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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對於每個人來說意義不同。
財富榜上的人,錢是他們名下一串以零計位的數字,也是萬能鑰匙,動一動就能打開任何領域的一片天地,有著可以把世界玩轉的真實意義;沿街乞討的人,錢是用尊嚴換來的身外之物,每一分鍾每一分錢細水長流的積累,除了攥在手裏揣在兜裏的錢之外,他們可能一無所有。創業的人把錢當作成功指標;享樂的人把錢看成美女佳肴;吸毒的人錢是飄飄欲仙的白粉;賭博的人錢是押注的籌碼……大部分的普通人,錢是柴米油鹽,老婆孩子和房子。
我在這裏看到最多的仍然是這一類普通人,比較優越的普通人。拿全球工薪階層的平均收入比一比,他們算是頗為豐厚的一族。在矽穀的高科技公司謀職,年薪十幾萬美元,貸款買了近百萬的房子,妻子相貌平平甚至有點臃腫,但已經為他們生了三兩個孩子,接下來就是抗住壓力,怎麽逃點稅,投點資,理理財,讓子女多受點教育上個好學校,有退休基金有生活保障。達到這一水準的,應該算這裏海灣地區的成功人士了。
因為這一群人,他們的生活實在太單調乏味,除了上健身房以證明還重視健康體魄,上餐館滿足基本食欲,沒別的太多需求了。由此而來,這一片平靜的地區除了中國超市熱鬧,也就餐飲業比較發達。
在這裏開上一個餐館,經營好了,估計年收入和一個高級工程師差不多。
貝蒂很有成就感地穿梭在一屋子成功人士中間,從她手上遞出去的一張張帳單,接回來的一張張信用卡,她知道錢就是這麽掙出來的,帶著油煙味帶著綠色誘惑。她腳步輕盈,姿態優美,看起來是那麽的愉快自信。和那些灰頭土臉的家庭主婦或正兒八經的白領職業女性比起來,她是鮮活而頗有風韻的,就像養在魚缸裏的那幾條熱帶魚,鮮豔又自在。
越注意她,我的好奇心也越強烈,如同氧氣泵在魚缸裏打出來的汽泡,突突往上冒。
這樣一個女人怎麽會選擇單身呢?周圍就沒有一個精英看上她?如此花樣年華的女人何以甘心守個小餐館?再怎麽如魚得水做這行畢竟勞累,掙了錢沒時間享受,辛苦為哪般呢?我想不明白錢對她的意義在哪裏?
比如,錢對我來說是簡單的生存,以保證我寫出一鳴驚人的小說之前不至於餓死凍死落魄死。錢對東北銀來說是盡快換取合法居留權,再申請老婆孩子早日來美。錢對小青這種人來說是與生俱來的本能,賺取盡可能多的,損失盡可能少的一切身外之物。錢對何鮮姑來說是滿足基本欲望,有一天能吃到最鮮的東西……不需要了解更多了,一般人不過如此了。
周末晚上的餐館簡直是個戰場。
濟濟一堂源源不斷的顧客全是敵人。廚房成了軍火庫,鍋碗瓢盆揮刀掄鏟輸送武器彈藥。我們幾個當兵的展開攻勢,端茶點菜刺探軍情算第一輪,再上湯上菜添水添飯地真槍實彈幹掉他們。到貝蒂去買單了就能收獲戰利,直到打包收桌子送客,收回陣地,繼續下一撥戰役。
仗打得好,彈無虛發百發百中,很快能把吃飽喝足的敵人順利趕跑。子彈打偏了上錯菜,火力不夠速度不快的被客人一抱怨,我方就會亂了陣腳,延誤時機有損戰果。
攻防之間戰術還有講究,不能趕盡殺絕了不留退路,必要的時候迂回一下才有永久的勝利,讓更多的敵人送上門來任我們宰割。
我比較願意當參謀長,審時度勢,有利出擊。東北銀是炮兵連長,指哪兒打哪兒,集中火力擴大戰事。小青自己選擇單打獨鬥,不愧是遊擊隊長,把一小撮敵人收拾得暈頭轉向。
貝蒂到底是個女人,別看她把自己當老板,打起硬仗來也不過成了我們的勤務兵,最多算個戰後司令部的統計員。不過,我忘了是在為她打仗。我們隻能領點軍餉。
7
龍井茶頭道隻喝一半,續上開水,第二道才是最香醇的,入口微澀入喉甘甜。喝完了第二道,續上水再喝第三道第四道,一杯茶已經喝得清淡無味。晚上開封的一盒煙也抽到隻剩一排了,電腦屏幕上一頁白紙還是一頁白紙,和我的大腦一樣空空如也。
