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恨一個人,就好像為了趕走一隻老鼠而把自己的房子燒掉一樣。如果那隻老鼠是自己女兒的親生父親,那麽被燒掉的就不止是自己的房子,還有女兒的一顆童心。
六年來,雅妍時時警覺留意,管住自己的嘴巴和舌頭,從不讓自己對前夫的怒氣泄露在女兒麵前。但是當她不得不停下手頭所有的工作,冒著失去心愛的工作和未婚夫的雙重危險,請了兩個月的大假,陪著女兒專程飛到法國,甫一站到熟悉的巴黎機場,往事又如狂風暴雨一般席卷而來,夾雜著過去被拋棄、被欺騙、被背叛、被傷害的經驗所帶來的屈辱感,和如今被脅迫、被利用、被誘惑的經曆所帶來的壓迫感,她的心頭幾乎被怒火燒得一步一滴血。但望著女兒那天真無邪、歡天喜地的小臉,和一下機就飛跑起來,四處搜尋Papa的興奮模樣,她也隻能半是無奈、半是辛酸地勸說自己:“就當是送給女兒告別童年的美妙旅程吧,為了女兒,哪一個做媽媽的不是咬緊牙關,在妥協和無助中掙紮呢?就算是在婚姻裏,又有幾個女人不是委曲求全?更何況是我這樣的單身媽媽?!”
想起前夫在電話裏提到要她們住進他在巴黎的頂級公寓,方便他和女兒朝夕相處的提議,她就又是一陣惱火:“這可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自己要是答應,豈不是羊入虎口,有去無回嗎?”雖然她拒絕的時候前夫並未流露出不高興的情緒,但是她卻完全沒有把握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麽命運。
出乎雅妍意料的是,Jean de La Fontaine坐著一輛賓利,熱情異常地把她們母女接到了Crillon(克利翁酒店),這才彬彬有禮地邀請她們共進晚餐——對於女兒,他的禮貌就像一個驕傲的老國王對待唯一的小公主一樣,殷勤體貼而又熱切無比;而對雅妍,他的禮貌則像一個斯文的紳士對待隔壁的老小姐一般,禮數周全卻完全沒放在心上。
所以,縱然雅妍在她們下榻的套房裏發現了前夫送給女兒和自己的高級禮服,望著那一大一小兩套同色係的價值不菲的禮服交相輝映,驚豔至極,她雖然明知這是前夫送給女兒和自己今晚晚宴穿著的,但依然搞不清楚這個男人的葫蘆裏到底是賣的什麽藥?
是懷柔,還是示好?
當晚,他們便在酒店裏的Les Ambassadeurs(大使餐廳)共進晚餐。
當穿著黑西裝、白襯衫、黑領結,黑白分明,一絲不苟的Waiter為幾個人打開餐廳厚重的大門,金碧輝煌的四壁、大型的枝形水晶吊燈、大理石地麵、手繪天花板同時闖進眼簾,其美輪美奐、富麗堂皇的程度堪比凡爾賽宮的鏡廳,雅妍眼神複雜地望著薇蕊,知道女兒這一步邁進去,便是正式踏入法國的上流社會了。但這一步是對還是錯,她心裏完全沒有概念。
果然,席開不久,Jean de La Fontaine就一語雙關地問女兒:“知道Papa為什麽帶你來這兒嗎?”
“哦,這裏的黑鬆露太地道了!我很喜歡。”薇蕊一本正經地操著法語誇獎說。
Jean de La Fontaine微微頷首,似乎在讚歎孺子可教,緊跟著又接上一句:“因為十年後,你要在這裏參加成人禮舞會!我希望你盡早熟悉這裏的生活,我的公主。”
望著薇蕊興奮莫名卻完全搞不清楚這是個什麽舞會的表情,Jean de La Fontaine微笑著和雅妍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是:“你瞧,我們的女兒完全不曉得我要把全世界都獻給她!”
