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19 2152 來源:南都周刊 http://www.nbweekly.com/culture/arts/201110/27782.aspx
臨到首演前3天,《金瓶梅》劇組接到一則禁令,演出被迫取消,巡演計劃就此中止。這部“有爭議”的芭蕾舞劇,到底演了什麽?禁令的背後,又是些怎樣的秘密?
藝術節大獲好評的現代舞劇《金瓶梅》,原定9月23日在成都首演,但主創團隊卻於20日晚被告知演出徹底取消。
特約記者_楊知宜 北京報道
9月底的那個下午,戲劇製作人韓江開始閑得發慌。他長久不曾體驗到這種來自空白的恐慌。過去一年半以來,為了一部如今最終未能在內地登台的舞劇,他已經習慣了終日的忙碌。
《金瓶梅》,這部曾於今年年初在香港藝術節大獲好評的現代舞劇,原定9月23日在成都首演,但主創團隊卻於20日晚被告知演出徹底取消。這是一紙不知來自何方的禁令,但它所蘊含的力量和意味深長,一下子把《金瓶梅》身後的演員和主創,從首演的喜悅推向茫然的沉默。
這次停演事件,似乎指向了表麵繁榮的戲劇創作背後那條隱而未現的“邊界”。
為什麽是潘金蓮
停演之後,韓江一次又一次被問到:怎麽想到去碰《金瓶梅》?
答案可以很簡單,因為它本來就是一個命題作文——四年前,當香港藝術節作為邀約方,滿世界尋找具有可能性的藝術家,當時的韓江作為內地頂級舞台燈光設計師,而王媛媛作為北京當代芭蕾舞團團長,他們在各自的領域裏被藝術節發現。
韓江和王媛媛最終應下《金瓶梅》的創作事宜是在2009年年初,此後,韓江擔任製作人兼舞台設計,王媛媛擔任編導,而王媛媛作為團長的北京當代芭蕾舞團,則是演出方。
對於創作,香港藝術節就是“徹底不管”的狀態,隻給你《金瓶梅》這個題材,具體用什麽形式呈現,如何呈現,包括劇情、音樂、視覺,一切都是未知的藝術,全看藝術家如何發揮。
這當然是極大的幸福,但同時創作所麵臨的空白也太巨大,這個時候,他們遇到了創作的第一個問題:如何將這本浩瀚的世情小說,壓縮在90分鍾之內?你 如何解決時代的背景和背後的細節,發型、服飾、雕梁畫棟,語言、肢體、起承轉合,《金瓶梅》有太多的可說,關鍵是你要說些什麽?
解決這個問題,主創們整整耗了半年的時間——潘金蓮視角的確定,使一切迎刃而解。也是從這個時候起,他們開始明確一點,舞劇《金瓶梅》不承擔講故事 的責任,它傳達的是一個女人看到的世界。而潘金蓮這根線被拎出,解決了由實到虛過程中如何用舞劇來表達抽象的體驗,“從潘金蓮的眼睛看去,一切都抽象了。 你一旦從一個女人的內心出發,一切就都可以幻化成任何東西,可以是一團墨,可以是一朵雲,視覺上是這樣,舞蹈、音樂都是如此,一切都打開了,我們可以賦予 她任何一種感受。”
編劇柏邦妮的加入則更加豐富了這一視角的細節,這個“80後”的“咆哮女郎”本身就是一個《金瓶梅》迷,她有《金瓶梅》各種版本,還有《金瓶梅》大 辭典、各種學術論文、春宮圖考以及各種相關的影像資料,“《金瓶梅》真正達到中國古典小說的一個巔峰,是最有現代意義的小說,這是大家公認的,它的寫作技 巧、寫作對象以及展開的日常生活那種整個的感覺,非常棒。”而為《金瓶梅》或者潘金蓮寫點什麽,則一直是邦妮內心深處的願望,毫無疑問,舞劇《金瓶梅》給 了她機會。
邦妮以她的大膽和追求“性解放”而著稱,她能夠在很多場合從容地談論“性”這個話題,甚至在簽給讀者的書上寫:祝多重高潮。邦妮常常會令王媛媛和韓 江感到驚訝,他們的每次碰頭都能帶來觀念的刷新,例如邦妮談到欲望一定是“有很多的水,不是幹枯的”,這使王媛媛產生修改李瓶兒西門慶秋千架那段舞蹈的想 法,“改成兩個人一直是在顫抖著黏在一起的樣子,是那種小肌肉,纖維性的感覺。你看水龍頭,壞了,它一直在那滴答滴答的,他倆(西門慶、李瓶兒)身上就一 直有這種感覺。”
王媛媛的每次改動,可能就是作曲杜薇的“災難”,常常是一個電話打過來,杜薇就又多了幾分鍾的活兒。2010年年初,王媛媛最開始找到杜薇時,她還 在為新版《紅樓夢》的作曲忙活, 但她不想放棄,就問王媛媛,你能不能等我一下?不放棄的原因是,杜薇覺得這個特適合自己的路子。關於路數,杜薇這樣解釋自己:有活色生香的那一麵,也有空 寂飄然的那一麵。
