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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落(三)

(2005-12-15 19:39:02) 下一個

天曉得黃毛哪能找到這麽個好去處的,說是在虹橋路附近,卻前後換了三部車,又七轉八彎,最後到了一片蕭瑟的城鄉結合部。阿咪頭笑道:“儂帶我到這塊地方來謀財害命啊?這種地方覓得著旗袍?老棉襖還差不多。” 黃毛說:“儂勿懂,這邊有個寧波老裁縫,解放前就給太太小姐們做旗袍的,做工好,又不偷材料,價錢也隻有市區裏的一半。上次我做了一件絲絨的,人家問我哪裏做的,我還不講給伊拉聽。”

黃毛熟門熟路地走到一堆挨挨擠擠的門麵前,寧波老裁縫的鋪子嵌在一眾形狀材料參差不齊的建築中。見過了這群房子才知道什麽叫相依為命--真個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隻要隨便抽掉哪一家,別的也就立馬殉情了。裁縫鋪左邊是個小飯館,外牆貼滿了城市裏裝修廁所才用的瓷磚,不貼還好,一貼更顯齷齪相;飯店門口樹著一塊硬紙板,上麵歪歪扭扭的四個墨筆大字:“小吃便飯” 。這兩個詞一左一右分別豎寫,黃毛淘氣,非要橫過來念成“小便吃飯” ,阿咪頭大笑黃毛做人促狹;但是自己也忍不住把隔壁一家汽配店的招牌“打氣補胎” 讀成“打胎補氣” ,於是兩個人笑得愈發不可收拾,黃毛忽然止住笑說:“儂走了以後,我真要想煞儂。”

老裁縫的鋪子包工包料,所有的料子都陳列在店堂裏供客人挑選;要自己拿料子來做也可以,隻是人工要多收一點。狹小的鋪子收拾得幹幹淨淨,老裁縫隻管悶頭做生活,偶有客人問話,才從老花鏡後麵抬起眼睛,簡單地應付兩句。老裁縫十幾歲從寧波來到上海學生意,幾十年如一日秉承老式手藝人的本份天性,堅信讓手藝說話的硬道理,所以決不會象那些新潮時裝店的店員那樣,一進門便幾張菊花般的笑臉貼上來,但倘若不買他的東西,便立時三刻變了天,惡語白眼侍候。老裁縫隻雇了一個小學徒,十四五歲年紀,附近郊縣口音,一張還沒有被生活折磨過的幹淨白臉。如果有客人要看放在上層格子裏的料子,他就踩在一個方凳上去拿下來,同時意識到自己有些推銷的義務,然而對於布料又確實所知甚少,於是隻好用綿軟的鄉音紅著臉說:“迭個料作邪氣好的…..”

黃毛一進店就親親熱熱地叫了老裁縫一句:“老爺叔!”老裁縫停了手裏的活,笑眯眯地和黃毛打招呼。黃毛開始嘰嘰喳喳地給老裁縫介紹前因後果,完全不給阿咪頭插嘴的地方:“這個是我最要好的小姊妹……伊要出國讀書去了……伊讀書是一隻鼎的……出國的小姑娘都要有件旗袍的……儂老爺叔是上海灘頭一塊牌子來……儂不好給阿拉上海人坍台奧……”

黃毛兩片薄唇上下翻飛的時候,阿咪頭偷空環視了一下店麵:一堵牆上掛滿了各色還未被取走的成衣--中規中矩的中山裝,風流輕狂的高開叉旗袍,賢良端淑的中式對襟棉襖……阿咪頭不禁神遊天外想象起主人們的模樣來,因為衣服多少也代表了一個人的部分人生理想。一卷一卷的衣料安安靜靜地躺在一個靠牆的大格子架裏,等待著有人慧眼識寶選中她們,然後被裁成一襲襲華貴的禮服,有朝一日風光無限地在沙龍中穿梭--雖然實際上她們中的大部份隻會被做成一套套樸素的睡衣,永遠沒有走出臥房的機會;就算個別質地不俗的有幸遇見貴人,當真變成了旗袍,可也許這一輩子也隻有光彩四射的一兩天,然後便是無止境的壓箱底歲月,等到再被想起拿出來,抖一抖,恐怕早已過了時,蛻了色。然而她們不是還未來得及被裁剪麽?那就讓她們這樣幹幹淨淨,完完整整地躺著,繼續做做錦繡的夢罷。

