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家被抄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我走到哪裏都覺得背後有人在指指點點,有時碰見幾個同學聚在一起談得正起勁,一見了我就打住,流露出陰陽怪氣的臉色。以前幾個要好的,見了我也躲躲閃閃,生怕我沾了他們似的。
我就像落難的鳳凰連雞都不如。不理就不理!我臉一揚,不卑不亢、昂首闊步,從他們身邊走過就像走過一片青菜蘿卜。
我變得孤芳自賞,愛上了吹笛子、吹口琴,要不,一個人對著牆打乒乓球。照樣顯得鶴立雞群。有時就抱本書,兩耳不聞窗外事。我最喜歡讀的是《軍隊的女兒》,劉海英是我最崇拜的偶像。
一天在學校的樓梯上,迎麵碰上我們班上的徐紅梅。她往下,我往上,我的心不由得咯登一下!
我和徐紅梅是我們班裏30多女生中,公認長得最出眾的。文革剛開始時,我代表班上參加全校的演講,寫大字報,還有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一下成為學校的風雲人物。從她的眼裏早就看出她對我不服氣,嫉妒是自然的。但不知怎麽她就不跟我說話了,從此就像陌生人似的。沒想到今天狹路相逢,雖說不上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但憑直覺,今天似乎一定有事!眼見就麵對麵短兵相接了。果不其然,我聽見她鼻子“哼”地一聲!我微微一抬臉,看她一副居高臨下,春風得意的臉上掛著挑釁的冷笑。
此一時彼一時,今非昔比,忍得一時之氣,免得不必要的麻煩。 我往旁一閃,想從她旁邊上去,誰知我往左她就擋左,我往右她就往右。樓上樓下一陣咚咚的腳步聲,我的眼角餘光掃到,一下子鑽出好多幸災樂禍的麵孔,看樣子是存心坐山觀虎鬥看熱鬧的。
我的血一下往上衝:“好狗不攔路!”
徐紅梅眉毛一挑:“你罵誰呢?曆史反革命還敢這麽猖狂!”,啪!冷不防竟甩給我一個耳光。
我一頭就向她撞去。她居高臨下,一把抓住我的頭發,我們扭打在一起。
“打架嘍,打架嘍!” 光聽見有人喊,就是沒一個出來勸架的。明顯我已處於下風,我拚命想把她板翻,可她憑借地形地利,竟像座山似的死死壓住我。我後悔為什麽沒有防備呢,要是平地的話,她未必是我的對手。
最後,還是一個初三的男生把我們拉開的。
我長這麽大,除了我媽打過我,還沒有誰敢明目張膽地這樣欺侮過我。而且在眾目睽睽之下,顏麵掃地,我一下子覺得不想活了!
“我死給你看!”我瘋了似的就往外麵跑。
學校對麵就是岷江河。很明顯我是要跳河!我在前麵跑,那個男生就在後麵追,他的後麵又跟著剛才看熱鬧的人。剛跑到河石壩我就被追上了,那個男生也顧不得男女界限,一把就把我拽住,氣喘籲籲囁嚅著:“千萬別---幹傻事,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他的臉漲得通紅,鼻子尖上淨是汗。
我一看好多人站在幾步開外,盯著我們看。就趕緊把手從他的手裏掙脫出來。
我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我光知道你是初三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吳奇。” 他的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後麵閃閃發光。
“我叫-------”我還沒說出口,他巳把話接過去。
“我知道你的名字,聽過你的演講,還有------跳舞。”他的臉紅了,眼睛更亮了,天空也一下明亮了起來,我為什麽要死?才不要死呐!我轉身一溜煙就跑了。吳奇怔怔地站在原地,眼光一直在我背上。
(七)
我一進門,外婆看見我臉上的抓痕,問:“你跟人打架了?”
我看外婆的眉毛都擰到一堆去了,一副愁眉苦臉。不想讓她擔心。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是把臉轉開,輕聲說:“我想去我媽那兒住。”
外婆沉吟了片刻,說:“也好,起碼你媽是童工,他又是貧農。” 我知道這個他是指繼父,繼父以前是郊區的農民,進城在我媽車間當小工時認識我媽的。
“其實那陣抄家時,原想叫你去你媽那兒的,可又怕你多心說我們趕你。反正你外公馬上也要搬到站上去了(外公上班的地方叫搬運二站),這個家就剩我一個人了。” 外婆說。
外公的搬運站我去過,就那幾間破房,哪有住的?我在想。
外婆看我不吭聲,又說:“你知道這些天我們是怎麽過的嗎?”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自從抄家後,很明顯,我在迥避他們。外婆接著說:“你外公白天拉車。胸口上掛一個曆史反革命的牌子,晚上還要把你外公拉出去鬥,那些折磨人的招數太沒人性了,他們讓你外公跪癩格保(又尖又硬的煤渣)。快七十歲的人了,還讓他站在高凳子上。還有人提議要我也站上去,說我是軍官太太。半邊街(我們家那條街)誰不了解,我哪享過一天福?憑什麽要站!我可不是你外公好欺負,現在可好,不但任人宰割,還不準回家住了!”
“搬運站又沒宿舍,外公住哪?” 我問外婆。
“那幫狼心狗肺的東西讓你外公住豬圈,那豬圈又沒遮欄,四麵通風,哪是人住的地方。” 外婆忍不住抹了一把鼻子。
我知道外婆一向都很剛強,不是那種婆婆媽媽哭鼻子抹眼淚的人,看來這次真是大難臨頭了。
外婆一邊揉她那條受過傷的腿,一邊指指角落的樓梯:“你去把外公的衣物替我抱下來,該補的補,該洗的洗,我早點做準備吧。”
替外公收拾衣服時,我的眼睛落在一件舊軍衣的扣子上,八一!隻有中國人民解放軍才有八一。外公因為是國民黨的軍人才被定為曆史反革命的,這到底怎麽回事?而且不止一件,仔細一想,這幾件黃不拉嘰的衣服外公穿了好多年,隻是沒留意罷了。我納悶起來,這中間一定有來曆,得好好想想,千萬不要再像皮夾子一樣措手不及。
一天,外公叫我給他寫簡曆時,才找到答案。
外公當年出川抗日,抗戰勝利後又是國共內戰。國民黨兵敗如山倒,外公在山東被劉伯承的部隊俘虜。當時該是1947年,共產黨的政策繳槍不殺,優待俘虜。給他們兩條路:一、收編為人民解放軍解放全中國。二、給路費回老家。外公選擇了回老家。
我無限惋惜地問外公:“你為什麽不留下來呢?如果留下來,我們就是革命家屬了。” 有一句沒說出口,要不我們也不會受連累了。
“我當初是進城賣菜半路上被抓去當兵的,什麽軍什麽黨我也不懂。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聽說可以回家,我哪能不回呢,你外婆以為我早就被打死了。我連大字都不識一個,隻想一家人在一起過平常日子,哪知道會有今天呢?” 外公搖頭歎氣地說。
時勢弄人,一念之差,革命與反革命就是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