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常常看著那缸魚發呆。我懷疑自己上輩子是在水裏的,所以這輩子特別渴望親密接觸。一個人的夜晚孤枕難眠,除了寫作,我頻繁地跟海倫通電話,但是常常她的下午正在公司忙碌,說不上一句貼心話。我想我是很怕寂寞的。
休息天的時候,我去逛了一家魚市場,心血來潮掏空身邊所有現金買下一大堆東西。等不及第二天上班,下午就載著瓶瓶罐罐大包小包趕到上海人家。有些東西必須馬上放進水裏。
他們看見我當然意外,哪個打工的會在休息天往上班地方跑?
我沒空解釋,必須趕緊把活的東西養進水裏。我沒有買魚,活的是各種水草和珊瑚,一種極具觀賞性的海葵,淡紫色,像一朵盛開的大菊花,每根花瓣在水裏優美地伸縮自如。
我把魚缸的水換了,清潔了四麵玻璃,拿掉底下雜亂的鵝卵石,重新鋪了一層雪白的碎砂石,遠看才有銀色沙灘的感覺。然後在四個角落擺上植了不同水草的礁石,形成雅致的景觀。中間地帶,隨意扣下一個海螺一個貝殼,給小魚安家,像兩幢不同風格的建築。
我圍著魚缸忙得團團轉,還好客人不多,不至於影響營業。
事實上,從我進門,貝蒂弄明白我要裝修魚缸,她就帶著驚喜,不停地過來搭手幫忙,腳步異常輕快。全部忙完了,正趕上他們開飯,我當然不客氣地坐下了。
大家邊吃飯邊欣賞改頭換麵的魚缸,少不了一番嘖嘖讚歎。
何鮮姑總有些意味深長,拿筷子點著我,“就你想得出!你看老板今天高興,又給我們加菜了。嘿嘿,不過都是我最愛吃的。”
貝蒂訓斥她:“愛吃的還堵不住你嘴!”然後轉向我,“添置這些東西花了多少錢?我給你報銷。早就想弄一弄了,一直沒功夫。”
實在花了不少錢,沒必要清高,我掏出收據遞給她。還跟她保證以後換水清潔我都包了,不需要花錢請別人料理。
事後,何鮮姑悄悄問了我好多次,十分揶揄地:“你是不是有意討貝蒂喜歡?”
“是啊?讓她多加點工資給我,不好嗎?”
我同樣在心裏問自己有沒有討好之嫌?沒有。肯定沒有。就那魚缸,我是為了自己看著舒心,最後自己還沒花錢,出點閑功夫,值了。
為什麽我要討貝蒂喜歡?為什麽何鮮姑對此頗有微詞?我於她們已經沒有秘密了,名草有主,我老婆哪點比不上別人?除了暫時不在我身邊。
等海倫來了,我要在家裏養上一缸更漂亮的魚。
晚上,我做了夢,變成魚的夢,還是個春夢。水裏做愛真是輕鬆,很快有了失重的快感。就在我自己擺設的魚缸裏,水暖花開,流光逸彩,通透的玻璃沒有阻隔,在鮮綠的水草間遊戲追逐,拂過身體的酥癢……還是要尋找遮掩的,海螺裏太過局促,換到橢圓拱頂的貝殼裏,邊沿有一排天然細密的微孔,絕對屬於大師級燈光設計出來的照明……
但是,醒來我無論如何想不出是在跟誰做愛。她是一條魚,很美很美的魚,柔滑的身段,明亮的眼睛,細膩的唇線……卻沒有我可以確認的容顏。
我想我是性饑渴了。
電話裏我跟海倫訴苦,她在那頭對著另一通電話裏的客戶報價,然後排期,幾月幾日還有幾個貨櫃能在幾月幾日到岸,洛杉磯?舊金山?
“我說你幹脆自己鑽進貨櫃偷渡過來算了。”
“你在說什麽?我要掛了,你早點睡,別明天又遲到被老板罵……”
“我討厭天下所有的老板,我仇恨所有要我早起的工作……”
“好好,好好,好,你快睡,睡醒了再打來,我真的要掛了,掛了,掛了掛了……”
最後一個話音轉換成數碼,通過海底電纜,穿越太平洋,最後觸到我耳膜的時候,我突然感受了距離。還有水聲,海底湧動的暗流聲。還有說話聲,魚說話的聲音,聽不懂聽不清,咕嚕咕嚕冒氣泡的,也許做愛興奮了在胡言亂語。
任賢奇唱的,一首幼稚可愛的歌,想不起歌名和歌詞,反正是唱魚的,隻記得什麽我是一隻魚啦,水裏的空氣是你小心眼和壞脾氣……
我是不是太幼稚了?海倫卻一直成熟穩健。算了,幼稚才比較真實可愛。
14
隔天下班後,我帶上東北銀去了百老匯大街。他還沒開過這種洋葷。
從南灣到三藩市六七十英哩,上高速要開一個小時。路上,東北銀有點坐不安穩了,又拽衣服又捋頭發,“咋不讓我回家換身衣服呢?你瞅這油漬馬虎的。”
“瞧把你緊張的,又不是相親,你光看人家就行了,沒人看你!”
