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之前的一個禮拜,阿咪頭全麵複習了一下族譜與各種親戚關係,平常來往的不來往的七大姑八大姨通通從不知道什麽地方冒了出來,其中還驚喜地發現了一個家住川沙的姨婆--雖然叫姨婆,具體關係卻是不確了,不過聽說當年參加過阿咪頭父母的婚禮,還送過兩個繡花枕頭套,所以證明是親戚無疑了。姨婆來的時候帶了一籃紅棗和一隻拚命掙紮的活雞,也不知道怎麽上的公交車;伊和阿咪頭一見如故,歡喜得眉花眼笑,伸出巨靈掌一般的老手夾頭夾腦一陣揉搓:“啊喲,眼睛一眨長介大了......阿咪頭姆媽啊,儂迭個囡真是養著了,介有出息哦......”阿咪頭姆媽心裏雖得意,倒也時刻惦記著不好跟鄉下人一般見識,終不成讓她兩句恭維話就簡簡單單地打倒了,顯得自己沒見過世麵似的,於是淡淡一笑,波瀾不驚地說:“閑話不要說在前麵,將來有沒有良心還不曉得來!養兒養女麽,不過是這麽回事咯:‘炮仗一響,女兒白養;炮仗一響,兒子忘記娘!’”這話不說還好,一說觸及了老姨婆的傷心事,於是伊開始血淚控訴自家不孝順的兒子媳婦--如何懶惰不肯做生活--如何大手大腳不會過--講伊拉幾句吧,還對我哇啦哇啦--今年居然還想得出來要分開過--阿拉老頭子活著的辰光伊拉哪能敢哦,我的老頭子哇......說著說著便嚎啕了,阿咪頭姆媽隻好叫阿咪頭趕快去絞一把手巾來。姨婆走的時候看中了阿咪頭家的一隻氣壓式熱水瓶,阿咪頭姆媽講拿去拿去,反正阿拉也用不大著,姨婆客氣了一番就笑納了,又關照說自己關節一直不大好,一到陰雨天就會痛,聽說外國的藥交關好,可不可以下趟寄兩瓶來,銅佃嗎自然會算清的。阿咪頭姆媽說一定寄一定寄,鈔票的事情就不要談了,姨婆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城裏的親戚倒是不至於送雞送鴨送紅棗,每個人體體麵麵的一隻紅包,裏頭幾百到幾千元不等。送紅包儀式是在南京東路上的新雅粵菜館進行的,小阿姨在裏麵有熟人,所以開後門允許偷偷地自帶幾瓶酒水進來,交關合算。小菜的味道也相當好,滑炒蝦仁一上來,大家就老實不客氣,“眼睛象閃電,筷子象雨點,落到嘴裏就不見”,其間小舅媽還身手敏捷地給她女兒盤子裏舀了好幾勺。小舅媽自覺這蝦仁吃得心安理得--這次小娘舅小舅媽送的紅包最大,有一千美金,當時小舅媽還有點不情不願,小娘舅說:“真是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阿拉明明過兩年就要讀中學了,將來也要去美國的,這種親眷用得著的,送禮不送到家,賽過不送。”小舅媽想想有道理,不過真正投資的時候還是有點不放心,於是親親熱熱地一手捏著紅包,一手勾牢阿咪頭的頭頸巧笑著說:“阿咪頭啊,舅舅舅媽是看牢儂長大的哦,小娘舅還汰過儂的尿布來!這次出去,自家要當心,有空就寫信回來,不好忘記舅舅舅媽哦!哦對了明明還講要用英文和儂通信,提高英文水平......”阿咪頭點頭如搗蒜,忙不疊地說當然當然,忘記啥人也不好忘記舅舅舅媽,明明讀書的事體儂放心好了,伊啥辰光要申請學校,我一定幫忙幫到底。舅媽這才放心送過紅包,又不忘再甜蜜蜜地誇獎阿咪頭一句:“儂個小囡還在蠟燭包裏的辰光,阿拉就曉得儂將來定規有出息的,阿拉眼光還是老準的。”要緊事情交代妥貼,舅媽回轉去圍攻一隻八寶鴨。
