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父親宣誓就任臨時總統以後,又過了一個時期,清皇室讓出了中南海。我們就又從當時所住的鐵獅子胡同陸軍部(現在中國人民大學的宿舍)搬進了中南海。我父親自從住進了中南海,就沒有再出過新華門一步。這是因為“東興樓”門前的爆炸案件使得他餘悸猶存。而且,大約在我們搬進中南海後不久,府內也發生了一次意外事件,說是有一個人把炸彈扔到海裏,並未爆炸。這便使得他不敢輕易外出。可以這樣說,我父親是活著進的新華門,直到死後才被抬著出了這個門。
我父親當時一直居住在居仁堂內,有人說他當時住在懷仁堂,是錯誤的。他的辦公室,設在居仁堂樓下東頭的一間大房間裏。樓下的西部,是他會客、開會以及吃飯的所在。另外,在居仁堂的前院,還有一處叫做“大圓鏡中”的房子,也是他會客的地方。他在什麽地方會什麽樣的客,是按著來客的身份以及跟他的關係來區別對待的。例如,一般生客在“大圓鏡中”,熟客在居仁堂樓下西部,最熟的就在辦公室內會見了。如果來客比較有身份,那麽,會見的地方也可能有所改變。但是他接見張作霖卻是個例外。張作霖是當時的二十七師師長,他由東北來京謁見我父親。按照他的身份以及他和我父親的關係,是隻能在“大圓鏡中”會見的。可是我父親為了表示對他的優待,卻破例地在辦公室內接見了他。當時辦公室內的北麵,安設著一個多寶格子。格子裏擺設著一些古玩器物。其中有一個絲絨盒子,裏麵放著四塊打簧金表。每一個表的邊上環繞著一圈珠子,表的背麵是琺琅燒的小人,樣子是極其精致的。當時我父親和張作霖分坐在沙發上談話。張在談話的時候,不時地注視離他座位很近的這四塊金表。我父親看到這種情況,曉得他是愛上了這幾塊表了,當時就送給了他。我父親在送走了張作霖以後,一路笑著上樓,說明了贈表的經過,並笑著對我們說:“他真是沒有見過世麵,他既然看著喜歡,我就送給他了。”說完了又哈哈大笑起來。
我父親的臥室,是居仁堂樓上東頭的一個大房間。他最喜歡二姐和我,就讓我倆住在樓上西頭的一個房間裏。我家其他人的住處,也是經過他安排指定的。大致的情況是:我娘於氏和二姨太太、大哥夫婦、還有大哥的姨奶奶和他的孩子們以及四哥夫婦都住在福祿居;大姨太太、三姨太太和二哥夫婦、三哥夫婦,還有一部分小弟妹們,住在卍字廊後邊的四個院子裏;五、六、八、九四個姨太太和她們的孩子都住在居仁堂後邊的一所樓上。這個樓和居仁堂的樓上是有天橋可通的。
當時的“大典籌備處”曾給各個弟兄每人做了一身“皇子服”。有一天,四哥、五哥、六弟、七弟、八弟五個人,在“新華宮”內,各自穿著“皇子服”,合著拍了一張照。大家一看,五哥那一套上的金花式樣和其他弟兄的有所不同(這張照片,現在還在我處保存),隻有二哥的那一套是和五哥的相同。這反映了我父親的用意所在。在這兩人之中,二哥年長,又不時替我父親外出辦事,頗得我父親的信任。更重要的是,我父親對他有所偏愛,因為他既是三姨太太的長子,又是過繼給大姨太太而為她所溺愛的一個愛子。因此,二哥將要被立為“太子”呼聲就最高。大哥聽得了這個消息,便揚言說:“如果大爺(大哥稱呼我父親為“大爺”,原因不明)要立二弟,我就把二弟殺了!”因此,“新華宮”內鬧得人心惶惶。有一天,我特地把大哥所說的話告訴了我父親,並且和他說:“咱們家要鬧‘血滴子’了!”我父親聽了以後,隻簡單地說了“胡說”兩個字,並沒有什麽其他的表示。但是雍正奪位的慘劇,到底不能不使他無動於衷。
“立太子”的事,並沒有到此為止。原因是二哥的呼聲雖然最高,但五哥的“皇子服”畢竟也有那不同式樣的金花。五哥是二姨太太的長子,如果五哥立為“太子”,二姨太太就是未來皇帝的母親,也就是未來的“皇太後”了。而五姨太太想到自己既是我父親身邊最得寵的人,自然也就希冀著那樣的尊位降臨到自己身上。因此,她就時時在我父親身旁嘀嘀咕咕,要求立她的長子--老六為“太子”。這個情況,不但伺候我父親的丫頭流露過一言半語,就是我也聽到過五姨太太在我父親麵前稱讚老六的種種好處。我父親處在這內外夾攻的情況下,怎麽能夠使他不越加惱火呢!
