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第二年又是12月份的時候,我收到妹妹的來信:
“姐姐,你到底怎樣了?沒有你的信,也沒有你的消息。今天要告訴你的是,外公死了,就是前幾天12月1號的事。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媽指著角落一個閉木炭的壇子說,外公死了,裝在那裏頭。等星期天大家一起把外公送回
鄉下去,跟你們外婆埋在一起。我們都大吃一驚,太突然了!一點也不知道,一個活人怎麽這麽快就死了呢?
“什麽時候的事?怎麽不通知我們一聲。” 我問媽。
“通知你們有何用,連單位上都不管,幸好有一個你外公以前照顧過的啞巴幫忙,才幫我把外公抬上板車直接拉到火葬場。外公除了幾件衣服什麽也沒有了,我都給了啞巴。” 媽說話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死了父親的人,連一滴眼淚都沒流。我很納悶,媽到底怎麽了,痛麻木了還是認為外公那樣活著還不如死了解脫。
前些日子,聽說外公病了,媽還叫我一同去看外公,外公還問我,你姐姐有信嗎?她過的好嗎?聽說生了個男孩,好幾個月了吧,有照片嗎?不知她什麽時候回來,不知還能不能見到她,怕是見不到了。說到這裏外公趕緊把臉轉開。我知道他不想讓我看到他難過的樣子,因為他忍不住還是有點哽咽起來。
頓時我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很想念你,他雖然不像外婆想得哭鼻子抹淚,但那欲哭無淚更讓人難過。我想安慰他幾句,上前去拉他的手,哇,好冰啊!豬圈旁又是側所,潮濕陰冷,連個擋風的門都沒有。外婆死後,外公的身體就越來越不行了。每次我在半路上碰見外公,都要去幫他推一載,我也不明白外公單位為什麽這麽殘忍,這麽老了還不準退休?
臨走,媽問他哪不舒服,他說渾身無力不想動。媽說,不想動就躺著吧,班不能上就不要上了,你又不是裝出來的,你就別想那麽多了。想吃什麽,我去幫你弄。外公說不用了,我也不想麻煩你們,快回去吧,我爬不起來就不送了。
哪想到這才沒幾天的事,外公就死了。姐,外公外婆都死了,你是他們生前最愛的一個,難道你就這麽狠心,永遠不回來嗎?我知道你嫌媽他們對你不好。可是外公外婆對你好呀。這裏畢竟是你的家呀!姐,我求你回來一趟吧,哪怕到他們的墳前上炷香,外公外婆地下有知也會安慰的。
手中的信紙早就被滴滴答答的淚濕成一團。我衝出門在冰天雪地裏瘋跑,一邊跑一邊哭,一把淚一把雪。漫天飛舞的雪中仿佛看見陰風慘慘潮濕的豬圈,昏暗的燈在風中搖曳,奄奄一息、孤零零的外公躺在冰冷潮濕的地上。兩塊錢的瓦壇一杯黃土就是外公的一生!
外公我不會忘了你的,你和外婆永遠是我的至親最愛!你們安息吧!我一定會回來親自給你們賠罪。呼嘯的風跟我一起呼喊!
兩年之內我就這樣失去了我在世上最親最愛的兩個親人。外婆死於1971年12月26日,外公死於1972年12月1日。那一年我是21歲,他們的死讓我更感孤獨,異鄉的生活更像漂泊。
(十五)
1974年初,也就是我來新疆三年的時候,我終於回了一趟家。
半邊街水井衝完全變樣了,碼頭、渡船、黃桷樹,還有外婆的木屋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橫跨兩岸的樂山大橋。
我抱著孩子站在一片廢墟上,茫然四顧。
“蓉蓉回來了,劉婆婆家的蓉蓉回來了!” 老街坊楊三娘驚喜的像發現天外來客似的叫起來。
“你們的家早拆了,從這裏去才是你們的家。” 三娘接過我的提包走在前麵給我引路。
我媽聞聲朝我跑來,伸手就把我手中的孩子接過去:“我終於把你們盼回來了。” 她抱著孩子一陣親。我心頭一熱,突然想哭,為什麽不早一點愛我呢,如果那樣的話我就不會離家出走了。
“姐姐,姐姐。” 弟弟妹妹都比我高了,齊刷刷站在屋簷下迎接我。我拉住弟弟,擁住妹妹,嗓子發哽,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淚就先流。
“路上走了幾天沒換過衣服吧,趕緊脫下來,換件像樣的。鄰居們知道你回來,一會兒人家都要上門來看你,別太寒磣了。”媽媽一邊說一邊打開我的提包-----
“不用找了,我身上這套衣服就是最好的了。” 我不覺低下了頭。
我媽轉臉愣愣地看著我:“這幾年你是怎麽過的?” 她歎口氣,抱著孩子出去了。
強忍的淚在眼眶裏轉了半天,最後還是忍不住落了下來。
“給,你穿我的吧。” 妹妹遞給我一件燈芯絨外套。
媽媽抱著從頭到腳都煥然一新的兒子回來,對我說:“這才像樣嘛,要不真可惜了那麽好看的一張臉。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媽對我兒子那份愛讓我想起外婆來,這才感到真正回到了家的感覺。早在信上得知現在的房子就是外公外婆的老房子,因修大橋搬遷重新修的,三年,人事全非。外婆家裏的東西隻有一張油漆剝脫的桌子和一個櫃子還“健在”,其它東西都蕩然無存,也許過不了多久,這兩樣東西一樣被淘汰、取代,煙飛跡滅。我悵然所失摸摸桌子、櫃子,悄然淚下。
