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木屋

從我記事起最疼我的人是外婆,我最懷念的是外婆的木屋。
正文

大山情 (2)

(2009-08-16 18:01:01) 下一個

                           (二)

自從大姨來過後,我才知道離我家200多裏外有一個地方叫桃源,外婆就從那裏來。

外婆姓鄧,名素清,出生在現屬四川眉山市管轄的洪雅縣。幼年父母雙亡,八歲被賣到離洪雅南麵百來裏外的桃源李山做童養媳。大姨就是她當童養媳時生的女兒,因為不堪忍受不務正業爛賭成性丈夫的氣,逃到樂山來幫人洗衣為生。

外婆洗衣時認識了外公,外公叫劉仲全,四川巴縣人,當時他是國民黨野戰軍的代理排長,正在樂山駐防,於是他們就結了婚。生了一兒一女,就是我的舅舅和媽。抗日戰爭爆發,外公隨部隊出川抗日,一去就是八年,杳無音信。養家活口的擔子就全落在外婆一個人身上。外婆上有老(外公的母親我叫祖祖),下有小(我的舅舅和媽)。房子又破又爛,我還有印象,門是一扇木板,牆是竹蘺芭牆,躺在床上聽得見人說話,看得見過路的人的一舉一動。

外婆雖然不識字,但信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所以一家人吃糠咽菜都要供舅舅去唸書,舅舅半工半讀,好不容易讀到高小,14歲就考到少年空軍軍校,後來去了台灣。

 

 

 

 

 

我媽八歲就去絲廠當童工,天不亮就要起床。我媽媽的奶奶(我叫祖祖)一手拄著打狗棍,一手牽著我媽,每天送她去廠子,我媽一邊走還一邊打瞌睡。解放的時候我媽已經成人,很年輕就是繅絲廠的師傅了,評成份自然就是工人。我媽很要求進步,入過共青團,可惜沒入黨。不知是不識字的原因呢還是我外公的原因。總之,我都沒少聽我媽經常怨我外婆重男輕女的嘮叨,而外婆也隻有歎氣。所以我的童年,聽得最多的就是關於舅舅的故事,舅舅劉海舟的名字像烙印一樣留在我的記憶裏。

自從大姨來過以後,桃源山上就經常有人來,看病的、進城的隻要跟大姨沾親帶故。外婆都管接待,我家就像客棧。山上人穿著很土,但很淳樸。來時也都不會空著手,背著拎著都是山裏的土特產,核桃、栗子、甚至還有熏製的山雞、野豬肉之類的。回去的時候,外婆也一樣把他們的背簍塞得滿滿的,不外是穿過的舊衣服和日用品,再買些我們樂山的糕點糖果,幾斤掛麵等。

 

 

 

 

 

 

 

我三歲多的時候,我媽帶著一個騎洋馬兒(自行車)的男人來我外婆家,那個男人個子高高的,滿臉的絡腮胡子,我媽叫我叫他爸爸。平時我就怕我媽,不敢不聽她的話。我低著頭,聲音像蚊子似地叫了一聲:“爸爸。”

“你想坐洋馬兒嗎?” 一雙大手輕輕拍在我的肩上。

我驚喜地抬頭看著他,使勁地點頭。

他大手一揮就把我抱起放在車杠上,推著我在天井裏轉。我興奮地不停按著龍頭上的鈴鐺-----恨不得院子裏新華、雲霞夥伴們都跑出來看。我跟他們一樣了,我有爸爸了!

第二年我有了弟弟,我比弟弟大四歲,還記得我媽生我弟弟時,外婆帶著我去紅會醫院去看過我媽。再過一年我又有了妹妹。

慢慢我發現爸爸對我和弟弟妹妹是不一樣的,就說分糖吧,弟弟妹妹是五粒六粒,而我隻有二三粒。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很生氣也很難過,就把糖原封不動地給他放回去。他瞪了我一眼,我不管,臉一揚從他跟前過。轉身我就聽見他在背後罵:“人小鬼大!”

漸漸我才明白,我不是他親生的,原來我跟弟弟妹妹不同姓是這個原因。而不是外公外婆騙我,說我是劉家掌外孫,要我為劉家當繼承人,所以跟媽姓。

親生不親生又不是我的事,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我?慢慢我就不願叫他爸爸了,可是我媽非逼我叫他。能躲則躲,躲不過就眼一搭死活都不說話。他們背後說:“這孩子怎麽不說話,連笑都不會笑了。”

一次,繼父一巴掌把我的半邊臉和嘴都打腫了,外婆跟他吵,領著我給左鄰右舍看,吵得滿院子都知道。他狠狠甩下一句話,一輩子不再碰我一指頭。

從那以後他是沒親手打過我,可是他支使我媽打得更凶。外婆知道了一定要跳出來保護我。就這樣,為了我,他們經常吵,一個家四分五裂,不得安寧!

 

我就像生活在夾縫一樣。唯一的避風港是外公外婆的家。誰曾想,時代的風雲變幻最後我連這唯一也沒有了。

 

那是我隻有四五歲的時候。一天,外婆叫我跟她去看外公。我這才想起外公好幾天沒回家了。外婆把外公的幾件換洗衣服放在一個竹籃子裏。拉著我就匆匆忙忙就往城裏走。一路上外婆沒說一句話,我跟得氣喘,本想說可不可以走慢點。一抬臉,看到外婆的臉從來沒如此嚴峻過,那凝重、憂心忡忡的樣子。我什麽都不敢說了。

來到高北門(城裏城外就是以此為界)。兩邊是高高的城牆。沿著城牆石梯坎上去有一條路,通往桂花樓。一提桂花樓,誰都有點膽戰心驚,聽說來這裏的人不是要槍斃就是要蹲大牢。我和外婆沿著牆腳來到崗樓門口,我一見門口有背槍的站崗,趕緊躲在外婆的背後。站崗的人翻了翻外婆的籃子,留下東西就叫我們走了。結果,沒見著外公。回來的路上外婆仍不說一句話。

沒多久,外公回來了,胡子拉喳,一下子顯得老了許多。後來才知道,外公解放前在國民黨軍隊當過兵的曆史,在肅清反革命運動中被查出來了。

從那以後,外公的話越來越少了,背也駝了,走路時頭也更低了。如果不是他吸煙的吧嗒聲,就像無聲無息沒這個人似的。從那時起,外公就被戴上了曆史反革命的帽子。這頂帽子,讓外公臨死都沒能抬起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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