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讓生命在弦子聲中飛揚——記年永赤列

(2016-09-25 17:12:06) 下一個

作者簡介:“查拉獨幾,曾創作出版小時、散文、影視文學劇本近三百多萬字,發表於多種刊物報紙。出版個人作品集十餘種,並入選多種選集。曾獲省級以上文學獎十七個。”

弦子是歡樂的嗎?或者是憂傷的?於我而言、費盡心血似乎也設有把這個問題徹底想通,根據自己不同的心情,聽著同樣調門的弦子,我會產生不同的感受。這也許因為我雖然喜愛弦子卻是既不會拉也不會唱,我在聽弦子時得到的感受大致隻是一種旁觀者的欣賞。


然而,對德欽縣佛山鄉的年永赤列而言: 弦子卻是他生命的寄托、 靈魂的祭台。 同樣, 在五十多年的生命體驗中, 他賦予了弦子鮮活的生命含義,對他而言: 弦子是人 ,是飄蕩於天地之間的精靈 。於是 ,他用一生的心血哺育這個精靈, 而他那時時感到孤寂的靈魂 ,也始終被弦子撫慰! 在德欽縣佛山鄉那些刀砍斧削般險峻的山嶺和峽穀中 ,就是年永赤列和他一樣的弦子藝人使弦子這種藏族民間藝術的瑰寶一代一代流傳, 象江河 象溪水……                              

人本來最離不開的就是水,倘若弦子對他們已經象水一般重要 ,那麽我們說弦子就是他們的生命也是絕不為過了。

固此我已經相信, 在經過了若幹次日月更替世道輪迥之後 ,在佛山鄉那些植被稀疏、 土壤貧瘠的幹熱河穀中, 弦子之根卻已紮在每一堆篝火旁, 弦子的每一段旋律、 每一個音符、都已被這裏的熱土, 這裏那些藏家人的心血捂得滾燙 !

在年永赤列的記憶中, 早先幽靈一般在雪域的寒風中流浪的弦子真正在佛山安家落戶卻有一個艱難的過程; 他八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康巴腹地的“熱巴”們拉著弦子在村寨裏乞討,一位叫做金安拉姆的女弦子手,以她妙曼的舞姿 、嫻熟的弦子演奏技巧緊緊地抓住了藏家八歲小男孩晶瑩透亮的黑眼球。 從此, 他就再也忘不了這種優美的旋律, 那些扣人心弦的音苻總是在他的夢中跳躍著 ,使他在八歲的年齡就撿了個別人丟棄的罐頭盒子, 製作了一把拉出的聲音讓聽到的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弦子”。

然而 ,一個八歲男孩對民間藝術的幻想和他對弦子的終身摯愛正是從這裏開始的,他對這種藝術的感覺, 隨著年齡的增長簡直就浸泡了他的靈魂, 回憶最初的情形, 卻有多少痛楚從心底生出 ,如果年永赤列的記憶沒有出錯, 弦子似乎並不是佛山原生土長的東西, 由此可以推斷: 也就不是德欽或者迪慶原生土長的東西, 我並不敢以此作為一個定論, 但作為對迪慶藏族弦子認識的觀點之一,我想也不妨予以容納。

最終結論的做出 ,也許需要更周密的調查和更嚴格的考證。

許多年以前, 弦子隻不過是康巴腹地流浪者的乞討調, 這些來自康巴腹地的藏人, 被自認為更先進更文明的迪慶藏人稱之為“阿糾娃” ,既然這些人的身份已經被定位在低賤的範疇, 自認高貴的人們自然不屑於學習他們的藝術, 然而, 真正具有感染力的藝術, 肯定具備特別強大的生命力, 她的滲透力也因此變得無堅不摧, 無孔不入……

當一些隻崇尚鍋莊的人在某個月夜被一種優美的旋律送入夢鄉時, 弦子的種子便在迪慶的崇山峻嶺中, 村村寨寨裏開始飛揚, 再後來的人們, 則已經是自然而又自覺地學習傳播和充實著這種藝術。

