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我想喝酒。豪情滿懷沒處抒發的,找一找舉杯邀明月的感覺。結果拎了一打罐裝啤酒回家,拖著何鮮姑陪酒。她直感歎大閘蟹的季節到了,可惜這邊連隻蟹腳都啃不著。
我們敞開陽台門,讓月光照進來,席地而坐。整個晚上我喝個不停,她說個不停。
我終於了解了何鮮姑的傳奇人生。
她從小沒有父親,不愛讀書,中專畢業參加工作。自己有點錢就喜歡遊山玩水吃吃喝喝。有一年去普沱山,在大吃海鮮的時候認識了她的孩子他爸。
這個明眸皓齒身高一米八的男人,用何鮮姑的話來形容:絕對是浪漫劇裏的男主角走出了屏幕,當時就把她電暈了。我見過相片,確實長得不錯,像四大天王裏的黎明。
緣份一來像漲潮的海水,擋不住攔不住。他們剛巧住同一家旅店。
我邊聽邊總結:“哦,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手牽手。”
何鮮姑說她自己不會淺薄到為了男人外表而動心,別看他年紀輕輕,已經算個半大不小的企業家了!學外貿的,大學畢業回寧波開了個服裝廠。
“哦,帶領家鄉人民勤勞致富。”
那時候跑廣交會能拿到海外訂單的,一定掙了不少錢。
從普沱山一路吃海鮮,何鮮姑還跟著去了趟寧波。
旅行結束,照常生活,但是何鮮姑已經懷上了現在的兒子。所以她再回寧波找孩子他爹,順便又可以頓頓吃海鮮。
“你兒子長得應該像螃蟹。”
不管他長得像什麽,他爹是文化人,當著父老鄉親們的麵哪敢把自己後代滅了?即刻奉子成婚傳為佳話。何鮮姑拍拍肚子,成了廠長夫人,漁家姑娘。她不在乎,嫁個漁夫更好。其實她真不是個要求很高很多的女人,所以才有後來的命運曲折。
心思活絡的人永遠不會滿足,孩子他爸管裁縫管累了,又開夜總會又開大餐館,結果不在行,全賠了。他幹脆把廠一賣,拿著錢辦簽證,帶上何鮮姑直飛舊金山。孩子留給兩家父母輪流照看。
別以為會幾句外貿英語就能跑國外混主流。何鮮姑什麽都不會,所以實在,一到美國找份工作就開幹,不怕苦不怕累的。她老公不一樣,做過老大很多年了,聽不懂英文沒關係,聽人使喚是絕對不幹的。他每天西裝筆挺,注冊了好些個公司,接洽了好些大生意,可全都是光談不成的買賣。往外花大錢容易,往裏掙小錢難,到後來基本上靠何鮮姑打工養著家。
“陪他去應酬,人家以為我嫁了個富商,哪會知道叼在他嘴上的巴西雪茄要我大半天小費呢。有一回在餐館碰到他生意上的朋友,害我在廚房躲了一個多小時。所以,我幹脆轉到廚房裏麵做事,也沒那麽辛苦。”
“再後來呢?你的富商去哪兒發財了?”
“你怎麽不用腦子想問題?他發財了我還會在廚房做事?兒子靠我養,綠卡靠我等。”
我很佩服何鮮姑!說這些她不帶抱怨,反而頗為驕傲的樣子。
這個故事裏,男主角一出場就大有移情別戀沾花惹草之嫌疑,外加婚姻關係的偶然性和感情基礎的不可靠性,我以為必然出了第三者才導致何鮮姑如今孤苦伶仃獨守異鄉。
答案是:錯!人家娶了何鮮姑以後比何鮮姑還要從一而終,絕不出軌。開夜總會那會兒,小姐多得前胸貼後背,沒一個能留他過十二點的,灰姑娘似的往家趕。
這可真是奇了!我不信。
“那他有性功能障礙?”
“去你的!我們家兒子可是做過親子鑒定的!當初我主動要求去做個明白,以免將來大家心存疑竇。就為這一行動,他二話沒說帶我去領結婚證了。”
“要不說你是個人物呢?!一般人家小女子哪有這份膽識過人?”
“我們家孩子他爸呀,這方麵從來不要我操心。可他就是運氣不好,一心想做番事業,總也不順,你看看這些年,從國內折騰到國外,又從國外折騰回國,盡聽他說這筆生意成了,怎麽給我買大房子,大戒子,怎麽帶我和兒子周遊世界……”
“還是外貿訂單嗎?這些年應該更好做了呀?”