熱熱鬧鬧的酒席當中,隻有姑媽一個人落寞地坐在角落裏,也不愛說話,也不大動筷子,偶爾吃兩口不太油膩的素菜,就拿出一方手帕來擦擦嘴角。姑媽是今天老爸這一方的唯一代表,老爸家族人丁本來就不旺,四九年的時候爺爺跑去台灣從此杳無音信,奶奶死後姑媽就成了老爸留在大陸的唯一親人。聽老爸講姑媽年輕時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白麵長身丹鳳眼,外加一副私立女中培養出來的好架子。 可惜等到阿咪頭認識她的時候,姑媽的好相貌早已曆經坎坷大打了折扣:人到中年依然肌骨銷損,瘦長的身子不免給人伶仃之感;麵皮還是那樣的白,可惜沒有了血色;丹鳳眼不知怎地走過了頭,倒顯得有些三角;唯一幾十年不變的是私立女中的氣派,再加上一貫不苟言笑的態度,整個人隻是教人畏懼。姆媽一直不喜歡姑媽,主要原因也是姑媽率先不喜歡的她:姑媽看不起姆媽這一邊的出身,認定他們周身一股跳進黃浦江都洗不掉“蘇北腔”,盡管姆媽祖籍並不是蘇北人,但是從姑媽的角度高屋建瓴地放眼望去,“下隻角”出來的人都沒什麽兩樣,其劣根性皆可用“蘇北腔”來概括之。姆媽唇槍舌戰終究不是姑媽的對手,姑媽的特長是放冷槍,神定氣閑客客氣氣地扔出一隻棉花拳頭,打得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能把人氣到熱昏。“伊以為伊是什麽東西!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姆媽吃了虧,憤憤地對老爸講。老爸說你也不要這樣刻薄,阿姐也不容易,文革吃了不少苦,儂就當讓讓伊。姑媽文革時下放到農村,很是吃了點苦,最難能可貴的是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硬是拿出蘇武牧羊的勁頭拚死不嫁鄉下人,終於修成正果回了上海,憑著一口好英文在一間大學裏做英文教師,先是住在學校教工樓,後來落實政策國家歸還了黃浦區的小樓,老爸覺得自己單位已經分了房,阿姐這輩子又孤苦伶仃交關作孽,所以決定把老宅讓給她住。為了這件事阿咪頭姆媽還和老公打了好幾架,後來想想也算了,姑媽這麽大年紀,也不可能再有小孩了,頂多權當借給她個十幾二十年。
姑媽對阿咪頭一直懷著一種複雜的感情,阿咪頭剛生出來的時候,姑媽頓覺自己母性泛濫喜歡上了這個小肉球,但同時又清醒地認識到阿咪頭到底是好種壞種還有待考察。阿咪頭對姑媽也懷著複雜的感情:一方麵去姑媽那裏本是個很有趣的經曆:姑媽會教阿咪頭念道地的英文;姑媽的紅木抽屜裏永遠有數不盡的精美物件;姑媽高興時會很大方地送禮物給阿咪頭;姑媽會帶阿咪頭去紅房子吃西餐,在那裏阿咪頭頭一次吃到了正宗的奶油冰淇淋。但是姑媽有時候也很可怕,她常常是毫無征兆地陰沉了臉發脾氣--高興過頭笑得“癡頭怪腦”要給她罵蘇北腔,吃西餐拿錯了刀叉要給她罵蘇北腔,甚至打壞了東西都是因為蘇北腔。當然偶爾考試得了一百分也會受到點誇獎:“到底是阿拉上海人的種!”阿咪頭和姑媽最大的一次衝突發生在阿咪頭還很小的時候,那天姑媽突然打開一個鎖著的小箱子,從裏麵拿出一個純金雞心吊墜,幽幽地問阿咪頭:“儂要伐?叫一聲姆媽就送撥儂。”阿咪頭那時年紀雖小,倒也曉得姆媽是不好亂認的,隻是金吊墜在眼前一個勁地晃,姑媽一隻手象老鷹捉小雞一樣鉗住阿咪頭的肩膀,同時眼色變得越來越可怕,阿咪頭抿緊了嘴和姑媽對抗,終於不敵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姑媽收了金吊墜,怒聲道:“滾滾滾,以後不要再來了,扶不起的阿鬥,小江北!”