阿咪頭還沒有回過神來,黃毛早就伶牙俐齒地和老裁縫談好了人工錢。老裁縫自覺價錢有些壓得低了,但是又找不出拒絕黃毛的理由,於是無可奈何地抗議:“個小娘真真是刁滑啦……”黃毛嘻嘻笑著說自己不是小娘,是老娘。整個店堂裏的人都笑了起來--年輕女子機靈的放肆,不僅不讓人討厭,有時竟還覺得有趣。

但是在料子的選擇上阿咪頭和黃毛產生了嚴重分歧。黃毛自恃讀過幾本“上海服飾” ,堅持要阿咪頭選擇一塊顏色相當“跳‘的織錦緞,其實說句良心話也不能講黃毛品位低下,這塊料子比在黃毛身上的時候的確又明亮又好看,可是卻並不適合阿咪頭內斂文靜的個性。這塊料子被阿咪頭譏為“被麵子” ,黃毛深受打擊,於是當阿咪頭看中一塊素色的絲布時,黃毛便不屑地說穿了會象“寡婦娘” 。再這樣爭執下去恐怕會傷及感情,於是兩人終於心照不宣地達成了妥協,同時指著一卷淺紫緞子說:“就是她了。”

這卷料子比較完美地綜合了兩人的理想--顏色不太鮮豔,也不太寡淡,淺紫色的底子上織著金色半開的小小蓮花,夾在一堆衣料裏不招搖,但是對著光,那些花心會折射出一點點微弱的光芒,頗有些動人之處。價錢呢也不多不少正好,算得上是量入為出的小小奢侈。

阿咪頭讓老裁縫量了尺寸,挑選了盤扣的式樣,說好三個禮拜後來取。黃毛又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能誤期,因為是要帶到外國去的。

黃毛的關照果然奏效,老裁縫這輩子最遠從寧波旅行到上海,所以對去外國由衷地充滿了敬意,於是毫不馬虎地趕工,不到三個禮拜就做好了。大熱天黃毛又來回各換了三部車去取回來,打電話說要送到阿咪頭家,阿咪頭連忙說你歇一歇吧,我自己來取。黃毛說好啊好啊,不過不要到我家裏來,我們去國慶家吧,阿拉阿哥今朝又不太平了。

國慶也是穿開襠褲時候的老朋友,當年他家住房條件算是最好的,和幾家人一起分享一套石庫門,家裏還有個公用的天井,天井裏搭出一個棚來,安裝了一個簡易蓮蓬頭,燒好一桶熱水裝上去,國慶一家就成了第一批享受淋浴的上海市民。國慶還有一間小閣樓作為自己的專用房間,雖然進去了隻能勉強抬頭,但是到底可以在裏麵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真真是眼熱死人。國慶是家裏的獨子,聽說前麵還有過個哥哥,但是養到八九歲時死了,父母中年又得了國慶,於是寵得如金似寶,連放出去和小男頭玩都怕摔壞了,隻允許他在視力範圍內玩一些比較文雅的遊戲。於是國慶從小就和小姑娘一道踢毽子跳皮筋,水平比女生還高,雖然剛開始也因為被其他男生刮老麵皮而苦惱過,但是很快也就釋然了。大家也接受了這個事實:國慶就是歡喜和小姑娘白相,國慶就是天天穿雪白的襯衫,戴整整齊齊的紅領巾,吃國慶媽做的有香腸和荷包蛋的奢侈飯盒。