寫作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一些時候讓你坐在那裏仿佛修煉,修煉那些珠圓玉潤的句子。
可是,把寫作當成修煉是不對的!煎熬出來的文字多麽優美也隻是裝飾,沒有實質性內容,華麗詞藻堆出一座山來也是假山。寫作不是一種工作,所以我沒有留在國內繼續那些文字工作,根據別人的意願去絞盡腦汁咬文嚼字。
我寧願把寫作當成興趣,寫一點發自內心的真話。
就像喝茶,仔細品味一下,寫東西是在衝泡自己的思維。思維當茶葉,語言和文字必須用火熱的激情燒開了,滾燙的熱水,倒出來酣暢淋漓才能作出好的文章。
更簡單的理解:寫作就是自己跟自己說話。
我是累了,累得無話可說,所以寫不出東西來。
這次從大陸回來以後,我的思維一直處於遊離狀態。
可能因為前兩個中篇全被文學雜誌社的編輯槍斃了。我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因為我把激情燃燒到床上,都給了海倫。茶葉不純淨,水溫又不夠,當然泡不出一壺好茶。
讀一讀自己的文章,我還看出來:那不是自己跟自己說話,而是在急著跟別人講故事!因而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我又讀了一些比較暢銷的小說,大大提高了覺悟。
無論是自戀傾向的暴露無遺還是回顧曆史的傾情力作,美女作家或文學泰鬥都有他們自言自語的最佳狀態。
而我沉浸在自己的兒女情長裏,甜言蜜語還來不及說,哪有空去追溯過往,哪有時間跟自己對話?那兩個拚湊出來的故事能寫成中篇已不容易,不過滿紙廢話一文不值。
等到綠卡的第一件事就是買機票回國。海倫苦苦等了我兩年。
我百分百地相信她忠貞不渝。
二十四小時隨時打回去的越洋電話每天一到兩個,二十美金一張的電話卡在床頭櫃裏攢了一抽屜。通話的主要內容禁止公開,每天早上我該起床的時候正好是她上床時間,鬧鍾一響,半夢半醒的我在被子裏抱著枕頭開始我們的色情電話。說到算不清幾個A的時候,那頭隻能聽到她的呼吸了,然後是一連串含混的抱怨:“討厭!可惡!我恨你!恨死你了……”
我們還沒有墮落到在互連網上裸聊,有時間共同上線了還是比較規矩的,太過火了也容易出亂子,所以適可而止。
最浪漫的是在這樣一個電子信息時代,我仍然每星期寫一封情書,用手寫,或買來一些很特別的愛情卡片,寄航空信給她。誰讓我愛好寫作呢?
如此兩年下來,情書有十好幾萬字了,擠出來的作品難怪沒了水份沒了感覺。
終於可以回家了!從浦東機場綠色通道一出來,上百個人頭在欄杆外晃動,我一眼看見了花枝招展的海倫。繞過長長的過道,終於把她攬進懷裏的時候,竟然有一點點陌生。
不過,我們一坐進車裏就粘在了一起。她由著我把手伸進了她的衣服,還沒到家已經解了後麵的搭扣。我永遠忘不了她留給我的濕淋淋的記憶。
如果不是海倫逼著我上飛機,我一定不願意再次一個人飛越太平洋了。
8
正經去上班了,一天十二個小時和那幾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還有那幾尾永遠分不清誰是誰的小魚。上海人家裏裏外外總共八個人,包括我和東北銀。廚房曹大師傅掌勺和另外一個老張大叔做炒鍋,配菜幫廚是何鮮姑,還有一個打雜洗碗的墨西哥小夥子馬丁。外場隻有貝蒂和小青,走了一個留學生以後,老板急著找人,留下了我和東北銀。
有趣的是,我點了點魚缸的魚也正好八條。
環境雖小,關係複雜,每個人都是一本書,我喜歡用觀察去慢慢解讀。
融入一個新環境,有時候必須滿足別人的好奇心,反過來,別人才會滿足你的好奇心。
有人對你好奇,說明你受關注,被重視,或是別的什麽原因。普遍情況,被人打聽的無非就是婚姻狀況、經濟條件、移民身份……在我當然比較例外,稍微敏感一點的人很快會發現某些特別……