“明天到你外公外婆墳前去上柱香,告訴他們你回來了。”吃飯時我媽對我說。
吃過飯,我媽抱著孩子串門去了,弟弟妹妹都看電影去了。我坐了四天四夜的火車,中途轉車還站了好長時間,又累又困靠在床上就睡著了。不知不覺回到了從前的老房子,那張方桌,長凳子。我剛從插隊的山上回來,外婆一見我就忙進忙出,滿臉都是笑,桌子上擺滿了好多我最喜歡吃的東西。外婆一邊看著我吃,一邊問長問短,我們又是說,又是笑。隱約又怕是夢醒來一場空,我還掐自己,夢裏說不是夢,別提多高興了,隻想多跟外婆多呆會多看外婆幾眼。
突然覺得冷,外婆看我縮手縮腳冷的打哆嗦的樣子:“你是不是冷?” 外婆問我
“有點。”
“我知道了,因為我的屋子漏,外麵的水浸進來了。”
我還從來沒為外婆做過事,這次一定要表現表現。我對外婆說:“我馬上去請人來給你修。”一起身就醒了,原來是我和衣而臥,沒蓋被子給冷醒了。
剛才的夢那麽清楚,外婆的聲音還在屋裏迥蕩,外婆的音容笑貌一閉眼還在活生生在眼前,就連那桌上的菜好像還冒著熱氣。原來,陰陽之隔,僅在咫尺。
聽我媽說,外婆聽說政府規定火葬。她一再吩咐,如果她死了千萬不要將她火葬。
那天晚上,醫生說外婆沒救了。媽守著外婆,外婆的嘴一張一合就是說不出話來。媽明白她的意思,湊到她耳邊:“媽,你放心,棺木已經找人開車去拉了。”
外婆才咽下最後一口氣。
媽媽了了外婆的心願,還真給外婆弄了一副黑漆棺材,風風光光將外婆安葬在郊區我繼父的老家二哥嫂的自留地裏,每年付給他們一筆錢作為報酬。
第二天一早,我帶著孩子去給外婆上墳。郊區也就幾裏地。小時候來過,熟門熟路倒也不生疏。二嬸領著我來到一片菜園子,手一指:“那就是了。”
我抱著孩子穿過菜園來到墳前,一個水泥做的墓碑,上麵刻著外公外婆的名子。墳上都是草,看樣子很久都沒人來過了。
我把孩子放在地上。叫孩子叫:“祖祖,我們來看你們了。”
我一邊收拾一邊擺祭品,說:“外公外婆我回來了,還有你們的重孫子一起回來看你們了-----” 我繞著墳轉一圈,看到墳的側旁有一個大水坑,裏麵綠汪汪一池水。望著這池水我若有所思,一下想起昨天的夢-----
“這是誰挖的?” 我問。
二嬸陪著笑臉說:“這是你福生大哥挖的,我們用來澆菜園子用。”
“我媽不是給過錢的嗎?你們知道不知道?水已浸到進外婆的墳了,這個坑一定要填掉。你們要裝水裝糞可以想別的辦法,要不我給你們從城裏買個大缸來。”
二嬸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們咋說我們照辦就行了。說著悻悻轉身回去了。這樣也好,好多話想對外公外婆說也不想外人在場。
“外公,外婆,我回來看你們了------” 香舉過頭頂跪下去,淚眼蒙朧昨天的夢景曆曆在目,仿佛又看見外公外婆,還有他們的木屋------
紙錢隨風飄向天。外公外婆在天上一定看得見我,要不是也不會心有靈犀,沒奈何陰陽兩重天,天人永隔!
回家的路上,我到我媽上班的地方,借一輛板車去城裏買了一口大缸送到鄉下。福生哥不在,我跟二嬸一再囑咐一定要把水坑填了。
我帶著兒子在魚米之鄉的娘家過了一段豐衣足食的日子,我知道,好景不長,過一天就少一天。寄人籬下隻有多做一些家事,讓孩子乖,討人喜歡。無論我怎樣做,仍感到有一堵牆。如果外婆在就不一樣了。我無人可靠,無處可去。雖然我媽比以前對我好多了,但這個家不是她一個人的家。
繼父問我:“你還打算住多久,什麽時候回去?”
人窮誌短,我低聲下氣地說:“天氣暖和一點,新疆有新鮮蔬菜了我就回去。” 明擺著這裏不是久留之地,隻是暫時歇腳的客棧。
我媽雖然說不出要我走的話,仍有些為難地說:“把孩子留下我幫你帶,你一個人出去闖總歸好辦點。”
“爸爸能同意嗎?” 我提著心試探地看了我媽一眼。
“你不用管,我會說服他。” 我媽的臉轉向別處,眼神飄忽。
別無選擇,孩子能留下起碼就免去了我的後顧之憂,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媽和繼父的談話雖然是背著我,但隔著一層板壁還是會傳過來。
“算我求你啦,她已經知錯了。她今天已經落到這個地步,我們不幫她誰能幫他?孩子這麽小,她又這麽年輕,拖著孩子怎麽去找工作呀。”
“今天的一切全是她自作自受。如果當年聽我們的話,如今不是早就調出來了嗎?路是她自己走的,現在要把包袱丟給我們,替她收拾爛攤子,我不同意留下孩子。”
“你別太絕情,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說來說去,我們當初也有責任,要是對她好一點怎麽會弄成今天這樣子。事到如今,包袱也好,負擔也好,孩子我要堅決留下。”
我已沒有當年的豪情和勇氣了,連一句不留就不留這樣硬氣的話都說不出口。隻有忍氣吞聲裝著什麽都沒聽到。前途未卜,我認了,實在不忍心把隻有兩歲的兒子帶回新疆跟我顛沛流離。
通過這件事,我才知道我媽還是媽,血還是濃於水。這個家曾經讓我義無反顧,今天卻讓我留戀,因為這裏有我的兒子和媽還有弟弟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