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蓮花落--半個時代的故事(一)

(2005-12-13 16:54:29) 下一個

“悠悠記得當天笑,仿佛入迷,又帶一點惘。種種喜悅,令人為你鼓掌。眉飛色舞千千樣,你是個妙人,是一個少年狂”

引子

美領館附近的“上隻角” 景象,構成了那個時代本地一般市民對“外國” 的最初幻想:街道是寬闊的,纖塵不染的,挺拔的法國梧桐鋪天蓋地的綠影下隻有幾點稀疏的、如抽象畫般的人影,夏日透明的陽光通過樹葉的縫隙掉下來,有風來時,那些光斑便跳躍著,舞蹈著,仿佛伴隨著寧靜的音樂。本地世俗街市菜場般的嘈雜是聽不到的,唯一的聲音大概就是不遠處老式洋房裏傳來的鋼琴聲,丁丁冬冬的外國音樂,不知名的好聽。偶而經過的此地的市民,若帶著小兒,便忍不住教育一番:“將來要好好讀書,到外國去,爺娘也跟你出去享享福。”雖然這個城市虛榮勢利的壞名聲由來已有些年頭,但任是怎樣俗氣的小市民走到這廂邊,心中所豔羨的,除了錢,好像真的還有些別的什麽—盡管說不清。

當年那小兒若是有個有點誌氣的,便把爺娘這話當作人生理想記在心裏,若幹年後孜孜不倦地吃過了好些苦,經曆了好些事,當真遠渡了重洋,或許竟已把他鄉當成了故鄉,全家老小連根拔去,自然老早知道“外國” 全然不似當年自己爺娘描繪的那樣--梧桐鋼琴老洋房,西裝紗裙華爾茲,不過是童年時無數謬誤的美好希望之一罷了,許多個正確和謬誤穿起來便是長長的一生,到頭來究竟評判不出是好是壞。倒是一日在外國街頭偶爾路過一家畫廊,暮地裏撇見一幅水彩畫中濃蔭流淌下的寬闊街道,心裏忍不住低歎一聲:“這是我的上海。”

第一章

七月時節,美領館周圍自然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九點鍾開門,最晚也是七點多鍾就等在了那兒的,排頭幾個自然非夜車外地趕來通宵達旦的莫屬。四麵八方都是翹首以待焦灼的臉,以及日曬雨淋都擋不住的嘰嘰喳喳。這支壯觀的隊伍倒也養活了一小批人:幾個老太提著一群線軸軲轆做起了出租小板凳的生意,老實講這時候做這樣的主意實在有些“拎不清”—身強體壯的青年人哪裏會幾個鍾點就站不起,更何況又是如此群情激昂的時節;再說西裝革履的翩翩少年誰也不好意思當街坐在一個線軸軲轆上—怕會被當是小菜場裏劃鱔絲的呢。可是老太們依然不屈不撓地挨個問“矮凳要伐?三塊洋鈿……”同時揚起核桃似的皺巴巴的臉直直地盯住你的眼睛。這種時候不由教人想起毒日頭裏她們還留連在這裏的原因:或是一個好賭不成器的男人,或是幾個不孝順的子孫,於是不少人出於一點對於慘淡身世的同情和做好事有好報的迷信,掏出幾塊錢來。摩登少年接過板凳自是不屑坐,隻是拿在手裏團弄著,心裏胡亂想著種種關於人生,關於前程的零星念頭。