整日裏神叨叨的何鮮姑很快開始注意我了。
下午休息的時候,她和小青找到了共同語言,前門繞後門嘀嘀咕咕。我從她們眼神裏看到那種探測性的猜疑,也是我常在中國人眼裏看到的一種目光。
對付這類猜疑,要麽擺擺酷,還以冷眼和冷笑;要麽幹脆亮出底牌,叫他們跌破眼鏡無話可說。通常我會采取前一種態度對付全不相幹的人,而他們,一天十二小時需要麵對的幾個人,我不想遮遮掩掩兜兜轉轉跟他們繞圈子,並且還有我的自尊和虛榮。
這一天,某方麵的議論達到了高潮,午餐後的自由時間,何鮮姑不急著找地方睡她的養生午覺了,爭分奪秒趕回家的小青也不走了,兩人留在貝蒂櫃台裏一起磕瓜子。她們饒有興趣地分析研究,向貝蒂做總結報告,竊竊私語伴隨一陣陣竊笑,很小聲,特別是我經過的時候。從後門抽完煙回來,我聽見一耳朵,是貝蒂在說:
“你們別瞎猜了,有什麽大不了的?隨便人家怎麽樣嘛,這裏是美國……”
感謝上帝,她們還知道這裏是很重視個人隱私的美國,不過我已經準備好了。
我從口袋裏掏出兩本相冊,全是我和海倫最親昵的合影,像所有熱戀情侶那樣的。我站在櫃台外麵,斜靠著很得意地笑眯眯地把相冊遞給裏麵三個女人。
“想看看嗎?我和我女朋友的,她在申請學校過來讀碩士學位,然後在這裏登記結婚。”
貝蒂眼裏閃過一道淩厲的光芒,停在我臉上。小青和何鮮姑交換了眼神,張著嘴可以吞下一把瓜子,也許還不小心咽下了一兩片瓜子殼,看上去像噎了一下下。
貝蒂遲疑著接過相冊,後麵兩人立即撲了上來,一人一本搶了過去。貝蒂很寬容地笑著搖了搖頭,側過身去和她們一起看相片。
“不錯不錯,你女朋友真漂亮,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還是個讀書人啊?”小青急於發表意見,言下之意也許是怎麽會看上我。
何鮮姑並不說話,帶著她一貫的表情,似乎早已洞察一切奧妙。
貝蒂則低頭看看相片,抬頭看看我,仿佛在驗證相片上的人確實是我。
我把她們的反應盡收眼底,仍然靠在櫃台外麵,把身體重心落一條腿上,抖動著另一條彎曲的腿,保持臉上的得意笑容。
她們有點怔驚,不是因為所發現所證實的超乎尋常超乎想象的事實,而是因為我的態度,毫不忌諱滿不在乎的態度,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坦率。
事情就是這樣,人們有注意、懷疑、評判、議論的權利,一旦真相大白了,他們很快會失去興趣的。
不過,我也有失策的時候,低估了兩個三八女人的好奇心居然如此強烈。
“你們好了多久啦?”
“你們家父母不反對?”
“那她的父母知道你們好嗎?”
“這裏可以結婚的嗎?”
“好像是可以,不過沒有自己的孩子怎麽辦?”
“分開太久,你不怕她被男人拐跑?”
“是啊,長得那麽好,肯定招男人的。”
“你們怎麽認識的?”
“她不是為了來美國才答應跟著你的吧?”
“到了美國還管得住她嗎?”
“你第一次來,我們就看出你有問題了。”
“不聽你說話,我還以為你是個男孩子呢。”
“其實你長得也很好,為什麽不試著交交男朋友?”
……
她們兩個端出了機關槍的架式,恨不能讓天旋地轉,或者把我扒光了嚴刑拷打,一一招供。這個時候,隻有貝蒂保持沉默,靜靜看著我,也希望我回答的樣子。不過最後還是她及時製止了小青和何鮮姑的沒完沒了,不至於讓我徹底陷入尷尬。
我很感激貝蒂的深明大義,到底是老板,還有點素質。
出乎意料的是,這以後,我其實跟何鮮姑成了最好的朋友,通過她我才更快了解了這裏的每一個人,每一層關係。何鮮姑可不是一般人。
有付出才有回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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