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鳳
(2005-05-07 00:05:40)
下一個
因為在江南長大的緣故,從小就聽慣了鶯鶯燕燕的紫竹調,黃梅曲。那時的上海還沒有現在那麽多的摩登氣,打開無線電還常常會聽到“阿富根談家常‘節目中間插播的“ 燕燕儂是個小姑娘,求親說媒勿象樣”……我至今是個喜歡聽並喜歡講俗豔故事的人,大概就是這個原因。想來舊時江浙一帶的民風必然富足開放,這裏流傳的曲調多是歡悅的,唱出來的故事也大多輕快動人,縱然偶爾有個不好的結局,也往往被人們忘掉,單是拿些可愛的段子來口口相傳。聽聽那個做婆婆的翻來覆去一本正經地唱兒子是手心肉,媳婦大人是手背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教人怎麽忍住不笑出來呢?這樣充滿俗世歡樂的調子把我的心弄得柔軟無比,以至於後來當我再聽到北方的戲曲,總覺得激越悲愴得教人難以承受。
‘戲鳳’ 是我小時候看過好幾遍的黃梅戲。奇怪的是我永遠沒有看到過結局,所以我一直記著它。推算起來,這一出應該發生在整個故事剛開始的地方,一個風流俊俏的少年男子搖著扇子在酒家門口徘徊,店中的賣酒女微微低頭,卻把眼不停地偷看他,口中唱的當是心中所想:
“人瀟灑,性溫存;若有意,似無情。不知他住何處,不知他何姓名?倒教人坐立難安,睡不寧。”
男子仿佛早已看出來,得意地唱:
“姓朱名德正,家住北京城,二十歲還沒未訂過親。” 一般這個角色是由英俊的女子來反串的,聲音清越溫雅。
酒家女問:“哎,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男子這下有點大膽了:“我愛上酒家人,我進了酒家門。”
女子應答十分妥貼:“我哥哥不在家,今天不賣酒。”
男子卻越發輕狂了:“賣酒的風情好,你比酒更迷人。” 這話在古代,想來也是石破天驚的pick-up line.
女子卻是本份的良家女:“我們賣酒做營生,不懂愛也不懂情。”
卻被男子搶白tease:“為什麽你坐立難安睡不寧?”
這時一個醜角衝上台來英雄(抑或狗熊) 救美,一般說來總是矮矮的黑胖少年樣子,字字鏗鏘地念了一段道白:“你說愛又談情,存的是什麽心?再要不安分,我送你進衙門!”
女子一把將他拉開;“大牛,別胡說!快去掃地!”
大牛在觀眾的嘻笑聲中忿忿不平地下。
女子又對那美少年佯嗔道:
“說什麽好人心,原來是假正經!人家的手帕給你塗得滿天星!” 一甩手一方手帕向他拋去。
那少年也不惱:
“滿天星價連城,皇帝題的詩,皇後繡的鳳。”
女子伶牙俐齒不甘示弱:
“你假戲當成真,欺君罪罪不輕!”
少年顯出好笑的神情,接著tease她:
“店名叫龍鳳,難道就不欺君?”
女子:“我們龍鳳店遠近都聞名,皇帝也不管,我勸你少費心!”
男子微笑:“不必提龍鳳,還是論婚姻。你貌美麗,你性聰明,一見就傾心,再見就鍾情。可願意,我帶你回京城,雙雙對對配龍鳳,深宮賞月度佳期?”
這時阿牛又不知從那裏竄出來吃了幹醋,仍是那一字一頓的滑稽腔調: “我!一見你就生氣!再見你更傷心!你要帶她走,我就跟你把命拚!莫道是梅隴鎮上好欺人!”那幅氣哼哼挺胸凸肚的樣子快把觀眾笑死了,於是大家都懷著好心境等著結局。
那如花美眷卻輕輕掩了門,說道:
“我們梅隴鎮守禮最嚴明,我怕受議論,不敢留客人。不如哥哥回來再上門,再上門。”
戲到這裏就結束了。大家拿了小板凳回家去。我盯著大人問:“後來呢?後來呢?” 大人昏昏欲睡地敷衍我:“後來大家都回家了。” 實在纏不過,就隨口打發說:“下趟會演的。” 我下趟認真地去搶了位子,但唱的是別的戲了。後來又看到這個戲,卻是同樣一出重演一遍又一遍,皇帝或高一點或矮一點,女子或胖一點或瘦一點,念的,唱的卻永遠是一樣的。也永遠沒有人告訴我結局。
我不屈不撓地去問所有人,他們笑我是癡人。
很多年後竟然遇到一個和我差不多癡的人,不知從哪裏找來了遊龍戲鳳的全本故事,興衝衝地專門跑來告訴我說後來皇帝忘記了,那女子等不來他,就守了一輩子,還有種版本說她終於瘋掉了--她無法再愛上別的男子。
無論真假,這樣的結局讓我很不高興。
長大後才知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後來的,尤其是這樣鏡花水月的事情。就算有,大家也情願不去問,知道了未免傷感。戲也好,人生也好,我們隻願意想著記著那最初的快樂與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