杜薇的第一個直覺是,《金瓶梅》裏一定要有鍾和鈴的聲音,“有一點我明白,那就是如果舞蹈是實的話,那音樂就需要更虛一些,更夢幻一些,鍾和鈴就是 這樣的感覺。”這種夢幻貫通了整出戲,但也有香豔明媚的混搭:交響樂、古箏、古琴、電吉他、鼓。還有女聲的呢喃吟唱,搖滾的激越,夢幻的曖昧和欲望…… “其實我跟整個他們的劇和舞蹈是若即若離的,就是有的段落我貼它貼得很近,有的段落我抽離出來看,俯視。”
這也許就是杜薇做音樂的心態——悲憫、俯視,“我就是覺得任何一個心懷悲憫的人都會覺得,他們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和這樣一個女人,他們就像如來佛掌心裏兩個小猴子,跳來跳去,你就看著他們跳。”
一年合作中,杜薇玩過幾次“消失”,不接電話,裝病,瓶頸期很長,王媛媛也曾找到韓江說,要排練了,但不知道怎麽排,韓江給她畫了四個場景圖,畫完,王媛媛就明白了,這就是他們的狀態:每個人都在相互等待,相互信任,創作如此孤獨,但彼此總能給出驚喜。
杜薇說她第一次看走台時被驚到了,一張巨大的透明春宮圖紗幕,仿佛有光,音樂呢喃響起,那些纏綿的歡愉的男女就那樣自然地出現,他們在金線描出的亭 台樓閣中,假山花園牆頭上,一幅速食的歡喜,末世的荒涼。“該香豔的時候香豔,該絕望的時候絕望,該凜冽的時候凜冽”,杜薇記得第三幕,潘金蓮白衣躺在榻 上,整個舞台從黑突然變亮,身後所有的身體聚在一起,不知為什麽,給人的視覺效果就是全白,“慘白慘白的一幕”,那一刻,她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作為舞美及燈光設計的另一職務,韓江自認運用得最好的是金色,“金色放在黑色上,它很絕望”,潘金蓮婚禮那場的衣服就是紅金底上的黑金色,“其他人都是紅色,璀璨的,隻有潘金蓮一個人是黑金色的,那麽耀眼又腐敗的一個氣息。”
整個舞台的氣氛隨著顏色一路漸進,第一幕是紅白,第二幕是紅金,第三幕是黑金,每一幕都以潘金蓮看出去,到最後,該描述的東西都沒有了,到婚禮那一場,就剩下:婚禮,猩紅的紅繩。
整個劇本就是這樣從33頁,壓縮成最後的一張紙,《金瓶梅》等於錢、酒、色,韓江在宣傳畫冊的副標題上寫:在這瑰麗的末世風光,我們如迷途的孩子,放聲哭泣,如高歌。
結尾西門慶之死的那段性愛之舞是全劇高潮,巨大的黑暗隻留一點亮光追逐西門慶,他一生經曆的女人都圍繞在他身邊與他重溫鴛夢,當群舞散場之後,潘金蓮上台,西門慶以赴死之心與其纏綿,盡歡後涅盤。
西門慶從床榻起身走入幕布上的裂縫之中,那是一道欲望和生死之門。配樂中有杜薇吟誦《大悲咒》的聲音,她的音樂裏漂浮狂歡也透著絕望,最終天地間唯留潘金蓮獨舞。
“我對於這死亡有著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金瓶梅》禁演之後,王媛媛用魯迅《野草》中的句子表達她彼時的心情。
那個餡餅沒掉下來
舞劇在香港的首演十分成功,葉錦添的服裝造型,韓江的舞美燈光,王媛媛的舞步,柏邦妮的文字,杜薇的音樂——這一陣容代表的幾乎是戲劇舞台的國內最高水平。
事實上從一開始,他們就是衝著最高水準去的,因為沒有限製,也就沒有顧忌。有人說,這台舞劇企圖為《金瓶梅》翻案,在韓江看來,從人性出發已經是在 翻案了,“但這種翻案沒有目的,並且翻案不是目的,性不是目的,芭蕾更不是,我們的目的其實是在創造一個好聽的好看的舞台劇作品,同時帶著一些千絲萬縷的 現實關係。”
杜薇說,他們沒有態度,隻有藝術的態度,但不可回避的是,這個社會裏,“金瓶梅”三個字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態度。
這是一種意識形態層麵的審判,它的巨大道德力量使藝術二字幾乎遁為無形,並最終導致了它在即將登台的瞬間被迫止步,“我們也沒想過《金瓶梅》到今天能引起那麽大的爭議。”韓江說。
盡管從一開始做戲,主創們壓根就沒衝著內地的舞台來,但香港首演後,內地市場的反應讓他大吃一驚,“無數的演出商來找,想全國巡演,有人甚至要買斷三年的演出權,好幾千萬哪。”
