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冰雪溫柔》2-1

(2009-03-18 16:01:59) 下一個
(二)
我不知道:我是什麽?
我做什麽?
——《費加羅的婚禮》


到了異國他鄉的人,麵臨第一個問題不是張口吃飯而是開口說話。
有個托福考六百分的留學生,一到美國去麥當勞買吃的,他對自己的英語會話能力以及聽力相當自信,排隊站到了櫃台前,準確無誤地報上一個套餐編號。裏麵的美國小夥隨口問了句:“That’s it?(就這些嗎?)”這位老兄愣住了,不明白要他“再吃”什麽?語言不是照本宣科的東西,它是特定環境裏的空氣,流動變化,無所不在。
像我這樣到了美國,別說“托福”這詞拚不出來,連數數都不過十,等於一個聾啞人。別無選擇,到安娜堡第二天,我被妹妹送進了語言學校。
這是一所屬於安娜堡小城的成人教育學校,主要教授語言課程。安娜堡可算純粹的大學城,所有設施與周邊地區全都圍繞密西根州立大學而建立。
到這來上課的學生應該都是安娜堡的居民,定居的定期的短期的,多多少少和密西根大學有些關係。因此,入學手續並不複雜。
我在辦公室拿到一份考卷,需要通過筆試和聽力測試。負責登記注冊的小姐非常親切,雖然胖得離譜還有滿臉雀斑,說起話來卻細聲細氣婉轉動人。妹妹翻譯說她叫我別緊張,考試隻為了解學生現有的英語程度,安排適當的班級。
我沒有很緊張,就怕丟人現眼。試卷裏全是選擇題,我一閉眼開始瞎蒙,從頭蒙到尾,比規定時間早二十分鍾完成了所有選擇。結果出來了,沒有分數,沒有一年級二年級,我被編在某個班,英文的我看不懂。問妹妹,她鄙夷地說是最最初級的班。
我說那又怎麽樣?所以要學習嘛,美國人也不是生下來就會說英語。妹妹學美國人樣翻了翻白眼,讓我放學自己坐巴士回家。她開著一輛喘氣咳嗽的小破車,自己走了。
嘴上說能怎麽樣,跟在胖妞大屁股後麵往初級班走的時候,我還是難受了一會兒,想著妹妹剛才的神態,真讓人無地自容。我不由得縮起脖子覺得抬不起頭來。
初級班教室在走廊盡頭靠東邊操場,途經其它一個個教室,傳出陣陣嘈雜,混合著世界各地的語言。我隻用眼角餘光掃了掃,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生怕被人記住了麵孔恥笑——是初級班的。當時,怎麽會想到:走進那個教室還有一段奇緣等著我。
拐進一道門,迎上來一條花裙子,胖胖的辦公室小姐讓開一些我才看到這位老師的臉,皮膚很白的白人,栗色的眼睛和金黃的睫毛,金黃的頭發梳成馬尾辮。她笑容可掬地過來搭我肩膀,薄薄的嘴唇裏亮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可以做牙糕廣告的那種。接過了我的登記表格,算收下我這個學生了。
放眼再看班上其它同學,大約有十幾二十個,分散在擺成方框型的長條課桌邊,中間一塊空地連著講桌,乍一看不象上課象開會。各色人種,男女老少,表情嚴肅,正襟危坐,出席什麽國際代表大會呢,實在可笑。我也成了他們中間的一員,自己找位置坐好,擺出為國爭光,頑強拚搏的尊容。
沒有上課鈴聲,老師看看牆上的鍾,送走了辦公室小姐關上門走到講桌旁。
她說了一串話,大概是說開始上課什麽的,下麵學生沒啥反應,估計和我程度相當,都聽不明白,都直愣愣望著她。隻見她自顧自開懷大笑,繼續自說自話,想必是當久了初級班老師,練就了如此超然的對牛彈琴而自得其樂。
然後,她的目光轉向我,讓我臉上的溫度失去了平衡。她的眼睛很溫和,看出了我的惶恐,一轉身她到黑板上寫了幾個巨大的字母:“Sarry”,目不識丁的我以為是“Sorry”,不明白她有什麽對不起我們。後來鬧明白那是她的名字,叫沙瑞。
沙瑞老師遞給我一張對折的硬紙片和一支大水筆。四下裏一望,每個同學的桌前都立著同樣的硬紙片,寫著每個人自己的名字。我按標準寫好了放在麵前。剛想喘口氣,沙瑞示意叫我站起來,念自己牌子上的名字,並且作簡單的自我介紹,用英語。我傻在那裏,手和腳都沒地方放,覺得全班人正虎視眈眈看著我出洋相。
旁邊再旁邊一個女同學說話了,“每個人剛來都這樣,說你從哪兒來叫什麽就行了。”
沙瑞用食指擋住嘴巴,示意那個女同學別說話。後來才知道,沙瑞規定在這裏杜絕同學間說母語,杜絕使用中英文字典。
其實我能說兩句簡單的英語,雖然在國內的中學英語考試從來沒及格過。含含糊糊蒙混過了關。接下來,每個同學挨個向我介紹他們自己。
我能聽出來的國家有幾個,比如中國、墨西哥、俄國、韓國、伊朗、小日本……
沙瑞在黑板上寫下幾條用於自我介紹的句式,大家又跟著讀了幾遍。真叫依呀學語,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看上去一個比一個低能,我也覺得自己像弱智。
教室裏的牆上貼滿花花綠綠的紙片,寫著鬥大的英文字母,常用人稱,常用動詞變化形式等等,還有看圖說話,像幼稚園。沙瑞上課的語氣因此而頗有幼教老師的風範,耐心細致,不厭其煩。她逼著每個學生開口說話,不管如何生硬或者詞不達意話不成句,她都饒有興趣憑空想象猜測著種種異國風情。
教室中間寬敞的空地是讓她連比劃帶動作的活動場地,讓我們觀摩她的啞劇小品。