事情過去後姑媽非常後悔,在阿咪頭過生日時送了一部昂貴的遙控汽車作禮物。後來看阿咪頭還是不大情願來,於是破天荒地雇了部車子親自去接,接過來後又打開那個惹事生非的百寶箱,和顏悅色地對阿咪頭說:“上次姑媽和儂開玩笑的,儂隻要經常來看姑媽,以後這些,都是你的。”
這會兒姑媽坐在席間,心裏老大的不舒服--早知道這批人這種吃相,自己何苦老遠八隻腳趕來看了戳氣,不如在家看看書養養魚清靜。小阿姨好心想和老太太搭搭話:“今朝小菜味道真是蠻好的。”小阿姨原想被人誇獎一句辦事能幹的,沒想到卻被姑媽篤悠悠一個軟釘子頂回去:“菜倒還是可以吃吃的,就是刀功不大好,好像切的都是連刀塊嘛,三弄兩弄就盤子朝天哉。”幸好小阿姨對姑媽的古怪早有耳聞,於是笑笑不和她計較。
阿咪頭過來給姑媽敬酒,姑媽閑坐多時,總算稍稍開了開金口--這麽多人當中,也隻有阿拉阿咪頭才算半個上海人的種,還算是可以講講話的女眷。姑媽細細地問阿咪頭的行程安排,要去讀什麽書,帶些什麽物事。阿咪頭恭恭敬敬地一一匯報,自然也提到了那件旗袍,隻是怕給姑媽罵,沒敢提是在虹橋路做的。“奧......旗袍......我大櫥裏倒是有十幾件的......早曉得儂就不要去做了,象腔的地方做做也要頭兩千塊......不過阿拉身材不一樣大概儂也不好穿......哎,那個辰光我在教會學堂雖然讀的外文書,但是從來都是穿旗袍的......那個辰光......” 姑媽的眼神忽然溫柔了起來,好像回到了梳著學生頭,穿著旗袍,坐著黃包車滿街飛的時光,讓人忽然意識到這樣一個人,原也是年輕過的。
姑媽忽然從真絲襯衫領口上摘下一個別針,掰開阿咪頭的手心就塞了進去:“穿旗袍沒點首飾小家敗氣,這個儂拿好。這裏空氣不大好,我頭昏,要回去了。”阿咪頭連忙說我怎麽好意思要了姑媽的紅包再要首飾,不要不要不要......姑媽的小長掛子臉又拉下來了,冷冷地厲聲道:“要就要!不要和我假惺惺!我的首飾配不上儂的旗袍啊?......”嚇得阿咪頭趕快閉了嘴,把姑媽送出飯店,叫好車子送進去。姑媽麵無表情地說儂快點回去吃飯吧,去得晚了恐怕筷子碗盞都要被你姆媽那批親眷吃光了,師傅,開車。阿咪頭目送著汽車消失在繁雜的街頭,攤開手掌仔細地看了看姑媽送的別針:古典的金色蝴蝶造型,翅膀上綴著幾點迷離的寶石花樣,總讓人覺得她是有生命的,是在某一個時候,專為了某一件衣裳,某一場喜事而被創造了出來;隻是那場悲歡往事終不可考,而蝴蝶也孤零零地落到了一個陌生人手裏,要被帶去一個陌生的國度。阿咪頭想到這裏覺得眼裏有點熱,忽然平生第一次想給姑媽打個電話,講講從來沒敢同她講的體己話,告訴她自己有多少喜歡這個別針,再問問她看這個別針的故事......但耳邊又好像總能聽到姑媽尖利的小聲音劃破空氣:“瘋瘋顛顛的做啥?一點點小事體就象老鼠跌在米缸裏,真是骨頭沒有三兩重!”
祝有話新的一年
頤和吉祥
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