就在這個時候,家裏的幾個小些的姨太太,還不知道我父親當時處境的困難,竟因為“妃”、“嬪”的名稱和他當麵爭執,以致使得他更加一分煩惱。事情的經過是:在他決定了帝製以後,我娘於氏當然就是“正宮娘娘”,至於那幾個姨太太,我父親曾口頭封過:大、二、三、五,四個姨太太都為“妃”;六、八、九,三個姨太太都為“嬪”(四姨太太、七姨太太這時已死)。這種封法,那三個小些的姨太太是不滿意的。可巧在元宵節的晚上,很多人都聚在居仁堂樓下在等著吃元宵(那時我父親和我們家裏人都仍然把湯圓叫做元宵。有人把外間叫做湯圓的說法告訴了我父親,他還說:“袁、元兩字,音同字不同,有什麽可忌諱的。”)。等到元宵端來,我父親一邊先坐在桌旁吃,一邊還叫大家坐下同吃。這時候,六姨太太首先嘀咕起來,說是如果我父親不封她為“妃”,她就要帶著孩子回到彰德去住。接著,八姨太太、九姨太太也提出了同樣的要求。五姨太太當時在旁解勸著說:“你們別鬧啦!你們都當妃子,愛管我叫什麽就叫什麽。”可是那三個人卻依然在喋喋不休。我父親看到了這種情況,把筷子一撂,長歎了一口氣,說:“你們別鬧啦!你們都要回彰德,等著送
我的靈柩一塊兒回去吧!”說完,就走回辦公室去了,接著,過了沒有幾天,便下令緩辦帝製,撤銷了“大典籌備處”。
這個時候,國內的情況是:一方麵,蔡鍔所率領的護國軍,很快地占領了四川南部的一些地方。接著貴州和廣西也先後宣布了獨立,陸榮廷並自任為兩廣護國軍總司令,因之護國軍的聲勢大振。另一方麵,我父親所掌握的北洋,這個時候也開始分化,特別是他手下的兩員大將--段祺瑞、馮國璋,一個是置身事外,袖手旁觀,一個則不再那麽恭順地服從我父親的命令,並且聯合了江西、浙江、山東、湖南四省的將軍,準備發出取消帝製、懲辦禍首的電報。我父親看到大勢已去,隻得親自邀請徐世昌、段祺瑞、黎元洪三人到中南海來共同舉行取消帝製的緊急會議。關於取消帝製的電稿,已經擬好準備拍發了,忽然我父親又叫把電稿拿了回來。徐世昌、段祺瑞聽到了這個消息,趕忙又第二次來到中南海問我父親,為什麽又撤回這個通電?是不是不願意這樣辦了?我父親當時隻說:“我要改動裏頭幾個字。”隨著也就交出去拍發了。看來,我父親本來或許是起了反悔之意,及至再一考慮,卻是除了這樣做以外,別無其他出路。正好徐、段二人又來催問,於是借辭掩飾,就此下台。但是,從此他就憂憤成疾,終於身死。