第一天上課,我不得不感慨沙瑞是個非常好的啟蒙老師。
她鼓勵我們要敢於開口,勇於表達,然後要求不管句子多麽簡短,不管詞匯量多麽貧乏,必須字正腔圓,發音標準。每提一個問題,她會繞場一周挨個跟每個人對話,糾正發音,根據她推測的意思補充句子。她說的第一遍我們聽不懂,她馬上換一種方式說,還不懂,再解釋,如此反複又配以形象化的動作表情,直到每個學生都點頭表示明白。所以一堂課圍繞一個話題都討論不完,比如她叫我們說出自己名字的來曆,就要聽每個人講一段故事。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聽懂了很多英文描述,還有一些表達中常犯的語法錯誤。沒有死板的灌輸,隻有輕鬆的交談和愉快的交流,從中卻能學到更多有用的語言技能。我喜歡這個老師,慶幸被分到這個班上。
後來,有幾天沙瑞生病,一個中年女老師來代課,發下一堆學習資料,全被我們當草稿紙亂寫亂畫。等沙瑞回來,全班同學更愛她了,沒人怕她的感冒會傳染。沙瑞很感動,說也很想念我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不知是傷風還是傷心。
走出校門好些年,我不是個孜孜以求的好學生,可在這裏如沐春風細雨,格外滋潤。
我恍然大悟,從前不好好讀書都是被老師害的。得出這個結論,我更加勤奮,上課積極主動,踴躍發言,主要表現在跟沙瑞老師胡攪蠻纏,專拿剛學到的語言逗樂,屬於班上頭號搗蛋專家。不過,沙瑞很喜歡我製造的氣氛,配合她的靈活教學。
她介紹美國的國旗國歌,我會問她:美國國旗為什麽隻有星星沒有月亮?
談到土撥鼠報春,美國有個土撥鼠日,我問有沒有蒼蠅日,報告夏天的到來。
通常我能讓沙瑞笑得前仰後合,用高八度的聲調拐著彎叫我大名,然後樂嗬嗬地解說半天。有時她也會拒絕回答我的忽發奇想,笑完了鼓勵全班同學向我學習。
我的英文表達能力在班上進步最快!


那是一段很枯燥的日子。
人生地不熟,沒有工作沒有錢沒有朋友,更沒有娛樂,隻能在學校找到一些樂趣。
每天我搭上門口大巴士,坐到總站,換另一班才可以到達學校。路上半個多小時,我通常戴著隨身聽耳機,來來回回放REM的專輯,是從大堆完全聽不懂的英文盒帶裏挑出來的,喜歡他們既滄桑又充滿幻想的音樂。獨特流暢的吉他伴奏在那段時期充斥耳膜,陪伴著我一天又一天的路程,以至於後來隻要聽到REM的音樂,就會重現大巴士上一路看到的風景,重新咀嚼那時的寂寥心情。

上課時,我總是百無聊賴地觀賞同學身上的異國風情。
來自阿拉伯的大嬸,每天換一塊花頭巾,搭配不同顏色的長袍,儀態端莊的樣子。
墨西哥女孩隻能用琳琅滿目形容她,耳環估計在三對以上,稍微一動腦袋就叮當作響,手上戒子最起碼有八個,她的十指從來並不攏。
歐洲人通常穿著正統,但有個從北歐獨聯體來的女同學時常坦胸露背,性感得呼之欲出,把班上默默無聞的男同學引得直咽口水。
兩個韓國同學喜歡穿點小名牌,POLO什麽的,正襟危坐很拘謹。
印度女人大概不習慣冬天,因為沒法在戶外展示她們身上的輕紗薄緞,一進教室脫了外套才露出花枝招展的長裙,扭擺著快凍僵的脖子。
中國同學,不約而同愛穿國產羊毛衫,五顏六色帶花的,單純的鮮豔。 我比較例外,首先痛恨羊毛衫,箍在身上冷不保暖一熱就捂汗。然後我很快發現在這裏室內暖氣足,裏麵最好少穿點,外套要厚要擋得住風寒。我愛穿襯衫,白襯衫牛仔褲。班上同學中我是最樸素的。偶爾翻點花樣,會套上一件手工織的雞心領毛背心。
我和每個女朋友分手,都要求她們給我織一件毛背心,所以我有七件不同顏色的。
記得從穿衣服可以自己作主開始,我就專挑比較中性的。
社會發展的曆史中,體現男女平等的一大進步是女人穿褲子,以及後來的褲子統一用前門襟。
小時候,我第一次穿上美國帶來的牛仔褲,大街上學校裏絕無僅有,美得我好些天撅著屁股走路,惟恐別人看不見兩個大貼袋。


這裏的冬天很漫長,積雪覆蓋著積雪,沒有棱角沒有色彩的世界。
人也變得麻木而純潔,沒有方向沒有欲望。
土撥鼠在睡覺,某個溫暖的地方,他們一定是兩隻或很多隻依偎著取暖。
我一個人走向公車站,積雪沒過腳背。我有一雙高筒大頭皮靴,名牌的,標記是一棵樹,最適合雪地裏穿。這是來美國以後媽媽送我的最好禮物。她還送我一個電子英漢詞典,沙瑞規定上課不能拿出來,平時卻很管用。媽媽在更北邊的東岸,靠近紐約。
我並不想她,這麽多年習慣了沒有媽媽。我想爸爸,他還在中國。
妹妹,幾年不見成人了,半個美國人,說話夾著英文,我聽不懂常被奚落。她大學快畢業了,成績優異,拿著全額獎學金,準備繼續讀碩士博士,可書讀得越多越不近人情。回到家我們形同陌路。
孤獨的感覺不是因為沒有家人,來這以前我可是呼風喚雨朋友遍天下的。
我叼著煙等公車,幾個陌生麵孔的同學走過來。我的同班同學基本上有車或有人接,和他們也隻是認識,還不能算朋友。
上公車的時候和一個戴眼鏡大男孩走到一起,堵在門口他讓我我讓他。上了車坐在同一排椅子上隔著過道。我猜他是中國人,一問居然也是從上海來的。大老遠的老鄉見老鄉,我們在車上聊了起來。他也掛著一付耳機。
我問他聽什麽?他說張學友,最新專輯,女朋友剛從上海給他寄來的。
他問我聽什麽?我說帶來的舊歌聽膩了,隨便翻了一盒英文歌,還不錯。
我們交換耳機,聽到了終點站。要換不同巴士,下車道別,我們交換音樂盒帶,各自帶回家複錄。約好了明天在學校見麵,他在中級班,叫“STEVEN”,他就是吳思遷,我到美國的第一個朋友。