這個過程, 年永赤列認為是從佛山開始的……

這個過程, 年永赤列認為隻有半個多世紀的時間……

姑妄聽之吧。       

       

在前麵記下的曆史背景中, 年永赤列的出現卻是最真實的, 帶著許多淒涼, 也帶著許多浪漫 ,從那隻罐頭盒開始; 他逐漸成長為一個真正的弦子手, 當然是會唱會拉會跳 ,也學會了弦子歌詞的即興創作。 於是,他生活中的喜怒哀樂, 有了流通的渠道, 更多的時候, 更為周圍的人們創造著快樂。

二十幾年前, 文化係統是一個比今天更為貧窮的部門, 而年永赤列正是在那個時候主動要求從人人羨慕的供銷社調到了德欽縣羊拉鄉文化站, 在那個時候他對藏族文化也許還沒有太深刻的理解, 但他知道, 調到文化站 ,就可以終日與自巳喜愛的弦子為伍 ,想什麽時候拉就什麽時候拉, 想什麽時候跳就什麽時候跳, 實際上 ,在當時的德欽縣文化糸統, 還沒有一個文化幹部弦子能拉得能象年永赤列那麽好, 也設有一個文化幹部象年永赤列一樣肚子裏裝著那麽多的弦子調。

有許多人不知道縣委書記, 有許多人不知道縣長, 但提起佛山的年永赤列, 提起拉弦子的年永赤列, 在德欽卻很少有人不了解, 在弦子之鄉, 一位技藝精湛的弦子手就是民眾心中的偶像。在許多需要弦子參與的活動中, 年永赤列的出現會給在場的其它人注入興奮劑。

      

美妙的弦子給年永赤列帶來了美妙的愛情, 年永赤列與一位羊拉姑娘相愛, 不久專司情愛的藏家女神阿絲百姆為他們糸上了婚姻的羊皮結, 在羊拉鄉有宗庸卓瑪那樣的藏族女歌唱家聲名遠播於國內外, 但當地人都知道, 在那裏的雪山峽穀中走出的每一個人幾乎都有同樣的金嗓子,年永赤列的心上人當然也是。 

       

因此, 他們婚後的生活雖然清貧但卻是無比快樂, 悠揚的弦子婉轉的歌喉 ,就象三江峽穀的山山水水, 相互依靠著相互纏綿著, 迎來太陽送走月亮 ,隻要人醒著他們的弦子和歌聲就醒著, 藏家人古老民間音樂的節奏, 溶化在他們的生活中 ,成為他們生活的節奏。 

   

然而, 美好的日子總是那麽短暫, 善良的人總是飽受折磨, 年永赤列的妻子在他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突然離他而去---她死了 ……

年永赤列痛不欲生, 但他知道, 一個信教的人是沒有權利不珍惜生命的, 換言之, 在上天沒有召喚自巳之前 ,他設有權利追隨他心愛的女人而去。

在無艱哀痛地思念著她的日子裏, 他才更明確了, 原來弦子竟然能為他的生活承載那麽多的沉重和苦澀; 隻要手中沒有弦子 ,年永赤列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跟別人在一起的時候, 他隻會憨厚地聽著, 憨厚地笑著 ,  然而, 正是這種把一切主意都堆積在心中的人, 才會常常做出驚人之舉, 有一天, 他突然決定為妻子的墓地打一道圍牆, 在圍牆內栽上四季常青的鬆柏樹。

 

圍牆打好了以後, 他又決定睡在墓地裏。 為妻子守靈七七四十九天 ,他決定了這一切, 他也做到了這一切, 睡在墓地的四十九天裏 ,他吃著簡單的食物 ,拉著弦子睡去 ,又在冰涼的夢中拉著弦子醒來, 在這一段時間裏 ,人們從年永赤列的弦子聲中再也感受不到一絲歡樂, 伴著鬆濤飄蕩而出的, 隻有無盡的哀傷! 無盡的思念!