“他要做回老本行也許早就鹹魚翻身啦,偏要一口吃成胖子,一會兒要修高速公路,一會兒要開發房地產,一會兒要開快餐連鎖,最近又在籌建網站融資啦上市啦。”
“他以為在納斯達克上市和上網注冊博客一樣容易啊?我知道他這樣的能人,屬於能給長城貼瓷磚,能給太平洋修欄杆的,對嗎?”
“不要過早下結論!”何鮮姑跟我急了,不許詆毀她的男人。
我趕緊道歉,的確是我不好。
“哎,我這人最大毛病就是太喜歡下結論,自作聰明。”
不用我下結論,何鮮姑看問題非常客觀。
“還要你說?我早看透他了,眼高手低死要麵子活受罪吃不起苦發不了財……”
我跟住連連點頭,可以理解,這種態度和對自己孩子一樣,自己怎麽教訓都可以,就是不能讓別人碰一手指頭或說一句重話。
“是我自找的,怪不得他。這輩子我也不指望享多大福,自己辛苦點把兒子撫養成人。老公再怎麽不爭氣,可要我另找別人好像也不可能了。”
“想不到啊,什麽年代了都,還有你們這樣忠貞不渝的婚姻。”
“都像你啊?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這邊盯上貝蒂窮追不舍,那裏還等著老婆過來團圓,到時候看你怎麽收場。關照過你,貝蒂不是好惹的,她身邊圍著轉的男人哪個不比你強?為什麽全沒結果?人家知難而退啦。”
“說的也是,這回我算領教過了。”
“到今天我還是要勸你,見好就收,趁大家沒鬧僵,還能繼續相處下去。”
“來不及了,肯定來不及了,我已經做好徹底犧牲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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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人家講故事,大概了解個經過而已,總是催著問:後來呢?後來呢?
細節是留給寫小說人用的,一般人太注意細節會被當成腦子有毛病。什麽年代了?網絡資訊如此發達,太多信息來不及接收。現在的人不喜歡細節,生活節奏變快了,誰有功夫注意這個注意那個?吃的東西都能流行快餐,文化更不用細嚼慢咽了。讀的看的聊著的,簡單明了刺激好笑,管它明天還存不存在?
感動成為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因為我們為了競爭為了生存,慢慢讓自己越來越堅強,也越來越麻木,所以感動啦細節啦經典啦統統都是奢侈品。大多數人把品味和時髦混淆了,比如,享用最新的高科技產品應該算時髦,有些人卻拿著明天可能就變垃圾貶值的東西當品味。在灣區矽穀實在有太多這樣的人了,那叫一個比比皆是。
貝蒂是介於傳統觀念與現代意識之間的,基本上已經被邊緣化了,隻有我能拯救她。
“我一定要拯救她!你知道那叫什麽?幽閉恐懼症!不對!親熱恐懼症!美國這破地方為什麽滋養各種心理問題?人和人之間有距離,很大的距離!”又喝多了,輪到我發言了,記得是對著何鮮姑直嚷嚷,忽然樓下也有人嚷嚷,抗議我們半夜裏大聲疾呼的動靜。
我正在酒勁上,操起空酒罐要往下砸,被何鮮姑一把拖進房間,關了陽台門……才讓我繼續發表酒後自由言論,慷慨激昂。
“看見沒有?聽見沒有?這就是美國!人人有權利做這個做那個,然後還不許別人這樣那樣。總想著維護自己約束別人,……什麽總統、議會全是操蛋,布鞋!英文裏布鞋就是臭狗屎!和布什的名字多像,可見他就是臭狗屎。總統是全美國最大的混蛋!我剛才說什麽來著?怎麽繞到總統那兒去了?”
何鮮姑搖頭,不知道我在說什麽。
第二天醒了,依稀想起來:貝蒂答應我去海邊看月亮。是真的嗎?什麽時候的事?喝酒前喝酒後?酒精真毀腦子,記憶體被重新排列,像漂在水上的拚圖碎片。下回不能灌太多了!