第二天,下了課我站在走廊外抽煙,吳思遷過來討了一根,點燃猛吸幾口,說是憋了很久了。我們在雪地裏跺著腳,看一股股清煙飄升起來,消失在白茫茫的視野裏。
他說住在阿姨家,必須行為檢點,哪敢揣包煙在身上?
我們很快有了共同語言,一起懷念上海的風光歲月。
上海的早點,生煎包,大餅油條,蔥油拌麵……上海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市井風情,晾曬出來的衣服迎風飄揚色彩斑斕,到處飄散的誘人氣息……上海的娛樂場所,帶彈性地板的迪斯科舞廳,KTV包房,桌球俱樂部,通宵電影……上海的生活,談戀愛,睡懶覺,打麻將,吃宵夜……最主要是朋友圈子,一呼百應。哪有寂寞、空閑、感歎的時候?
接下來又開始抱怨美國這破地方,到這簡直是被流放,服苦役。
你一言我一語,時而憤怒時而激動時而歎息,恨不能說上三天三夜。
從下課聊到放學,一起坐公車一起逛小城,我和吳思遷兩個無所事事的上海小混混,他鄉逢知己,一見如故。
幾天下來更加無所不談,我們可算是找到搭檔了,放學以後逛到校園的商業街,坐進一家暖融融的冷飲店,看著外麵的冰天雪地吃冰激淩。
聽他講完了上海的女朋友,問起我有沒有男朋友?
很自然的問題到我這就不自然了,不過憑我的判斷,吳思遷應該能夠接受我的現實。和他交往中不知不覺早有了稱兄道弟的感覺,隻是他有點木納沒直接反應過來。
我把冰激淩送進口裏,含含糊糊地說:“你覺得我會去找男朋友嗎?”
“你說什麽?”其實他一定沒聽錯。
“你覺得我會去找男朋友嗎!?”
吳思遷一對小眼窘迫地在鏡片裏看著我,尷尬地笑了笑,說不出話來。
我坦然地往後靠了靠,說“有過男朋友找我,不過,我隻找女朋友。信不信我在上海的女朋友比你還多!”
吳思遷差點讓一口冰激淩噎住,眼看著他硬把那塊奶油冰霜咽下去,瞪起小眼珠。
我繼續關注他的反映。
“我以為大冬天吃冷飲夠意思了,原來你還有更刺激的。”


吳思遷誇張地雙手抱拳,連連作揖,“我想都不敢往那想,你居然自己坦白了,佩服佩服,……希奇真希奇,”
“大驚小怪!還來美國混,有什麽希奇的?不就‘五肢不全’,有點殘疾嗎?”
“五肢不全?”他翻了翻小眼珠才恍然大悟:“哦……哦!有道理有道理,虧你想得出來!佩服佩服,沒想到來美國才三個月就讓我碰上了,還是同鄉人。”
“又來了,什麽叫碰上了?我是頭上長角的怪物啊?”
“沒……沒這個意思,我以前聽說過,可沒想到認識了都不知道。”
“現在知道啦?和普通人一樣吧?”
他憨笑著,看看我,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不明白,你們為什麽要那樣?”
我開始不耐煩,“你這人真沒勁!什麽‘你們’‘我們’‘這樣’‘那樣’?直說嘛,同性戀,對不對?”
“對啊,為什麽呢?很好玩嗎?”
“去你的!能好玩嗎?天生地養我也沒辦法!苦惱著呢。”
“那就試著改過來,何苦自找煩惱,被別人當作‘異類’。”
我簡直火冒三丈,聽到的話都那麽刺耳。
“什麽叫‘異類’?人和人沒有完全相同的,連雙胞胎都各有所愛,誰和誰不是異類?憑什麽非要同化成一類,排斥異己,分什麽正常不正常。習以為常!少見多怪!做人要真實,敢於麵對自己,無損他人,關別人什麽事?”一口氣慷慨激昂發了通牢騷。
他幹咳了幾聲,茫然地看著我,見冰激淩吃完了,又去叫了兩杯可樂,小心謹慎遞到我麵前,“你接著說,我洗耳恭聽。”
有個聽眾也不錯,很多想法積壓久了,需要釋放。我晃動杯子,浮在上裏的冰塊嘩嘩作響。喝了一口,滿嘴冰得發麻。
“其實,我不認為自己是同性戀。我喜歡女孩的心態和你是一樣的。反而跟男孩在一起讓我起雞皮疙瘩,覺得像同性戀。我必須接受老天給我的男兒心,就像必須接受老天給我的女兒身一樣。”
吳思遷聽得一愣一愣,大概從來沒想過這些問題。
“現在所謂的同性戀,那是簡單從生理上劃分的性取向,因此一般人很難理解。其實生理與心理完全是兩回事,科學上也是兩個領域。大部分被稱為同性戀的和我一樣,在心理上的性取向根本就是異性!就像生理上的殘疾,難道殘疾人沒有權利用健全心態正常生活嗎?歐洲發達國家,文明程度高的社會早就接受同性戀是正常現象了。隻有愚昧無知,頑固不化的人才會歧視所謂的異類。”
“哎喲,你在作學術報告啊,聽得我雲山霧罩,搞不懂,搞不懂。反正我們是朋友,我保證不歧視你,行了吧?按你說的,應該把你當兄弟。”
“我有個學科學的妹妹,隻會給我灌輸理論,可她還是反感同性戀。”
吳思遷揉揉鼻子,推心置腹地表示:“我說不上反感,以前不知道,聽你這麽一說,多少明白了:你認為自己是男孩,對吧?”
“不是我認為,是人體裏給荷爾蒙下達指令的腦垂體起的作用,天生的……”
“越說越複雜,你饒了我吧。”
“行啦,朋友嘛,讓你多了解我。”
“嗬嗬嗬,聽說交異性朋友最好是同性戀,友誼牢靠。”
“想通啦?想通了就好,以後可以兄弟相稱了。”
“是是是,小弟今天算認識你了。”
有一陣子,我和吳思遷過得很開心,很有活力。
我們放了學到處找地方喝飲料,消磨時間,或者買一張票混進電影院看好幾場電影。在學校,下了課抽煙聊天,到操場上打雪仗,對所有的女同學評頭論足……
過了一陣子,我們又都覺著無聊,煞有介事互相鼓勵學好英文。因為口袋裏的零用錢越來越少,會英語才能找份工作自食其力,不然精力過剩。