雅妍自然是知道的,前夫選擇這家大名鼎鼎的Crillon,不僅因為它是巴黎人心目中最“巴黎”的所在,曆來都是世界各國元首和各界要人首選下榻之地,而且每到十一月,令全世界少女為之瘋狂心碎的名媛成人禮舞會便會閃亮開場,來自世界各地的二十幾位名媛,會身著最頂級的定製禮服,從這裏正式踏入上流社交圈——能拿到請柬入內觀禮的,全球也不過區區250個人,可算是嚴格挑選的精英人士了。而所有參加的名媛,除了要有苗條的身材,和美麗的相貌,更無一不是王室的公主,元首的千金,富豪的獨女,貴族的後裔……
一想到前夫的用意居然是要把女兒培養成一位名媛,日後出入最受西方上流社會推崇的頂級社交圈,雅妍就一陣心思不屬,情不自禁地對前夫投過去一個熱烈的回應眼神。但是她也清楚,成為一個名媛絕非是那麽簡單的事, 那意味著從文化修養到社交禮儀,從言談舉止乃至一顰一笑、一個坐姿、一個微笑都要經受嚴格無比的訓練,想到此,她又擔憂地望了一眼女兒,後者已經在Papa的解釋下明白了一個大概的情形,眼神裏迸發出驚人的喜悅,迫不及待地問她的Papa:“我為什麽不能五年後就參加呢?”
雅妍在心裏暗歎了一口氣,終於承認:“薇蕊是天生就適合過這種生活的,毫無疑問,Jean de La Fontaine對她的安排比我的更好。”
一整晚,Jean de La Fontaine始終沒有講出任何可能引起這位如坐針氈的單身媽媽誤會或是曲解的片言隻語。雅妍構築的層層心理防線全是白搭,因為她意料中的那場攻堅戰並沒有發生,而她自己反而成了可憐的傻瓜。要是Jean de La Fontaine知道自己這一整晚都在胡思亂想,不知道他會怎麽想呢?雅妍暗笑自己好不虛榮。
就在這時,Jean de La Fontaine終於把視線轉了過來,在雅妍那魂不守舍的臉上停留了兩秒鍾,然後用異常溫柔的語調開口說:“哦,對了,我已經答應女兒,從明天開始就要帶她環遊歐洲,乘坐東方快車,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旅遊,如果你也陪我們一起的話,我將不勝榮幸之至。”
“哦,我當然不想跟你同遊什麽歐洲!你還不清楚你會玩什麽把戲嗎?”雅妍心裏暗想,但吐出口來的卻是一句可憐巴巴的:“哦,我當然願意。”停頓了足足十秒鍾之後,又畫蛇添足地補上了半句:“……陪女兒一起。”
耳邊隻聽薇蕊發出一陣興奮的歡呼,而Jean de La Fontaine則在最後的十分鍾裏頻頻轉頭與雅妍對視,提起這趟歐洲之旅中的威尼斯和羅馬都是她當年最喜歡的地方,並且提過要在女兒六歲之後全家一起同遊,看著女兒期待不已的眼神,雅妍隻能頻頻點頭,認可前夫的這一說法,心裏卻是又酸又熱,說不出是什麽感受。
不錯,威尼斯、羅馬……那的確是自己和前夫為數不多的美好回憶,那個時候他們發瘋地相愛,毫不顧忌日後會遇到什麽。望著前夫湛藍的眼睛裏流光溢彩、持續升溫的熱度,明知他也想到了同一段時光的雅妍有一刹那的恍惚。
難道這中間的幾年從未存在過嗎?
不!當然不是!他是絕對不值得原諒和信任的!
晚上,回到自己的套房裏,把女兒摟在懷裏輕輕地哄睡,雅妍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女兒臨睡前天真的詢問還回蕩在她的腦海中:“媽媽,你最希望我們一家三口在哪裏合影?”
在哪裏?為什麽要在哪裏合影?在哪裏合影最令人心滿意足呢?
當然是:威尼斯。
給出了這個答案之後,雅妍輕輕地吻了女兒一下,隨即嘴角向上彎起,不知不覺中綻開一個笑容。
在年輕時我們學習犯錯,在年長時我們學習懺悔過去所犯下的錯,學習改變自己,把自己弄得麵目全非。然後在某一時候,我們會突如其來地珍視自己曾經犯過的錯!那是因為,我們以為那樣的輕狂和愛情再也不會有了。
卻原來,它隻是換了一種形式,深埋在我們的潛意識裏,等待一個值得再次爆發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