國慶眼睛大大,睫毛長長,天生一幅聰明麵孔,所以爺娘從小就勉力栽培,背過英文,拉過小提琴,下過圍棋,參加過數學競賽。可惜不管國慶怎麽用功,每次都差那麽“一點點”-- 至少爺娘認為隻是一點點:差一點點沒有進上外附中;差一點點沒有考上音樂學院;差一點點沒有圍棋專業入段;又差一點點沒有拿到全國數學競賽的機會。國慶高考也不幸隻差了“一點點” ,最後爺娘寶貝他,花錢自費讀了個大專,畢業後在老爸做廠長的廠裏宣傳部坐辦公室。

阿咪頭還未走進國慶家的天井,早就聽到黃毛的笑聲響徹雲霄--多數又在講什麽葷笑話,國慶是個乖小囝,黃毛就是歡喜惹他,講他聽不懂的昏話,看他臉紅。黃毛看到阿咪頭進來,馬上從桌子上拿過一個“恒源祥” 的大塑料袋:“啊呦小姐,儂總算來哉!快點試試看!”

於是阿咪頭到閣樓上去試衣裳,為了這套衣裳,她還專門去買了一雙高跟鞋。老裁縫手藝果然不俗,一針一線,一個個菊花扣,都是老老實實下了功夫的。旗袍這東西,真是非定做不可,穿在身上一定要正正好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否則怎麽看怎麽象飯店領班。阿咪頭穿好衣服,扶著扶梯走下來,有點不自信地問:“這樣子……還可以嗎?”

黃毛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啊呀!……小姐!儂不要太嗲哦……”說完就衝上來,一把攏住阿咪頭的頭發:“頭發要這樣子盤……不好不好,這樣子忒老氣……還是這樣好……領口可以別個別針……上次在城隍廟看到的那種……儂還記得伐?……”

國慶覺得喉嚨口發澀,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他被旗袍溫和的光芒照耀得有點眼暈,而那柔和的曲線又讓他有伸手去摸一摸的衝動--這念頭一出來,他就為自己臉紅了。國慶想起來當阿咪頭和黃毛還是穿花短褲的小姑娘的時候,他就認識並喜歡她們了,隻是黃毛有點凶,所以國慶最後還是決定喜歡阿咪頭;後來三人在同一個小學讀書,還是不分彼此的好朋友,有一次國慶偷拿了姆媽的錢請大家吃甜酒釀,吃得醉醺醺一回去就穿幫了;到上中學的時候三個人分開,後來就越分越開……人生真是好奇怪,本來天天在一起的,隻是每件事好象都隻差了一點點,一點點加一點點,最後怎麽就隔了大山,隔了大洋去了呢?

國慶溫柔慈祥的媽媽拿著汽水小菜走進來,留大家吃飯。於是大家一邊吃一般講從前的事--快樂的事,悲傷的事,感慨的事,好笑的事。直說到天色暗了下來,這一天也行將變成往事。

晚飯後黃毛怕老爸發脾氣,先回家了,國慶送阿咪頭去車站。這一站是起點站,國慶摩拳擦掌奮不顧身地衝上去給阿咪頭搶了個位子,然後又從人堆裏擠下來,人實在太多,沒有來得及說再見。國慶一個人滿吞吞地往家走,周圍街市嘈嘈的人聲仿佛都在背後隱了下去,剛才擠出來的一身汗也漸漸涼了下去。國慶在心裏激烈的辯論下個禮拜要不要去機場送阿咪頭,最後還是斷了這個念頭:從小他就比一般男孩愛哭一些,總被黃毛笑話:“一歇哭,一歇笑,兩隻眼睛開大炮。” 要是真在機場當著那麽多人麵開起大炮來,那可如何是好。

國慶爬上閣樓,打開老虎天窗,看著上海夏日晚上深青色的天,和一點點稀疏的星,忽然意識到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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