有時候,我們大眼瞪小眼,發現一些不明不白的渴望,時不時在心底燒灼一下,不疼不癢。皚皚雪地上,偶爾跑著一兩隻覓食的小鬆鼠,蓬鬆的大尾巴上下跳躍,像亂竄的火苗一閃而過,蹤影全無,留下一串似有似無的痕跡。
我知道這是潛伏的躁動,有根源的。
雪還很厚,一層蓋過一層,剛下的很鬆軟,卻把下麵的壓成了厚硬的冰霜。天氣還很冷,沒有穿透力的太陽被寒風吹來吹去,徒勞無益。孕育生命力的草草木木被封存了。
我們的心情也被封凍了,像冰麵下的河流,惴惴不安。
和平時一樣,我翻開沙瑞給的學習資料,想找些可以借題發揮的笑料娛樂大家。這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課,沒法保持沉默,沙瑞一提問,就“嗨,嗨,嗨”衝著我來。我成了班上每日一笑的欄目主持人了。如果我三天不逗樂不發言,一定被當作腦膜炎。
好在我樂此不疲。正在我醞釀的時候,教室門被無聲地推開,一個巨大的身影擋著陽光堵在門口。是那個管登記的辦公室胖小姐又送新同學來了。
隨著她一個笨拙的轉身,有道白光飄然而入,逆著上午的太陽,格外晃眼。
我凝神望去,一個美少婦垂手立在了門邊,娉娉婷婷,麵目清秀——那道白光是因為她穿著一件純白的兔毛長大衣,白色的緊身長褲和白色短靴。
我不由地倒吸一口涼氣。
以性感美豔著稱的俄羅斯小姐朱麗葉坐我旁邊,她忍不住湊過來感歎:“She is beautiful!(她真漂亮!)”讓一個愛美的女人由衷說出這句話可不容易!
“Yes, I think so.(是啊,我同意)”我處於半癡呆狀態,應著朱麗葉,眼睛卻一直停留在新同學身上。她脫下大衣掛進門邊的衣櫥,隨便挑了個空位子坐下,在我斜對麵。
回過神來,我發現班上每個人都在注視她,並非我一個人頭昏眼花。順著大家的目光,我又定定地望過去,她穿著一件緊身細條紋淡茶色羊絨衫,曲線玲瓏的腰和胸,圓潤的雙肩。耳垂上有一對鑽石耳環熠熠閃亮,猶如她周身散發的渾然一體的神奇光澤,十分眩目——找不到言辭可以形容,非常統一的完美。
眾目睽睽,她的一舉一動無比從容,從身後椅背上的包裏取出筆和練習本,輕輕放到桌上。然後抬了抬長長的睫毛,眼神柔順,然後微啟了一下輪廓優美的雙唇,悠然舒了口氣,把目光投向沙瑞。
沙瑞仿佛也為她的美怔住了,如夢初醒地補發一份學習資料,全然忘記了新同學要自我介紹的“國際慣例”。
我嚷嚷一句提醒她,大家善意地笑了。沙瑞一拍腦門,回身取了紙卡片和水彩筆遞上前去。新同學迷惘地看看帶頭起哄的我,又看著用英語在講解規則的沙瑞,然後明白了在卡片上寫下“SUKKY”。她的臉上平添了一抹紅暈,念出名字,介紹自己從南韓來。
我眨了眨發直的眼睛,從此認識了這個叫淑景的女人。


