚戒指戴上去好,還是吞下肚子裏去好。她輕搖著何亦傑的手,把他拉起,坐在自己的床邊。
耳中隻聽何亦傑緩聲說:“子沂,你在我心裏始終就像珍珠一般,我也希望能像貝殼一樣,保護你,替你抵擋所有的風雨,苦難和病痛。子沂,請你嫁給我好嗎?”
何亦傑覺得初識時,子沂就像一顆光芒萬丈的鑽石,射得他連眼睛都睜不開,而且棱角分明,每一個角度都折射著不同的光彩。
可是曾幾何時,當兩人真正在一起時,她卻是溫柔的,是光芒內斂的,讓人愛不釋手,又揪心地疼著。
子沂緩緩地拿起那枚戒指,仔細地凝望著,卻沒有戴上,也沒有點頭應允。她臉上泛起柔情無限,似有還無的笑容,眼裏卻溢出了晶瑩的淚光來。她難以說出口的心思是:她根本都沒法預料自己的生命究竟還有多長,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生育的能力?甚至不曉得是否她才和何亦傑一結婚,他就馬上要變成鰥夫了。自己既然真心的愛這個人,為什麽要替他憑添憾事和麻煩呢?
如果何亦傑是真心愛她的話,就算沒有那張結婚紙他也會陪著自己不棄不離;要是他不愛她的話,就算有那張紙光綁的住他的人,也綁不住他的心要了又有何用?在她的生命裏,已經經曆了這麽多風風雨雨,早就放下了一般世俗對擇偶條件的主觀認定,而是依從自己的真心,認定何亦傑即是自己的終身伴侶;她對他可以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生死與之,來生候之,她能想到能為他事先安排的事全都做了,但是如果她沒法名副其實地盡到做妻子的義務和當母親的責任的話,她是寧可不結這個婚的。
想到這裏,子沂移目注視著何亦傑的雙眼,避重就輕地說:“隻要我們彼此認定就好了,為什麽非要去管表麵的形式呢?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可浪費,我也不想再為別人而活。對我而言,婚禮早已舉辦過了,就在我們兩人的心裏。”看著何亦傑張口欲勸她,子沂忽然淒然一笑,正色說:“亦傑,其實我更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何亦傑一愣:“你說什麽我都會替你辦到。”
子沂說:“萬一我有一天不在了,我希望你用一年的時間懷念我;一年之後,我希望你能把我放下,好好經營你的事業,結婚生子,生一窩的孩子,這樣一個家才有熱鬧和歡樂的感覺。不管我在哪兒,我都會祝福你,為你開心,和分享你所有的快樂及榮耀。”
何亦傑說:“等你病好了,你想生幾個我都隨你,我會負責賺錢養孩子的。”
子沂臉色一暗,淒然地說:“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有沒有當母親的福分。”
此時何亦傑靠過去,輕輕地摟著子沂,安撫式地拍著她的肩膀,說:“我從小就是一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以前我還會很在意,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會被他們遺棄?但在育幼院的生活中讓我體悟到,縱使沒有血緣的關係,還是可以親如手足,隻要你真心誠意地待人。未來我們有沒有親生的子女我不會很在意,育幼院裏這麽多的孩子,對我們的依賴和信任一點也不亞於親生子女。”
子沂聽了熱淚盈眶,再也說不出話來。此時她才完全明了自己為什麽一心一意全部牽係在何亦傑的身上,不是他的外貌,不是他的體貼,而是他的胸襟。
“我一切都是你給我的,我們的生命早就融合在一起,無法切割,無論你是生是死,我都不可能放下你。因為你就活在我的裏麵,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何亦傑的聲音猶如夢一般,敲打在子沂的靈魂上:“我做一切事情都是隨緣,隻有你,是我一心一意渴望和追求的。一開始做糕點,是為了想彌補育幼院小朋友們的遺憾,想讓他們享有正常孩子們同樣的口福和待遇,後來更是因為你,我才更專注地研究各種糕點,想要討你歡心。也因此才有後來幫竇老公司送點心的機運,替育幼院掙回一份穩定的收入。要不是你的提醒,此時的我可能是一家咖啡店的老板,每天腦中所想都是如何擴展自己的分店,而我們大概也不會有緣份再走在一起了。也是因為你的鼓勵,我才能進竇老的公司,而這裏邊若不是有你的指點,這一路的難關我也無法過關斬將,現在要開始創業也是來自你家的支持和你的期盼,不然我何德何能,會有這樣的機遇?你告訴我,沒有了你,我又剩下什麽?所以,你不止是為了你自己,為了我,你都必須好好活下去。”
何亦傑沒有說出口的是,無論子沂生死,他都會背著她,生,他背著她,死,他也背著她,在心裏背著她,不棄不離。他會完成子沂所有的遺願,做到他對她的所有承諾,然後用他的事業去養育千千萬萬個孩子們,替子沂把她的那一份也一並活得更精彩,更有價值。然後他會把自己剩餘的生命全心全意奉獻給神。
對他而言,接近神就是接近子沂。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我看神叫世人勞苦,使他們在其中受經練。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生安置在世人心裏。然而,神從始至終的作為,人不能參透……神這樣行,是要人在他麵前存敬畏的心。(傳道書3: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