       

在這種悲傷到極度的時候, 藏家弦子古老深沉的弦律把年永赤列托舉到蒼天和大地之間, 他的靈魂在飄渺的雲霧中徘徊, 她似乎又看到了妻子黑亮溫柔的明眸 ,他似乎又聽到了妻子娓娓傾訴的歌聲, 他感到自巳與藏傳佛教中所有的神話近在咫尺, 而他餘下的生命剩下的生活, 卻變成了人世間更多更多的懸念……

他還有弦子, 他惟有弦子!

四十九天是漫長的 ,漸漸地,他的弦子已經不限於與妻子的靈魂對話, 而是吟詠著天上人間的萬物……

他給許多自巳爛熟於心的弦子調填上了新詞, 他又把熟悉的旋律和音苻重新組合, 亍是 一些新的弦子調在墓地裏誕生了,年永赤列並不知道這就是一種創作, 在他的感覺中, 那些歌詞那些曲調都是從他的心底奔湧而出的 ,就象關不住的野馬……

有什麽辦法能把弦子象跳弦子的人一樣集合在一起呢,年永赤列不會說集中展示這一類的話,也不知道專集這一類的詞,但是他下定了一個決心,他要把他所喜愛的弦子,象把糌粑放進麂子皮口袋裏一樣,象把銀子放進獐子皮口袋裏一樣,打成包使之便於收藏,便於傳播。於是,在上個世紀的80年代,這個叫做年永赤列的藏家漢子,晃動著他那樸實但又固執的腦袋,用他能想到的方法,在雪山峽穀中開始了他的磁帶錄製工作。

他找來了兩部錄音機,對年永赤列來說,尋找兩部錄音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的手中卻有許多弦 子,有些是他自己製作的,有些是他從別人手中買過來的,還有一些是他從民間收集來的,多少年來,他那微薄的薪金,除了必要的家用,幾 乎全部使用到了這方麵,那些 弦子就象有生命的精靈,在他的周圍跳躍著,訴說著······ 

就這樣,年永赤列開始錄製他的磁帶了,他拉著,唱著,畢其一生的積累,他對磁帶的傾注猶如一個人抽盡了全身的鮮血滋養另一個新的生命,他用第一個錄音機錄下弦子,再用另一個錄音機錄下歌聲,那時候,已經有各種流行歌曲在雪域高原小縣城的各個角落裏彌漫,年永赤列並不欣賞那些,他也聽不懂那些,但他注意到那些磁帶中高低音的豐富,各種音域的不同層次,給耳朵帶來了一種他從來沒有從某種單一樂器的演奏中可能得到的震撼乃至刺激,這位單純得近乎天真的藏家漢子開始憑他對音樂的天生敏感動開了腦子,這種苦苦的思索,當然不可能讓他升華出什麽理論,但卻讓他聯想到一件東西,那就是當年的德欽縣文藝宣傳隊棄置的一件樂器,年永赤列不知道它的名字叫大提琴,更不知道它還有一個名字叫大貝,但他聽過並且記住了它的聲音,他感到如果把大貝的音色與弦子糅合在一起,簡直就會象一灣綠水載著一葉扁舟般地妙然天成……

於是,他就千方百計地請出了這把大提琴,就象捧著某種神器一般把它捧到了自己的住處。

       

年永尺列當然不懂西洋樂器的調音方式,但正如俗話所說:“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年永尺列硬是用藏家人給弦子調音的方法生生把大貝調成了弦子,於是,古老的藏家弦子與一把被改造過的大提琴之間竟然可以對話和交流了,從那天開始,他就用自己想當然但又不無道理的方法錄製自己的磁帶,這種做法是真正的洋為中用,也許,這就是迪慶境內最早的“民間器樂個人專集”,其實,年永尺列並不知道自己取得了怎樣的成功,也不知道這種成功對他意味著什麽,能把自己掌握的弦子用一種便於收藏保留並使之流傳的方式集中起來,就是他最初的設想,也是他最後的喜悅。