一下課我直衝到吳思遷班上,咬著耳朵告訴他:“我們班來了個美女!”
“哪裏人?”
“韓國人。”
“韓國人?韓國好象不出美女啊。”
“管她哪裏人,真的很美,像以前日本電影《生死戀》裏的女主角栗原小什麽卷的。”
“管她哪裏人?不說中國話怎麽溝通?不溝通隻有看的份。”
放學時,吳思遷站在我們教室門口,看到了新同學雪花般飄過去。
我走出來迫不及待問:“怎麽樣?”
“嗯,不錯,身上好香,有女人味。不過看上去架子很大,很難接近。”
“那叫清高。愛穿白色的女人比較難接近。”
吳思遷伸出兩個手指頭,討了一根煙夾著,“跟你說了,那都是聖誕樹上的果子,好看不能吃的。”
“咳,看著賞心悅目也好。”
“可別想入非非!你不會是想吃天鵝肉吧?看你著了迷似的,今天特別興奮。”
“去你的,沒看出來嗎?她是個小少婦啦。”
“那你就安分點,美國這邊開放的大姑娘多著呢,會接受你的,慢慢找。”
“偏偏我不喜歡開放的,不管東方西方,還是清高的女人可愛。”
“清高,不清高,我們學校的女同學基本上都是嫁了人的良家婦女嘍,沒我們什麽事了,慢慢熬吧,我做好了打光棍的準備。”
“算了,望梅止渴吧。托你辦的正事有消息嗎?”
吳思遷的阿姨在圖書館當館長,有機會可以安排空缺讓我們去工作。吳思遷笑眯眯說他下禮拜就開工,大概五塊多錢一小時。至於我,要等他進去後再等機會。
“我巴不得你也去上班,不然圖書館那麽安靜,會悶死我的。”
“那就看你的了。沒想到在美國也要沾親帶故走後門。”
吳思遷拍著胸脯,保證我很快能進圖書館。
過於平靜的生活,任何小變化都會牽動情緒。
心情好,起得早,可換了幾件襯衫照了半小時鏡子,我才趕著出門,差點誤了公車。坐下一班起碼遲到二十分鍾。我知道自己注重外表是因為班上的新同學。
上課的時候,我還是繼續發揮我的喜劇天份,表情嚴肅地製造笑料。大家前仰後合樂不可支,我裝得一臉無辜,甚至沙瑞會拿著講義過來拍我腦袋,當然也是樂嗬嗬的。
比如那天,做對話練習,學比較級的運用,沙瑞發下來的資料上有統一句式,要我們往裏麵填詞,然後用對話形式當著全班大聲念出來。我和朱麗葉編在一組。
朱麗葉的句子是:“I bought a new handbag yesterday. Do you think it’s better than the old one?(昨天我買了一個新手袋,你覺得比那隻舊的好嗎?)”她填的是“handbag(手袋)”我在回答的句子裏故意把它改成了拚寫發音相似的“husband(丈夫)”。所以,等她念完了,我清晰響亮地回答:“Yes, I think your new husband is better than old one.( 是的,我認為你的新丈夫比舊的好。)”重音放在“husband(丈夫)”上。
第一個明白過來的當然是沙瑞,笑得彎下腰去。我又重複一遍,引來更多笑聲,朱麗葉舉起一杆筆要敲我,我再對她強調:確實聽你說昨天買了個新丈夫。


刻意出風頭的時候,我會不經意地看一眼淑景。通常見她啟齒一笑,我才格外滿足,確信在她心目中我是非同一般的。而她的美麗,令人沒法熟視無睹,特別是每天一變,超凡脫俗的裝扮,更害得我目不轉睛,為了她上課走神是常有的事。
由此,沙瑞覺得我太安靜了,冷不防提問過來,慌得我滿桌子找習題。朱麗葉常在旁邊提醒。有一次造句,沙瑞又點名叫了我,手忙腳亂不知道她問什麽,朱麗葉聳著肩無可奉告。我傻眼了,要求沙瑞再說一遍,沙瑞搖頭,同學們笑,想必是我平時裝傻裝慣了,真犯傻都沒人信了。偷眼再看淑景,正頷首暗笑,兩頰泛起唯有我能察覺的紅暈,她應該明白我何以發呆。不由得我心頭發熱,好像有了某種默契正在建立,雖然沒和她說過一句話。
沙瑞重複說要用動物造一個比較級的句子。我立即不加思索說:“烏龜跑得比兔子快。”全班人又大笑,沙瑞佯怒著笑問:“Are you OK?(你怎麽回事?)”我還是強調:烏龜跑得比兔子快,因為兔子去睡覺了。大部分人同意我的說法,連淑景都跟著又笑又點頭,眼波流轉,讓我心曠神怡。
日漸北歸的太陽開始發威,冰雪在鬆動,變成水滴迅速逃竄,滲進廣袤的土地。久違的色彩像斑剝的油畫在視野中顯現。有生命的枝枝葉葉趁風抖掉負荷,盡力舒展。空氣中流動著荷爾蒙或是發綠的味道,令人感覺微微刺激而迷離。
吳思遷沒空陪我瞎逛了,一放學就趕去圖書館上班。實在無聊,我陪著他去上班,對他的工作程序了如指掌。我喜歡那裏的環境,齊紮紮的硬皮書砌成一堵堵牆,迷宮一般的小巷通道,這才感到書山有路學海無涯。
我和吳思遷在書山學海裏決定放棄,做學問太不容易了,我們還是好好掙錢,自食其力,先把人做好了。
吳思遷是人可不是東西,拿著人家的工資,磨洋工起來看得我腸子都癢癢,做做停停喘口氣,拿本書像掂份量,在手裏倒半天放上書架位置還是錯的。一車散書幾個小時都歸不了位。反而我在旁邊模擬示範比他效率高。
老天有眼,幾個星期以後,等到空缺的我也登記上班了,錢不白拿,活不白幹。
每一天的生活又多了些意義,令我滿麵春風。
沒麵子的是我的英語不過幼稚園水平,在初級班混混,胡說八道沒關係,到圖書館上班難免和美國人打交道,碰上經理有話吩咐,我隻有翻白眼,白癡加口吃。吳思遷英文比我好,幫著翻譯,編在一個組裏上班,功勞苦勞都成了他的。自己兄弟沒啥可計較,其實都一樣,論小時記工分,多幹少幹,心裏結算。
這份工掙錢不多,但是悠閑自在。常和吳思遷一起懷念上海,感歎社會主義好,資本主義糟,閑工資不拿白不拿。圖書館一側的工作電梯直通下麵的邊門,我們每小時下去抽根煙,或者溜出去吃點東西。
一不做二不休,我和吳思遷都是愛耍小聰明的人。
我們每放好一車書應該在工作記錄板上登記,因為臨近考試,圖書館特別忙,工作間裏堆滿了收回來的一車車散書,不送出去上架就是我們失職。問題是我們拉出去放掉一車整理好的,繞回來又收滿一車散的,如此反複沒完沒了。暈頭轉向一陣子,吳思遷大呼:不行了,不行了。我開動腦筋,先把工作間裏晚班同事整理過的書通通打亂,看上去全是剛收回來的,然後在記錄板上畫了兩個“正”字,完成了兩個人整天的工作量。
吳思遷一拍大腿,“太絕了!真是高招。”
我伸手彈他腦門,“不是叫你偷懶!改變一下工作方式。拉出去收回來多此一舉。”
一般來說,看書的人從架子上抽出要的書,都會就近找個桌子閱讀,完了丟在那裏要我們去收。忙的時候不如直接撿了散書就近上架,省工省時省力。
通過我們縮短程序的工作方式,一下午幹完了別人一天的活,散書沒有了,工作間積壓的很快減少。從記錄上看,我和吳思遷功不可沒。
我們照樣有時間抽煙閑聊,想著別人吃苦耐勞的傻幹,真為我們中國人的聰明才智驕傲。