內地能演,當然是好事兒,後來就開始談,“誰最快,誰最有誠意,就交給了誰”,韓江沒有忘記提醒演出商“你要小心,這個未必能上”,他們的合同中,都注明了免責條款。
事情順利得出人意料。根據舞團的既定日程安排,最後定下成都、重慶、武漢、南昌四個城市作為首演——與演出商簽完合同後15天,曆經一個月左右談判定下日程,7月份全體主創就到了成都做宣傳。
這是市場的自發反應,你甚至可以說,整部劇“從市場角度整個沒有任何障礙”,演出商甚至有信心做到200場,首演還沒開始,11月份的演出城市已經 排完:西安、長沙、杭州、紹興、寧波、柳州、南寧、深圳、廣州、海口一路下去,第三個檔期是明年三月,珠海一下子要十場,這樣算下來,僅僅今年《金瓶梅》 就能演到40場,明年起碼能安排80到100場,最後是韓江出麵,規定必須限製在一年100場之內。
成都的票率先賣光,“成都900人的劇場,演三場,本來還要加一場,我們沒有同意;重慶是兩場,每場1700座;武漢1200座,合同裏是二加一;南昌是1400座,一場。”
而與此同時,《金瓶梅》也在經曆票房和媒體傳播的誤差之累,首先是傳出上海劇院拒演,隨後是“春宮圖”、“性道具”等元素被反複提及,來自媒體的最 致命一擊是9月17日,《中國藝術報》刊登一篇署名夏末的文章:《金瓶梅》不宜從文學改為舞劇。第二天,便從演出商傳來消息,有關部門要求主創方麵不得采 用《金瓶梅》為作品名稱,並且須對劇中的部分舞蹈動作和道具進行改動,“事實上那個時候怎麽改動作,根本沒法改。”盡管如此,主創方依言將作品名改為 《蓮》,並承諾對內容作出改動,遺憾的是,9月20日,他們最終得到的通知是,《金瓶梅》將不能踏上內地舞台。
生命力還在
很多人不會去想,疼痛最先擊中的是那些在舞台上摸爬滾打的年輕人,《金瓶梅》主角袁嘉鑫,20歲女孩兒人生裏第一個台上主角兒,結果不能演了,失望得直哭,“她們隻能跳到26歲,還有幾年啊?”
成都劇院退票那天,王媛媛和韓江曾經悄悄到現場站了一會兒,“心情太複雜了,很遺憾,但也在預料當中,知道可能會碰上這個事兒,唯一沒想到的是在開演前的幾天,早一點也好,這個太對不起觀眾了,8場演出,上萬人呢。”韓江說。
作為北京當代芭蕾舞團成立以來的巔峰之作,《金瓶梅》的停演對這個年輕的舞團無疑是一次重創,要知道,舞團成立三年來一直自負盈虧,僅靠旺盛的作品創作存活,盈利情況從《金瓶梅》開始剛剛好一點,“金瓶梅一個的投入,就是過去8個戲的總和。”
2007年,因為一部《驚夢》,在北京文化局的鼓勵下,留洋回來的王媛媛沒有選擇做一個逍遙的自由藝術家,她建了中國第一個民營性質的芭蕾舞團體, 從此背上二十多個年輕人的未來,從成立之後就一直虧,“什麽都不做,就活著,一年600萬,一部小戲差不多100萬,更不要說大戲”,有人說,麵對王媛 媛,你無法想象這個純淨脫俗的女子曾為了兩萬塊讚助千裏奔波,到現在,她還連個國家四級演員都不是。
韓江說,舞團建立一年後遇到瓶頸,這班人差點就到賣車賣房的地步,現在《金瓶梅》這一停演,就等於未來“又是個未知數”。
作為七十年代生人的藝術家,韓江心底頗有幾分自我的悲劇意識,他常在心裏著急、焦慮,覺得再這樣下去,中國的藝術要完了,再不殺出一條血路,藝術家 就真的斷代了。杜薇跟他相反,她在意的是自己的小世界,她活得更自我,但這次事件,令她充分理解了韓江的悲壯,“我原來想得特純粹,就是覺得我就做我的藝 術,然後和你分享,到現在,連這個小小的分享也沒有了。”
正如每一個藝術家都希望成為純粹的藝術家,而不是成為政治家、營銷家、社會活動家,但太多的現實阻礙人們看到這一真相,我們有理由擔心:他們身上的純粹,還能被保護多久?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著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後來,王媛媛在自己的微博上引用了這首魯迅的《野草》,它意外地呼應了采訪中韓江的那句話:還好,我們的生命力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