但是,對於欣賞者來說,用大提琴配上了低音的弦子調的確比原來更加豐富,更加動聽,當年聽過他磁帶的一些人告訴我,自從他的磁帶在社會上流傳以來,在夜深人靜的火塘邊,在暖風蕩漾的高山牧場,甚至在風雪彌漫的冰川雪原,都曾經讓許多人聽得淚流滿麵。

在那個年代,年永赤列用這種方式錄製的磁帶,被許多人所喜愛,沒有經過任何包裝和炒作也一樣在雪山峽穀的村寨中流行起來,他用膠布貼在錄好的磁帶上,再用圓珠筆標上“年永赤列弦子集之一,年永赤列弦子集之二,”就這樣,到了之三之時他的弦子已經流傳到了尼泊爾,流傳到了印度,這不是猜測,也不僅僅是傳言而是境外歸來的藏胞親口所言``````


在與弦子相依為命的幾十年中,年永赤列製作使用收藏的弦子不計其數,他會用不同的弦子演奏不同風格的弦子,有一點是永遠不變的,最心愛的弦子總是被他予以最精心的保管;好多次開會大家都看到他與他的弦子從來不會在兩個地方出現,他用經心製作的布套隨時把弦子背在身上,他怕別人摸了他的弦子,他怕別人手上的油脂沾了他的弦線,他怕別人手上的汙漬沾了他的弦線,但這隻是最表麵的原因,實際上,隻要身邊沒有弦子他就會感到自己的靈魂無所依從,``````

        

有一個小故事幾乎是驚心動魄的,有一次年永赤列不小心在用刀時把自己的手指削了斷一截,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包紮,也不是敷藥而是拿過弦子就拉,當鮮血從他的手指上不斷流淌下來,染紅了他的弦子,染紅了他的衣褲,讓一些膽小的女同胞蒙著臉轉過頭時,他的弦子在響著;隻不過因為鮮血的浸染而發出了不可思議的怪音,但人們卻聽到年永赤列在歡呼:“我還能拉弦子,我還能拉弦子!”

這就是年永赤列,一個與弦子相依為命的人,一個離開弦子就無法活命的人,正是藏家弦子的營養滋潤著他的生命,反之,象他這樣的一些藏家漢子又成為了使藏家弦子藝術高聳於世界藝術之林的脊梁。

年永赤列退休後,最大的願望就是得到一個民間藝人的正式稱號,除此之外;童年時見過的女弦子手金安拉姆的身影多少年來一直縈繞於他的腦海之中,他一直固執地認為女人柔軟的手指更適合演奏繞腸憂鬱或撥動靈魂漂蕩的弦子,他還固執地認為隻有女人演奏的弦子,才能讓人們得到浸泡於血水;淚水;汗水中的歡樂,因此他下決心要培養一批女弦子``````

2005年的端陽節我不在香格裏拉,但我從電視新聞中看到年永赤列帶著幾位女弦子手在參加節目,看來他的兩個願望之一已經實現了。

另一個願望不知實現了沒有,不知能不能實現?!

 

——2005年6月16日星期四寫畢於維西山城

 說明:本文中多次提到的弦子一詞,在藏語中有兩種含義,有時指藏族的一種民間歌舞,有時又指為這種歌舞伴奏的樂器,根據前後文的需要而定……現在年永赤列已經去世,由於相隔太遠,我甚至不知道他去世的準確時間,但是弦子不會在藏民族居住的地方消失,還有更多的人,為了保護和傳承藏民族的歌舞瑰寶在操心,在奮鬥。2016 年3月我在德欽西當村觀賞的弦子擂台賽就是一例,我將用另外的文字記錄那次盛典。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