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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落(二)

(2005-12-14 16:09:52) 下一個

阿咪頭給家裏打了個電話,簡單地交代一句“簽過了” ,就來煞不及地跑到南市區的老弄堂裏找要好小姊妹黃毛。姆媽剛剛在電話裏好象也沒有多少激動的樣子,這並不奇怪:近兩年來,好象除了“股票升了”,“麻將贏了”這兩樁天上人間第一第二稱心如意的事,就沒有什麽可以驚動她老人家的了。“有啥好激動的呢?激動變馬桶。” 這是姆媽的口頭禪。 什麽話聽多了,都會被默認為真理,直到有一天阿咪頭不經意中把這句話說了出來,發現一屋子的人都笑得東倒西歪,她才意識到這話原是多麽可笑的,自己也原有一個多麽奇怪的母親。

南市區的格局,端的一派藐視一切地圖和交通標誌的氣概:到處都是百轉千回的弄堂和見縫插針的淩亂店鋪,居民與無證雞鴨貓狗共存,大減價招牌和萬國旗尿布爭輝。這裏很多門牌都是亂的,常常會看見八十八號後麵兀地殺出一個蠻不講理的一百十七號,不僅不相連,連奇偶都免去了講究。然而仿佛這一切齊心協力都還不足以表達出對外來人口的厭惡之情,往往還在那可憐的尋路人四下惘然之時,弄堂裏‘叮零’ 一聲,一輛老坦克腳踏車以超音速從斜刺裏顛出來,嚇得路人一個田雞跳,便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形態可疑,泛著白色牙膏泡沫的水塘裏。這個時候,再好修養的人也要忍不住恨恨地罵一句“小赤佬”,而那“小赤佬” 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稱謂,頭也不回,象個發現了蜜源的蜜蜂似的繼續走著S形,眼見著要一頭紮進一個皮鞋攤位,卻神奇地一扭身不見了。

阿咪頭在這樣的地方一直長到十二歲,而她和黃毛的友誼,就象這些弄堂一樣追朔不到源頭。好象她們剛剛學會滿地亂走的時候,就經常被阿咪頭媽或是黃毛媽一手一個抓住,放在一個大木桶裏,罩上一個透明塑料浴罩象洗蘿卜一樣地洗--阿咪頭媽和黃毛媽也算得上是手帕交,那時候在一個廠裏上班,都是三班倒,所以分擔照顧兩個孩子的責任。兩個小小孩被放在一桶水裏不發發人來瘋是不可能的,所以每次洗完後都是水漫金山,姆媽於是一邊惡狠狠地罵“討債鬼” ,一邊給每個小孩套上一條花短褲,一人分給半個切開的小西瓜,拿把調羹搬個竹椅子坐在門口吃。這個時候隔壁那個討人嫌的歪嘴巴突然跳將出來,一邊用指縫裏全是黑泥的手指用力刮著臉皮,一邊開心地唱:“冬瓜皮,西瓜皮,小姑娘赤膊老麵皮!” 黃毛把西瓜一丟,抓起靠在牆邊的一個馬桶刷子就打過去。結果西瓜沒吃成,歪嘴巴沒打到,黃毛倒是受了老爸一頓皮肉之苦。不過大概後來想想小姑娘赤膊也是不大好,阿咪頭媽就用的確良給她們做了兩件米袋一樣的夏衣,一件是綠底向陽花,一件是蘭底小碎花。兩個小孩都喜歡“葵花朵朵向太陽” ,爭搶到哭了起來,阿咪頭姆媽客氣,把向陽花給了黃毛,同時承諾給阿咪頭買一套過家家的小餐具。當時阿咪頭立誌有了餐具之後絕對不和黃毛分享,但是玩具一到手,第一個想到的還是黃毛。兩人商量之下一致決定:誰都可以帶,就是不帶歪嘴巴玩。歪嘴巴嫉妒之餘,又在阿咪頭的小藍布衫上做起了文章:“阿咪咪,蘭花花,臭豆腐幹大減價。” 這恐怕就是阿咪頭這個名字的來曆。

黃毛當然也不是真名字。從這個名字上你很難推斷出對主人公的正確印象:“黃毛” 總給人粗鄙矮胖,形容可憎的感覺,然而我們的黃毛絕對不是這個樣子的。設想你還是那個站在肮髒弄堂口被“小赤佬” 弄得心情鬱卒的外來人,總想抓住過往的誰打一架,可是沒有早也沒有遲,偏偏這時一個少女從弄堂裏走出來了,高挑而健康的,絲毫沒有被這局促住宅阻礙了生長;黑白分明的眼睛總象在捕捉著什麽機會,又好象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影總是被別人捕捉著--或是故意驕傲地忽略了,等到了小姊妹麵前,才得意地格格笑著說:“儂看弄堂口迭個贛(心底,gang) 男人 ……還勿走 ……” 放肆地大笑的時候,眼睛彎成了月牙,一口一輩子沒有看過牙醫的好牙齒。