門口帶槍的中國士兵神情嚴肅地看過了阿咪頭的證件,終於可以放她進去了。進了大廳,還是等。這會兒換了個高胖的黑人保安,饒有興致地走來走去看著這等待簽證的男女老少一群。簽證官有三個:一個梳著小辮子的白男,一個略有些肥胖的白女,還有一個身材健美的黑女。一個幹瘦老頭正用洪亮的蘇北話對著白女簽證官大叫:“無地姑娘在科羅拉多州地丹佛市……”接下來整個大廳的人都聽了一遍用土話描述的那姑娘到目前為止的人生小傳。白女不停地點頭,居然不僅聽懂了,還用流利的普通話和老頭交談起來,至此這一幕便近似滑稽戲了。阿咪頭忍不住在嗓子眼裏嗬嗬笑了起來,猛可裏聽到旁邊有人也在低低地笑,轉頭一看是個西裝革履的少年,濃黑眉毛濃黑頭發,一張大城市裏家境優渥的少年慣有的驕傲的臉,不說話時,嘴角也總象是掛著點嘲弄的笑。他手裏提了個透明文件夾,最上麵是一本大紅文憑--阿咪頭好奇看了看:華東政法。兩人都看到了對方的笑,於是對視用目光打了個招呼--既然會為了同樣的事情笑,總是有點理解有點默契在裏頭;既然眼睛打過了招呼,仿佛又有了聊幾句的必要:“啊,你也是來簽學生簽證的麽?” “啊是的是的,今年剛剛畢業。” “啊我已經在一家法律事務所工作兩年了……”“那為什麽要走呢?” “去年公派出了一趟國,回來之後到底還是想出去 ……”“ 不知道今天形勢如何……”“嗯……”

阿咪頭的號碼先被叫到了。是白男哥哥,眉目看上去象是良善之輩,應該不會為難我們吧?遞上一迭材料,白男草草一翻,便競自用英文問道:

你是學什麽專業的?

為什麽要去美國?

學成後有什麽打算?

……

這些個惡俗問題全是早幾個禮拜便在網上搜集好並背熟了的,自然不該出錯,即使事實證明出了錯,那也沒辦法了,簽證總是有賭博的成份在裏麵。白男麵無表情地聽過了阿咪頭例行公事般的標準回答,在一張表格上匆匆畫了幾筆:“Please go to window C.”

自從進了這個門,一舉一動仿佛都隻能聽人指示了,阿咪頭來到 window C,一個臉上粉撲得象石灰一樣的中國女職員把阿咪頭的護照丟給了她--一張藍色的小卡片已經鑲嵌在裏頭了--咿?就這樣好了麽?這就是傳說中很難拿到的美國簽證麽?這就是自己用多少個不眠之夜,用不敢恣意揮霍的青春換來的東西麽?……

阿咪頭直到走出領事館的時候,還是有點不太明白。

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子攔住她,問她簽證結果,問她簽證官問了什麽問題,問她去哪個學校,有沒有全獎 ……這個男人開了家簽證谘詢公司,據說能幫助屢簽不過的人想辦法拿到簽證,每次要收三千元。

擺脫了男人,跳上回家的電車。電車在淮海路上緩緩地走過,阿咪頭眼看著一家家熟悉的店鋪在眼前琳琅地閃過,莫名的感覺有些兩樣,潛意識中仿佛這一次閃過,以後就不會再回來似的。上海夏日潮熱的風鑽進車窗,吹得劉海擦著額頭癢癢,心裏竟有些酸--世上很多事情,千辛萬苦地得到了,一陣狂喜過後,到頭來自己倒象是被那場繁華遺棄了。

百盛門口那個巨大海螺底下照例站著一幹等人的少年男女,焦急地望著地鐵出口,期待著有個身影從那不可知的暗處突然跳出來,讓這四周的平淡陽光瞬間開出花來。阿咪頭忽然驚鴻一瞥地想起了那個濃黑頭發的少年--假如不是在簽證處遇到的他,假如是在車站前,圖書館,公園裏,或是任何其他的地方,這樣的時節,這樣的兩個人,沒有理由不會結識對方,然後就會有羞怯的笑,矜持的禮貌,敏感卻又甜蜜的猜測,惴惴不安卻又愉快的相約,然後有一天也會在大海螺下麵等,一直等到一個舒適寧靜,可以預見到的將來。

然而通往這條路的門已經被關掉了。阿咪頭現在要象個勇敢的戰士一樣到小藍紙片指引的地方去,那個拚了小命要去的未知地方到底會怎樣呢--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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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ter_snow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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