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記得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祖祖咳嗽咳了很長時間,最後終於臥床不起了。外婆用一個舊臉盆盛上一些草木灰放在祖祖床前好讓祖祖吐痰。外婆還專門請了假在家照顧祖祖。我放學回來,外婆就趕緊叫我過去陪祖祖。
看著祖祖灰蒙蒙的眼睛和蒼白而有點浮腫的臉,我突然有點怕,我問祖祖:“建國和雲霞說你死了會變鬼來抓我,是不是?”
祖祖喘口氣,有氣無力地說:“不要聽他們瞎說,我愛你,疼你,怎麽會來嚇你呢?我到天上去了,雖然不跟你在一起,但我是看得見你的,我還會保佑你好好唸書,就像你舅舅一樣。”
祖祖說到舅舅時眼裏淚光閃閃,一滴豆大的淚順著臉流下來。我趕緊拿起手帕給祖祖擦。
祖祖費勁地移了移身子,伸手從草席底下摸出一個紙包遞給我:“快吃吧。”
打開一看是月餅。市麵上好久都見不到這樣的東西了。記得這還是好久以前中秋節我媽孝敬她的,想不到還留到現在。
祖祖說:“吃完,你就去做功課,不用陪我了。”
我聽祖祖的話回到堂屋寫作業去了。剛坐下,就聽見祖祖大聲喊“媽,媽-----”
祖祖怎麽有媽了,我跑過去問祖祖:“你的媽在哪?”
祖祖一板一眼地說:“我媽在門口,我看見了,她是來接我的。”
我趕緊跑到天井去跟外婆說,祖祖說她媽來了。外婆正在木板上刷被子,她頭都沒抬就說:“她都這麽老了,哪來的媽?”
我跑回去照外婆的話說。祖祖仍很認真地說:“是我親生的媽。” 我看祖祖兩眼空洞望著房頂喃喃自語。
傍晚的時候,我媽來了,祖祖拉住我媽的手不肯放:“三兒(我媽排行三,小名三兒)你今天晚上陪陪我吧。”
我媽為難地說:“現正大躍進呢,不好請假的,明晚不上班,我一定回來陪你。”
半夜我被一陣哭聲驚醒,一翻身外婆已不在了。我鞋都沒穿就往祖祖房裏跑,祖祖已經平躺下了(祖祖平時因咳得厲害都是坐著睡的)。外婆正替祖祖抹眼睛:“媽,你放心去吧,我知道你還有很多牽掛,牽掛受罪還不如放下,你地下有知就保佑這個家少遭點難吧-----”
外公一句話沒說,雙手掩麵哭得渾身都在抖。
我突然想到從今往後再也聽不到祖祖叫我了,還想到人死了要裝進棺材埋在地底下,我的心好疼好難受,哇地一聲就大哭起來!
祖祖死後馬上就是1960年。到處都買不到東西吃了,就連從小吃到大的鹵鴨攤都沒蹤影了。好長一段時間也不見大姨來了,想大姨來其實就是想山裏的核桃、栗子。
大姨人沒來,信來了,大姨父寫的。信上說村裏正鬧饑荒,死了好多人。某某家死了幾口人,某某家死得隻剩誰了------外婆一邊抹淚一邊歎氣。
祖祖死後沒人做飯給我吃,我就到學校食堂搭夥去了,每月8元錢夥食費。每天早上我們這些在學校塔夥的人早早就站在廚房門外,大家眼巴巴地盯著窗戶裏分飯師傅的勺,誰多了誰少了,當個分飯師傅多好。
放假的時候,學校不開夥了。外婆就每天給我六兩飯票,一角五分錢的菜票,到集體食堂打飯吃,並吩咐我,一頓隻能吃二兩飯,五分錢的菜。
半夜我就餓醒了,盼星星,盼月亮,盼著天亮。天一亮,頭不梳,臉不洗就往食堂衝。我記住外婆的吩咐。把碗緊緊捧在胸前,小心路上有人搶飯吃。那時的人個個都餓,不是一般的餓。就像隔壁的建國,他媽叫他去買豆瓣醬,他在回來的路上居然空口就把小半碗豆瓣醬吃光了。其實食堂離我家不到五分鍾的路,可是我覺得好漫長。飯的熱氣撩得我肚子像千軍萬馬在奔騰。吸一口氣,看一眼飯,粒粒飯都像拚命在朝我招手。終於忍不住舔一口、舔一口,幾口就吃得精光。
幹脆回去把中午的那份也買了吧,反正外婆也不知道。我義無反顧馬上回去把中午那二兩也吃了。奇怪!四兩下肚還像沒吃一樣,連碗都舔得幹幹淨淨。一不作二不休!把晚飯的那份也吃了。接下來再也沒盼頭了,下午我就後悔莫及了。牆上的鍾就像老牛拖破車似的,走得真慢。到了晚飯的時候,隔壁鄰居開始煮飯了,鍋碗瓢勺的聲音傳過來,炒菜煮飯的香味也飄過來。我就更難熬了,蒙頭睡覺吧!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哇,好多雞蛋糕啊,一屋子都是----
“起來、起來,怎麽這麽早就睡了。” 一睜眼,外婆正站在床前,我一看見她手裏拿有東西,肯定是吃的。我一個激淩翻身就坐了起來。
“快吃吧。” 外婆遞給我一塊黑乎乎的東西,一股子焦味,更濃的是一股子肉香,撲鼻而來。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問:“外婆,你從哪弄來的?”外婆說:“隻管吃就行了,問那麽多幹啥!”,後來才知道外婆是在糧庫幹活時抓的老鼠。
早飯吃六兩的事還是被外婆知道了。外婆後來就把飯票給鄰居替我保管。外婆還告訴我填肚子辦法有的是------
我去河裏撈過菜葉,去農民地裏拾過麥穗,揀過紅薯,還挖過野菜。少年不知愁滋味,又新鮮,又好玩,又有成就感。
外婆真有辦法,一個舊籮筐裝上土就可以種南瓜。親眼看著瓜籽破土而出,發芽了,一瓣、兩瓣、小苗兒會搖頭晃腦了,轉眼就開花了,伸胳膊伸腿長成滕,沿著竹杆就往房頂上竄。我天天踮著腳,看著從嫩綠的拳頭大到金黃色的碗口臉盆大的大南瓜,想像著南瓜糯米飯直咽口水。所以許多美味的記憶都是來自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