“咱可別(別扭的別)野乎她們,瞅瞅熱鬧,吭,沒事兒。”
“惹乎也沒事,帶夠錢沒?”
“哎呀媽,得花多大錢哪?別調樂我,咱不去了行不?”
“熊樣!就花十塊錢,進去了,小費你自己看著給……”
“進哪?”他一臉緊張,
“你想進哪?進大門!真他媽病得不輕!十塊錢買門票。在裏頭看表演不給小費也沒人趕你,照樣脫光光給你看。便宜吧?”
“嘿嘿,我還以為……十塊啊?害行。”
百老匯大街有十好幾家夜店,幾乎連著的,場地有大有小的脫衣舞夜總會。
霓虹燈閃著一些,可算不上燈火輝煌,大概美國這幾年經濟不好,特種行業跟著蕭條。
我來過兩回,挑了家沒進去過的地方闖一闖。到門口,東北銀掏十塊錢買票,我免費。
他大為不滿,沒辦法,這種地方人家隻收男士的錢,女賓向來免入場券。
“那是我的悲哀。你不懂了吧?無論我裝扮得多麽像男人,心理上比男人更男人,還是被當作女賓來對待,多可氣吧。”
凡進場的在手背上蓋個印,每人發個空紙杯,免費供應汽水。到吧台喝酒要掏錢要給小費。客人要往小姐身上塞錢,她才會上前貼著身表演……我一一介紹給東北銀聽。
他很快就顧不上搭理我了,一對眼珠子死盯住鋼管上的金發女朗,半張嘴合也合不攏。我領著他找到中間靠前的座位,那個屁股大胸更大的女人正沒完沒了前後左右拉扯自己身上僅剩的丁字內褲,好不容易總算拽下來了,又借著鋼管的力直轉圈,轉到我眼花頭暈。
東北銀是真看暈了,不僅目不轉睛還探頭探腦,我拉他幾回衣服也不管用了。
第一回來,我也沒那麽驚訝投入啊?有那麽大生理區別?要不說男人在這方麵屬於低級動物呢?我看這麽多回就沒找到過任何快感!黑人白人亞洲人,高矮胖瘦的這些女人,隻覺得她們太不容易了!靠那一張張塞到胸口插在褲襠的一美元鈔票過日子。
在餐館打工賺錢是多麽高尚的職業啊!
不過,任何人沒有權利去評審別人的人生價值。也許她們過得比電腦工程師,比醫生律師快活多了:不必絞盡腦汁,扭扭身子就行;不必套在緊繃的工作服裏,脫光了示人才叫回歸自然。
我在天馬行空胡思亂想,東北銀蠢蠢欲動還想往前坐。
“再往前可要給小費啦,我車裏有個望遠鏡要不要給你拿來?”我說。
“嘿,真要小費啊?多少?你瞅那對奶子,太那個……什麽了,”他話都說不圓了,摩拳擦掌的樣兒。
“太哪個了?實心饅頭兩個,傻呀你?都是打矽膠的,假的。”
“也是哦,真的哪有那麽挺?”
我不以為然,打個哈欠想回家了,開回去還要一個小時。可再一想,東北銀第一次出來開開眼,花了十塊錢的,正到興頭上,現在一定拖不動他。
奉陪到底吧,雖然我對台上豐乳肥臀暴露無遺的女人沒興趣,音樂嘈雜,燈光晃得厲害,空氣裏彌漫著分泌物的酸味……我皺緊眉頭,人往後仰,手掌交叉在腦後用力撐住,全場一百八十度巡視,努力去找性幻想的源泉。
我注意著:跳完脫衣舞的小姐,一下台多半直往人堆裏紮,被哪個男人看對眼了即刻往後台一排小黑屋裏帶,做些更見不得人的勾當。
蹊蹺的是這裏的女人都算不上淫蕩,即使做遍了撩人姿態,也透著無奈和冷漠,展示赤裸裸的身體成了工作,目的明確欲望單純。
音樂換了,比較舒緩的,燈光停止了晃動,突然我眼前一閃:聚光燈下的鋼管旁站出來一個纖弱的亞洲姑娘。跟種族無關,全因為審美標準比較相符。我坐穩了打算仔細觀賞。
這亞姐兒擰脖子猛一甩長發,黑亮而有質感的頭發綢緞一般滑落肩頭。乍一看,她身形樣貌竟有幾分像海倫。突然一陣強烈心痛!倘若真是海倫,我能受得了?
她邁開了熟練的舞步,沒有太多故弄玄虛的遮掩,很職業化。燈光下幾乎半透明的肌膚觸碰到冰涼的鋼管,她的身體應該也是冰冷的。
轉過幾圈以後,搖擺中她背對觀眾席緩緩地彎下了腰。立刻,在她身上遊走的目光有了焦點,肆無忌憚的,猥褻的……我注意到那裏掛著一顆搖搖欲墜的水珠,在反光中熠熠閃亮。
東北銀有點憋不住了,想跟我打聽價錢。
我盯住那一直沒有滴下來的水珠,終於發現:那兒哪是水珠?根本不是液體!小姐她在那裏穿洞戴著一個小銀環!
立刻,渾身汗毛全豎了起來,我真受不了了。
“嗖”地站起來,我二話沒有叫上東北銀回家。
有太多東西不是想接受就能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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