我父親是有迷信思想的。他既相信批八字,也相信風水之說。有人給我父親批過八字,說他的命“貴不可言”。還聽說,我們項城老家的墳地,一邊是龍,一邊是鳳。龍鳳相配,說我家應該出一代帝王。這些說法,無疑地也會使我父親的思想受到影響。他之所以“洪憲稱帝”,未始不是想借此來“應天承運”吧。
這期間馮國璋的態度是值得一談的。馮國璋從小站練兵起就跟隨著我父親做事,後來經過我父親的不斷提拔,到了民國初年,直做到宣武上將軍、督理江蘇軍務,雄踞東南,手握重兵,成了我父親手下的一員大將。有一天,我父親在晚間上樓後,看見幾個姨太太、我和二姐正在他的臥室裏閑談,便和我們說:“今天馮華甫來了。”我不知道華甫是馮國璋的字,就問:“馮華甫是誰?”我父親在說明了以後,接著問我和二姐:“你們應當叫他什麽?”二姐遲遲疑疑地說:“叫世哥。”我父親笑著說:“不是世哥,是四哥。”由這一稱呼看來,我父親對於馮國璋是怎樣看待,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這裏還應當插敘一下馮國璋和我們老師周砥結婚的一段故事。周砥,字道如,家住在天津(並不是天津人),曾教過二姐和我讀漢文,及至我們搬進了中南海,她雖然已經不在卍字廊的專館裏擔任課程,卻由於她和三姨太太相處得很好,所以仍然常來常往。她是一個老姑娘,曾經聲明過不嫁人。那時候,馮國璋斷了弦,他原想再要一個姨太太,所以就叫他的兒子到北方來物色。誰知他的兒子錯會了意,竟自和周家說定了。
當他回到南京複命的時候,馮說:“我這麽大歲數了,還要娶太太做什麽。”因此不肯應允。周老師的弟婦周四太太平素和六姨太太最好,就到北京來轉求我父親從中說合,這才定局。隨後,由我父親代為置辦妝奩,並派我的姓武的保姆作為陪嫁的老媽,此外,還派了男傭人護送著周老師到南京和馮國璋結婚。結婚以後,周老師有時回到北京來,還把我家當娘家走動,我們也都改了稱呼,叫她“四姐”。
還在洪憲帝製沒有公開的時候,有一次,馮國璋由南京來謁見我父親,順便問一問外傳稱帝這件事的究竟。我父親聽他的口氣,知道他是來勸阻的,對他說:“我的身體很不好,幾個兒子又都不成器,我哪裏有這種心思呢!”就這麽把他的嘴給堵住了。我父親在當晚上樓以後,連聲說:“馮華甫豈有此理!馮華甫豈有此理!”