閑聊起過往一段段風流史,我和吳思遷都不遜色,戀戀紅塵,何處無芳草?
“好漢不提當年勇,偏偏現在是光棍兩條!”我總結。
“光棍兩條?你……你有嗎?”吳思遷怪笑著指指我。
我臉紅了,敲掉他指過來的手,“你小子揭我短!好,看看誰先泡到妞,你繼續做你的光棍吧。”
“嘿嘿,想上那個韓國女人吧?泡上別人我信,追她?難!”
“沒辦法,除了她,還沒看上眼的。”
“老大!你眼界再高也別看上外國人呀,就你那點英文怎麽泡妞?上床還要帶字典,一本英漢,一本英韓,累不累?”
“小老弟,你別小看我,敢想才敢做。”
“夜裏瞎想,白天白想!你有什麽能讓人家看上你的?”
經過多年掙紮與磨練,對於自身缺陷已麻木不仁,我才不在乎吳思遷的冷嘲熱諷。
“知道什麽叫非份之想?就是並非過份的想法!”
一段日子仔細觀察和偶爾碰上的視線,我越來越肯定淑景能感覺到我的熱烈,還有她閃爍雙眸中不小心流露的寂寥和渴望。
我還沒想好一個接近她的舉動。
有些天,到了上課時間,淑景座位還是空的,我就開始心神不定,看著牆上的大鍾懷疑它是不是走得太快了。後來,我知道每星期有兩三天她會遲到大約十分鍾,對沙瑞說是為了送小孩上學。
摸清了規律,我故意在大門口抽煙,拖延時間,等著她急匆匆路過,微笑點頭打個招呼。有時候我會拉住吳思遷作陪,他見到淑景馬上滿臉堆笑,神情詭異,反過身笑我是“癡漢等老婆”,不過,是別人的老婆。
如果哪一天淑景沒來上課,我一定像掉了魂似的,坐立不安。
吳思遷說我完蛋了,明擺著不可能的事卻已經跌進去那麽深,單相思到無藥可救。


單相思總比沒相思好。我因此而活力倍增,快樂無比。
吳思遷受我影響,沒事兩人打打鬧鬧嘻嘻哈哈,從這個教室竄到那個教室。我們親密無間也不會被人懷疑,因為我舉手投足比他還像男孩。
我生日前一天,課間的時候,吳思遷送來一張生日卡。我屬雞,卡片上有隻漂亮的大公雞,打開裏麵是幾幅漫畫:1、大公雞娶回小母雞2、小母雞生了蛋3、用自己的蛋做蛋糕4、給大公雞過生日。我樂嗬嗬看完了,卡片讓朱麗葉搶過去,傳給大家看。
沙瑞建議給我開個生日派對,明天每個同學帶一份吃的來聚餐,最好是有本國特色的。全體同學一致通過,反應熱烈,商量好了,我請大家吃蛋糕,沙瑞準備飲料和餐具。
吳思遷積極要求參加,沙瑞同意,問他帶什麽來?他說照像機,為大家留影留念。
事情就這麽定了,我到美國的第一個生日有點國際主義色彩。
吳思遷對我眨眼示意,到了門口點上煙,他眯起雙眼說:“怎麽樣?還是兄弟我想著你吧?明天有機會拍幾張美人照,留著給你解一解相思,嗬嗬,怎麽謝我?”
“美人照!我早算計好啦!兄弟之間還用謝?你總有要我幫忙的時候!”
第二天,我穿上新買的名牌襯衫,花了我半月工資!拎著一個大蛋糕上學校。
中午的時候,大家迫不及待各自攤開了大包大盒的食物,擺滿了兩張大長桌。沙瑞帶頭往嘴裏塞,挨個品嚐,從中國餃子、炒飯到德國鹹豬腳,從墨西哥卷餅到日本壽司,從巴基斯坦手抓飯到中東烤肉……自助餐形式,我們排上隊個個饑不擇食裝滿一大盤。估計沒人還記得是給我過生日了。
淑景帶來的是韓國炒粉條,裏麵配菜五顏六色切得很細,她用筷子精心挑起長長的透明的粉條,放進每個人的盤子。惟有她看著我說祝我長壽,提醒了大家舉起飲料杯祝福聲聲。我心潮澎湃,麵紅耳赤,無言以對。可惜吳思遷錯過了這感人一幕。
我極想讓吳思遷看到:淑景對我有那麽一點情有獨鍾的意思了。不然他總打擊我自作多情。他來的時候,好吃的差不多挑完了。我說他活該!也太不盡職了,罰他先照相後吃飯。他急了,說拍人家的吃相啊?誰願意?
沙瑞一定是吃飽了,想起來放音樂給我們聽,又帶頭跳舞幫助消化。
我拿起吳思遷的照相機趕緊抓拍,鏡頭掃了一圈,還偷拍了幾張淑景微笑旁觀的大特寫。吳思遷嘴裏填著兩個飯團的醜態也被我照了幾張,他瞪圓眼睛更像隻胖青蛙了。
鬧上一陣,該我切蛋糕了,沙瑞拿出一頂尖尖帶穗的花帽子給我戴上,還要點蠟燭,吳思遷總算騰出手來舉起了相機。
吹蠟燭許願,我想不出具體內容,隻求朦朧美好的感覺吧。
分蛋糕的時候,我一手拿刀一手拿盤子,低下頭,帽子上閃亮的長穗耷下來,擋在眼前癢癢的。我突然感覺有人在旁邊幫我撩開了扶上帽沿,那種輕手輕腳的細心溫柔迅速通電般傳遍全身。“啪”的一聲,一塊蛋糕翻出小盤子掉在桌麵上。
果然是她。我抬起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麵對她的眼睛,幾十分之一秒的時間裏,一切靜止。隨後一切又成了慢鏡頭,在我周圍翩翩起舞。
吹蠟燭許願還挺靈的。