何鮮姑不知道什麽時候走的,我記得她說不會改嫁了。我用清醒的頭腦想了想:現如今對財產死心踏地的屬於正常女人,對沒有財產的男人還死心踏地的屬於大熊貓。
我喜歡賴床,看著天花板天馬行空。有很多事情是值得我們去思索的!思索著探索著摸索著,最後終於一定會發現,其實原來到底還是跟我們的切身問題息息相關。
比如,我在想:
到美國來的中國女人帶著夢幻主義,一下飛機卻比美國女人還現實主義了。沒結婚的大姑娘找個有房有產的男人算是正當權益。最典型的現實主義當數結過婚有孩子單飛出國的女人,估計簽證給她們也是因為表格上寫著已婚有孩子,滯留美國的傾向比較少。可她們剛好用這幌子出來了,赤膊上陣,決不錯過人生第二次選擇,決不枉費剩餘的青春。
小青就是最典型案例。自己尖嘴猴腮,臉上長黑斑,算有自知之明,撇下上海的老公孩子,一來美國馬上找到個修車的,開個小車行的台灣人,長得凸眼暴牙,五短三粗:說話粗動作粗腰粗,鼻子短脖子短胳膊短腿短那個也短,小青自己說漏嘴的。還好生育功能不短缺,讓小青生了一兒一女。不管怎麽說人家有自己的房子、車行,固定資產啊!大小是個老板。他們就這樣般般配配做夫妻,精打細算過日子。
相比之下,何鮮姑多淒慘啊?
(開始往回繞了!)
再看貝蒂,豈能用普通女人或大熊貓來跟她比?
由於貝蒂特別囑咐,我學乖了,整晚怎麽喝怎麽暈也沒向何鮮姑透露半個字。
“還記得昨晚你說的話嗎?陪我去海邊,看月亮,就我們倆。”我必須打電話去確認一下,第一次約會啊。
“哦,我現在就在海邊,沒有月亮啊,你還在床上吧?”貝蒂很輕佻地說。
“啊!?你是說要我現在過來嗎?”
“不用了,我跟女兒在一起,難得休息一天應該陪她出來玩一玩。”
我一時語塞,竟然說不出話來。
“那我掛了,你去找何鮮姑他們玩吧。”
“等一等,就讓我過來幫你帶女兒還不行嗎?”
“不要!她不喜歡陌生人的。”
電話那頭掛斷的聲音,我看了看手裏的電話,難以言表的氣不打一處來!
“晚上你一定要陪我!不然我就找何鮮姑,好好跟她說說自己多麽喜歡你!”我再打過去,很卑鄙地威脅她,嘿嘿冷笑的。
“你去說好了,明天開始別來上班!”她又掛了線。
我把手機扔了出去,“咚”地砸到地上,還好是鋪著厚地毯的地板。
吃飽了撐得!陪這種女人玩捉迷藏,她也太冷血加頑固了!
我一裹被子決定繼續睡我的大頭覺!也不找何鮮姑說事,也不打算再去上班。有什麽了不起的?她做她的貞節烈女,我做我的潑皮無賴,井水不犯河水!跟她拜拜!
睡醒了下午去運動器材店,做什麽不比打餐館好?委曲也求不了全。
大白天,什麽事都不用做,翻來覆去睡大覺是多麽幸福啊?我找了個最舒適的姿勢,趴在最心愛的床上,什麽都不想,連海倫都沒進我腦子就睡著了。
電話在地上猛響的時候,我正做著在海邊的夢,和很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人一起。
是貝蒂打來的,“你在哪裏?”
“我在床上。”
“還在睡覺?幾點啦?”
“你管的著嗎?今天開始我就不上你的班了,別來教訓我。”一報還一報,說完我搶先掛了電話。
她又撥過來,勝利的笑容掛在我臉上。電話當然是要接的。
“你已經不是我老板了,曉得嗎?……”我還想大肆宣揚點什麽,被她刻意打斷了。
“有件事要麻煩你,那幾條熱帶魚兩天不喂,快餓死了。何鮮姑有店裏後門鑰匙,你去拿了幫我喂喂魚,好嗎?你不也很喜歡它們嗎?”
“我還喜歡你呢,有用嗎?”
“有。你也太著急了,月亮要晚上才出來呢。”她語調明顯好轉,甚至有點百般溫柔了。
我暈!又成了貓爪底下的老鼠,被折磨得死去活來。
心裏偷著樂,可不能讓她察覺,演戲不能露餡啊。我繼續深沉繼續很受傷的沉默不語。
“這樣吧,也別去找何鮮姑了,等我和女兒回來,你陪我去喂魚,然後再去看月亮。”
我保持沉默,希望她理解成默許吧。
“你哪兒也別去,在家等著,我來接你。”
我沒舍得掛電話,她也文明禮貌了,靜靜等了好一會兒。
“好吧,隻要你說話算數,這次就不計較了。”
“快起床啦,睡得骨頭都要散架了。”
“是被你氣得要散架了。”
這回沒有搶著掛電話了。我精神抖擻地起床。今天什麽日子?第一次約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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