帝製公開以後,馮國璋感到自己受了欺騙。我父親死後,曾聽到一個很可靠的人說,馮國璋對於我父親的“洪憲稱帝”,始終是嫌怨很深的。有的人說,當我父親最後處在絕境的時候,馮國璋經過徐世昌、段祺瑞、梁士詒等人的疏通,幡然變計,仍然承認我父親繼續做總統,以維“北洋派”的大局。這種說法是不確實的。
在我父親“洪憲稱帝”的時候,我們家庭中對此也有不同的反應。我娘最高興。她說她要當“娘娘”了。有一天,“大典籌備處”把做成的“皇女服”送了進來,二姐和我是經我父親口頭上封為“公主”的,但是“公主服”還沒有做好,我娘便叫二姐起都穿上“皇女服”,陪著她一起照相。這天,五、六、七、八、九妹,還有大哥的兩個女兒,共七個人,都穿上了新裝;惟有我是不讚成帝製的,偏偏不肯穿著照相。很多人勸我,我母親還嚇唬我,我不聽,最後隻得由我穿了便服了事。拍照的時候,我娘居中穩坐,眾“皇女”左右簇擁著,看起來,花團錦簇,好不得意。那幾個姨太太之中,除了上麵已經談過的六、八、九三個人有過爭“妃”的問題和五姨太太有過爭立六哥為“太子”的事情以外,其他的人從來沒有什麽異議。看來,她們對於我父親的稱帝一事,都是表示讚同的。
在我們家裏,最熱衷於這件事的是大哥。他之所以這樣熱衷,是為了要當“太子”,要做“嗣皇帝”。他雖然殘疾,卻還是野心勃勃。因此,他寧肯冒著“欺父誤國”的罪名,造出假版的《順天時報》,也因此他能不顧手足的情分,竟然揚言要殺那將被立為“太子”的二哥。原先我父親曆來對他信任,他是嫡出,根據宗法製度中所謂“立嫡立長”的說法,他認為“太子”一席應當是他的,所以他竟然私自鑄刻了“大皇子印”的金印。有些善於拍馬的人給他寫信,就稱他為“大皇子殿下”,他也居之不辭。他還培植他自己的私人勢力,和當時的“籌安六君子”以及一些政客們常有往來,為的是讓這些人為他效力,也正是如此。例如,他的把兄弟楊士琦(楊是我父親的心腹,當時擔任著政事堂左丞),還有楊度、沈雲沛、薛大可等人,就在我父親麵前嘀嘀咕咕,說他“嫡出當立”。總之,大哥是一個在政治上有野心的人,所以他就最熱衷於帝製。二哥的態度就和他迥然不同。二哥是一個舊時代裏十足的浪漫才子型的人物。他從不愛過問政治上的事情,所以,一經聽到那“太子”稱號將要落在自己的頭上,並且還聽說大哥因此而要殺害他,他內心是極其痛苦的。他曾和我商量過,如果我父親一旦登基,我們就私自逃往英國去留學。不料這個消息,被大、三兩個姨太太聽到了,便先後把二哥叫到麵前,又哭又勸,使得他想走而又不敢走。
我父親稱帝以前,北京城內曾出現了很多請願團,其中有妓女請願團、乞丐請願團等。由於二哥平素愛和這些人來往,就有人說是二哥弄出來的。其實這也是大哥串通外頭的一些人搞出來的把戲。
在我父親的女兒當中,我算是惟一不讚成帝製的人了,不肯穿著“皇女服”照相,曾和二哥私議著要逃往英國留學。所有這些,並不意味著我在政治上有什麽獨到的見解,但是我愛好自由,不願意受那更進一步的束縛。我在當時曾說過這樣的話:“現在我們本來就在‘饃飯監獄’(音諧“模範監獄”)裏,每天起來扛著三大件(指念書、吃飯、睡覺),要是做了‘皇帝’,那還受得了嗎!”我不願意學習那“公主”、“皇女”們所應當學習的禮節。記得“大典籌備處”為了教導“公主”、“皇女”們學習禮節,專派了兩個女師大的畢業生,一個姓鹿,一個姓楊,前來做示範性的講解,我們就隨著她們的講解一次又一次地演習。一般說來,關於行禮、言談等等的所有禮節,大體上仿照的是清宮裏的那一套。例如,每天早晨向我父親請安的時候,要像過去旗裝婦女那樣一次請三個安,自進了門請一個,往前走幾步再請一個,最後到了我父親麵前再請一個。需要磕頭的時候,要兩腿同時跪下再磕。彼此說話的時候,要先問“您好”,還要問“你昨晚上睡得好”。對於這些繁文縟節,我是學習一次,哭鬧一次。可是,在當時我父親已經登上皇帝寶座的情況下,要想不學是行不通的。幸虧這個學習由於當時政局的變化,沒有繼續多少日子就停止了。
(摘自張遇、王娟編《老北京寫照》,安徽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