相片洗出來,我印了兩套,一套自己保存,一套分給同學。送到淑景手上的信封是最厚的。她很聰明,直接收進包裏,沒拿出來在同學麵前現眼。
朱麗葉的幾張相片馬上在班裏傳開了,她嫌我拍得太少,還搶了一張沙瑞的,合影裏她站在旁邊。
男人愛照相是喜歡去捕捉的感覺,女人愛照相是喜歡被關注的感覺。女人照相為了留住美麗,男人照相為了擺弄相機。吳思遷的傻瓜相機太舊了,照出來的相片,近了模糊遠了模糊,正中間的會變形,隻有門窗或桌椅板凳,頭發耳朵或衣服扣子比較清楚。
放學以後去上班,我和吳思遷坐在工作間的小車上看留下的那套照片。
“看看你這破玩意兒,什麽年代的?老花近視帶散光,白費我們一番苦心。”
“不錯啦,老兄,你看這張多清楚!”
我探頭過去一看是他自己,青蛙造型。
“我拍的幾張還湊合,你的不行,加上本來就近視。”
找到一張沙瑞跳舞的,背景裏正好拍到淑景幫我扶帽子!我激動萬分。
“你看你看,這張多可惜,太模糊了,她在我旁邊,……”
“唉,你能不能別太認真?就算她對你有好感,不過交個朋友。”
說的也是,我必須用平常心來看待自己對淑景的愛慕吧。
下了班,我獨自從巴士站往家走,繁星滿天,寒意正濃,冰雪消融著讓氣溫更低了。我裹緊羽絨外套,懷裏揣著美人照,厚厚的,卻沒有帶來一絲溫暖。
我走著,想著,寒冷透心,想來想去,想著淑景,實在沒什麽具體奢望,朦朦朧朧的感覺,或許戀愛,或許寂寥,在異國他鄉找點精神寄托罷了。我需要女人,與生俱來的需要,像任何健康正常的男人一樣需要女人的愛,關愛戀愛情愛性愛。
從不懂事到懂事,我背負著生理和心理的矛盾反差,長這麽大容易嘛?
從小到大,和男性肩並肩,隻有交情,和女性麵對麵,會有感情。幼兒園開始,隻跟男孩玩打仗,不跟女孩過家家;上小學時,敢跟男孩打賭爬到樹頂往下跳,省著牛奶糖討好漂亮小姑娘;進了中學,嘲笑追我的男同學,喜歡漂亮的音樂女老師。
和男朋友一起,有說不完的英勇事跡;和女朋友一起,有過熱戀有過性經驗。
某年某月某一天,發育良好的我總算認清自己:普普通通女兒身,簡簡單單男兒心。
我喜歡淑景這種類型,美而不張揚。知道她是韓國人,結婚了,有兩個孩子,這些足夠讓我不敢有所企圖了。雖然另一個聲音在說:我有什麽不敢的?
敢與不敢之間,我陷入迷迷糊糊的狀態,在這樣一個夜晚,寒冷而美好,我許下一個沒有內容的心願。我知道既使它清晰如滿天星星,那也是遙不可及的美麗。


睡在溫暖的被窩裏,我又拿出相片看了兩遍,然後壓在枕頭下麵睡覺。
我做了一個清晰而逼真的夢,以至於醒來的幾秒鍾裏懷疑它是真實的。
課間,我肯定那是在課間,因為其他同學還留在教室裏。我走出大門外,沒有抽煙,沒有吳思遷,冰雪依舊,但是比任何一天都耀眼,連牆上都結著厚厚的冰,一個完美無比的冰雪世界。淑景穿著第一天出現時的那一身白色,走出來,和周圍的冰雪融為一體。
我們牽著手拐過牆角,找到校園的一個角落,被積雪包圍的角落。我把她擁入懷裏,她抬起頭,白色的背景,鮮豔的嘴唇在我的親吻下開啟,香甜的氣息,溫柔的回應,我們在冰天雪地裏融化,融為一體。
我照常起床去上學,滿腦子縈繞剛才的夢景,不知道今天見了淑景會不會臉紅。
碰到吳思遷告訴他我做了一個春夢。他說我病得不輕!


做夢可能是有所預示的,信與不信,我們隻能在現實中緩行。
一切聽其自然,生命的軌跡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延伸。無從選擇我出生到人世間,溫暖的家庭,快樂的童年,然後家庭破碎,傷心中成長,確定自己的性向,在社會上瞎混,來美國,跟著妹妹到安娜堡……沒有強求過什麽,我走到了今天。今後也不會刻意去追求某一種生活。我和一母所生的妹妹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觀。我沒有目標,不思進取。但是我很快樂,我的準則與本份就是自然而然。
想著那個美夢,見到淑景的我並沒有臉紅。我做我的夢,純屬自然現象,又不妨礙誰。她上她的課,嫁人生子,克守婦道,沒我什麽事。有事也得走著瞧。
正想著夢境裏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下課了,我還在座位上發呆,冷不丁有人輕拍我肩膀,又是讓我觸電般的溫柔。淑景手裏拿著一個粉色信封站在我身後。
她遞上那個信封,說是生日卡,謝謝我為她拍的相片,言簡意賅。不知道她是靦腆害羞還是實在英文有限,平時上課幾乎聽不到她說話。這一刻她臉紅紅心慌慌的樣子可愛極了。我連忙站起身雙手接過來。動靜大了點,有同學往這邊看,淑景低著頭走開,我反而大方得意地對他們挑了挑眉毛。有什麽大不了的?補送一張生日卡,昨天我收了好幾張呢。又不是當眾接吻。
朱麗葉走進教室,我迅速把卡收進了書包,讓她見了準又搶過去全班傳閱。
放學之後,我心急如焚找個角落拿出卡片來看,有點過於激動了。卡片上淡雅的圖案和溫馨祝福,隻有一行字跡雋秀的生日快樂和淑景的簽名。
吳思遷追過來拿去看了,故意誇張地說:“拿到偶像簽名啦,恭喜恭喜!請客吃飯吧?”
我悻悻然不搭理他,把卡片搶回來往信封裏裝,發現裏麵還有東西,是夾在透明封套裏一疊嶄新的紙幣,韓國的,從大到小不同麵值各一張。我一拍腦門想起來,某一天上課發言,我說自己很愛收集各國錢幣。
“多有心的女人啊!”我癡癡呆呆發出感慨。
吳思遷小眼圓睜,嚷嚷著:“有錢進賬啊!更應該請客!”
“去你的,這是送給我收藏的!”
“折合美金夠我們吃一頓的啦。”
“你這麽胖,還吃?”我咧開嘴笑他,心情大好。


