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少讀納蘭詞,如同不喜蘭花一樣,嫌她格局小。
隨手拈起一句,不是“燈前雨”就是“玉壺冰”,不是“語罷清宵”就是“紅錦粉冷”,就算夢到謝橋,也還多情難寄。人說坡仙“撿盡寒枝不肯棲”不食人間煙火,納蘭何不也是?隻不過他衣霞冠錦,獨自在不知幾許深的閣樓上眺月淺吟罷了。
蘭本就是淡雅素潔的。納蘭也不重繁豔,比他鍾愛的秦七黃九更淡更雅,喃喃片語間, “當時隻道是平常”。細想來,或許尋常的才是生活的。如同那個攬著一捧潔白的玫瑰默默回望的女孩一樣,分明的黑白反而奪目地絢爛。
天上人間,或便是納蘭和納蘭詞。
可攤開納蘭,不忍讀,掃一眼便堵了心。能把一個“愛”字寫得百轉千回,他承載了多少鬱結之情,又吐得出多少鬱結之氣?“一片幽情冷處濃”,他濃得嬌貴,嬌得短命。
我想納蘭一定很自私,自私的人才會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感覺中,再旁若無人地釋放這種感覺。而他必又是多情的,自私而多情,注定令人神傷。“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他悔嗎?我想必定是。“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他是真的悔了,如果再有選擇,我想他一定不會一別如斯,而會回頭一個結實的擁抱,揾卻那傷心淚。
“惜花須自愛,休隻為花疼”,納蘭也在悟。可他應該明知道“小立恨因誰”,依舊任憑夜半閑棋,依舊任憑月斜風起,依舊任憑“瘦盡燈花又一宵”。悟來悟去,他悟得更自私,悟不出紅塵。生命本是謎題,愛情本是謎題,有一天我們自認為悟了,怕是離失去也就不遠了。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蘭有恨,恨得漫天芬芳,納蘭也有恨,恨得隻剩下孤獨的傷悲。或許那“十八年來墜世間”的應該是兩個人,而納蘭忘了自己正是其中的一個。納蘭喜用典,甚至原句直取,我並不生厭。人生何不就是在重複?重複著別人的對錯,別人的甘苦,別人的話,別人的事,別人的路。
“幽窗冷雨一燈枯,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無論何時拈起一句,都像不經意在眼前晃過的那熟影,沒有聲息,沒留痕跡,卻縈損柔腸。
又或許是空空的房間,瘦瘦的燈光,伸手卻隻摸得到一片冰涼的月光那樣,卻耳邊細碎,似隱隱聽得誰正喃喃著那些傷心一般。
幽幽於蘭,熏熏於心。納蘭詞,如那朵我未曾用心的蘭,似還坐在牆下默默流著淚對我說:“我就這麽讓你丟臉嗎?”
沒有,你很美,是我曾執著地不肯讀懂罷了。
而今我認真地攤開掌心的蘭,凝神在那虛渺卻錦繡的字裏行間,還尋得著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