黃毛隻比阿咪頭大一歲,但總覺得自己多吃了許多米和鹽,所以有責任在生活上、娛樂上、時髦上給阿咪頭指點迷津。黃毛唯一不加幹涉的領域是讀書,因為她很早就給自己下了結論--不是塊讀書的料。黃毛會縫紉,所以很懂得什麽料做什麽衣裳的道理--有人會穿的確良做的旗袍嗎?於是黃毛在錯誤理論的武裝下心安理得地專注於一切讀書以外的事情:如果你看到她津津有味地讀著一本包書皮上寫著“語文” 的書,走近了一看,肯定不是金庸就是瓊瑤;如果你看到她趴在課桌上奮筆疾書,一定是在抄香港電視連續劇的歌詞;黃毛坐在教室裏的時候,永遠知道現在外麵流行著什麽,她沒事就跑到時裝公司東摸摸西捏捏,最後總能想辦法改造自己平庸且有限的衣櫥,那些仿製品穿在她身上倒一點都看不出假冒的拙劣。黃毛十二歲的時候心血來潮要燙頭發,拿姆媽的火鉗做實驗,結果頭發被燒焦一大片,“黃毛” 這個難聽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

黃毛盛開在那裏不說話的時候,會讓人誤以為她是個好生活裏泡大的嬌小姐,卻沒想到她也是要幫家裏生煤爐倒馬桶的。當你看到她和人爭搶公用水籠頭一腳踢翻人家水桶,一口一個“冊那’ 的時候,不禁會想:這樣的女孩子,如果生長在一個別樣的地方,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可是轉念一想,花在哪裏都要開,人在哪裏都要活,換個地方,誰又知道黃毛有如此茁壯的生命力?

黃毛家因了工人階級的成份,原本條件比阿咪頭家好些。後來阿咪頭的臭老九老爸祥林嫂般孜孜不倦地上訪,終於落實了政策,分到了房子。搬家那天兩個小姑娘都哭了,黃毛把自己精心製作的香港明星貼歌本送給了阿咪頭,裏麵有她搜集的所有粘紙;阿咪頭送了黃毛一個粉紅頭花。阿咪頭清楚地記得那天自己抱了一缸金魚坐在卡車上一直哭一直哭,被姆媽罵成“神精病” :“哭啥哭?還想在那個狗窠裏蹲到老死啊?” 之前姆媽和黃毛媽為了一點領地的問題爆發了大戰,於是兩家不再來往,也不允許子女來往。那一年阿咪頭和黃毛已經不在一個學校了--阿咪頭考上了市重點,黃毛隻上了個中專。可是有個禮拜天的下午阿咪頭聽到黃毛在樓下叫她,阿咪頭驚訝地奔下去問她是怎麽來的,因為她知道黃毛媽從來不給小孩零用錢。黃毛得意地笑:“我知道你住在這裏,隻有五站路。跟著電車就跑過來了。” 阿咪頭又問她如何跟得住電車,黃毛很簡約地說:“跟丟了一輛,再等一輛。”

那天她們兩個去冷飲店吃了刨冰。

阿咪頭拿到簽證去找黃毛的時候,黃毛一家還住在老地方。“工人階級在棚戶區生根哉!哪裏比得上你們知識分子……” 黃毛媽悻悻地說。其實黃毛家境也沒有這麽差,黃毛媽這幾年開了個服裝店,還是頗有積蓄的。隻是老聽說這塊地皮要拆遷要拆遷,於是總也舍不得賣了這老房買新房,巴巴地等著敲國家一筆竹杠的機會。可惜這胡蘿卜一懸就是十年,總也沒有放下來的意思,直懸得黃毛哥成了大齡青年,住房條件差娶不到老婆,後來屈就願意要農村的,結果人家農村姑娘一看這房子掉頭就走,從此黃毛哥整天在家發脾氣摜東西。這會看見妹妹和小姊妹嘰嘰喳喳又笑又跳更覺煩躁:“屋裏廂就介眼眼螺絲殼,要死樣怪氣死到外頭去!“ 黃毛不甘示弱:“儂更年期啊?儂給我死到外頭去!……”在家生物事飛出來之前,阿咪頭要緊拉起黃毛就往外麵走:“走走走,勿要睬伊……”

阿咪頭和黃毛來到電線杆下麵,黃毛還是興奮地攀住阿咪頭的肩膀:“儂真個要走啦?到外國去啦?儂哪能敢的啦?……儂要啥物事啊?阿拉姆媽昨日買了幾瓶邵萬生的黃泥螺,儂要帶過去伐?儂到那邊會得沒東西吃伐?……”阿咪頭再三再四說自己什麽都不需要了,隻是來和她說說話的,可是黃毛還是一副不肯相信的神情,咬著嘴唇翻著眼珠作沉思狀。忽然她斬釘截鐵地說:“對了,儂一定要有一件旗袍。出國的小姑娘都要有旗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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