晚上回家,我找出一對珍珠耳環,光潔白潤的天然珍珠。拿到燈下仔細端詳,想想配上淑景愛穿的白色係列,一定美不勝收。
這對耳環是有來曆的,曾經屬於我深愛過的一個女人。有一次跟我上床,一隻遺落在枕邊,被我收了起來,她找不著,留著另一個沒用,又被我要來暗地裏湊成一對,放著留作紀念。紀念曾經為她流過的眼淚,要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
現在我決定把它們送給淑景!以示我可以對她忘懷了。她一直有著她愛的男人,也許偶爾會想起我,但用不著我對她念念不忘。
禮尚往來,我挑了一張普通的友誼卡,寫上一句感謝話,然後把珍珠耳環洗得一塵不染,收在紅色小錦袋裏,放進信封。
放學以後,為了盡量避人耳目,我先跑出去等在過道裏,淑景經過的時候,迅速把信封塞到她手上。她神色慌張,我心跳異常。
事無俱細,我的一切行為思想都成了上班時和吳思遷的話題。他總是不痛不癢不溫不火不緊不慢地發表感慨。剛到這與世隔絕般的境外,有這麽一個小兄弟當聽眾還是挺不錯的。他不無歎息自己沒故事拿出來討論。


第二天,淑景把耳環戴上了,配一件乳白色高領毛衣,她總是很會裝扮自己,把握分寸,不讓多餘的修飾遮掩了天生麗質。別人不會注意耳環之類的細微變化。
她坐定了,一如往常拿出筆記本準備上課,然後漫不經心抬起頭望向我這邊。四目相對,我有點發愣,她抿嘴一笑,微微側了側臉龐,亮出耳朵上我送的禮物。我還她一個微笑,點點頭,心花怒放。這默契才叫默契!
接下來,我暈乎乎地上著課,什麽都聽不進了。
下課我叫上朱麗葉去學校小餐廳倒杯咖啡。那裏每天供應免費飲料,我們下了第一節課常常結伴去喝點什麽。不知為什麽我沒勇氣大大方方叫淑景一起去,和朱麗葉不一樣,跟我鄰座,她是個大大咧咧的姑娘,很容易成為單純的朋友。
和這俄羅斯大姑娘隨便慣了,她很自然上前勾住我臂彎走出教室。我忽然感覺到淑景的目光掃了過來,令我渾身不自在。走在過道上,我停下來,叫朱麗葉等一下,因為我想到淑景平時在班上挺孤僻的,可能她看上去太高傲,幾個先來的韓國同學下課了打成一片,也在孤立她。也許淑景還不知道那裏有咖啡喝。
屬於衝動型的我顧不上想太多,馬上折回教室,走到淑景身邊,不加思索的英語脫口而出:“Let’s go, get some coffee.(走吧,去喝點咖啡。)”
她看著我,含蓄一笑,合上練習本,從背包裏拿出一個藍封皮小本遞給我。
“Thank you. I like it. (謝謝你,我喜歡它們。)”她摸著耳環說,然後起身跟我走。
我看了看手裏接過來的小本,是一本精致的通訊錄。來不及細看,我把它先揣進口袋,和淑景一前一後走出教室。
朱麗葉折回來找我,正好碰上,於是我們仨人行,說著艱難的英語聊天,一起去喝咖啡。果然,淑景完全不知道那裏還有現煮咖啡。
一人端了一杯回到教室,淑景客氣而溫情脈脈再次謝我。
我覺得自己往前邁了一個健步。應該這樣,把淑景當作朋友來交往,比偷偷摸摸暗戀她要健康多了。
上課的時候再看她,我大大方方咧開嘴笑了,心情豁然開朗。
滿腦袋是淑景,在學校一天沒見著吳思遷了,放學也沒找到他。
趕到圖書館上班,他已經來了。
“我找到一份新的工作,打餐館,能多掙不少錢。上午我去見工,要培訓兩天。”
“那你不上課了?”
“就這幾天培訓在白天,正式上班是晚上,等那邊排上班,我準備把這兒的工辭了,或者減掉時間。”
“這樣啊,你怎麽去找的?”
吳思遷推推眼鏡,開始講他的故事了。
“前兩天,我阿姨家有個聚會。她擔保了一個老朋友的女兒到這邊讀書,叫丁小蒙。聚會上我們認識了,丁小蒙在那家狀元樓打工,收入不錯,正好他們缺人,就讓我去試試。今天培訓做午餐,挺好玩的,端茶送水還掙了三十多塊錢小費。”
“行啊?你小子,又把兄弟我甩了去單幹。”
“我問了,他們目前就缺一個人,還是臨時的,先讓我做做看吧。”
推了推眼鏡他又說,“丁小蒙人挺好的。”
我拿眼睛瞄他,“你不是看上人家了吧?一見鍾情?”
“去你的,人家比我大八歲呢,上班帶我也是看我阿姨麵子。”
可是,圖書館下班以後,吳思遷就帶著我去狀元樓探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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