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房演義新編
[第一回 白手起家有心無力
初出茅廬“掃葉山房”]
說起我與房子的關係,不能從我在加拿大第一次買房開始。就讓我追根溯源,從根上講起。
我在中國長到中年,從來沒擁有過房。不光我,我上一代也沒有,一直是租房,先租私人再租政府的。我爺爺可能有過,所以落了個地主的成分,給我爸爸和我留下了吃不完的瓜絡,像個瘡疤不敢提起。直到我離開中國前,每月工資隻有100元,所以對買房沒有任何經濟和經驗的準備。那麽修房呢?在我記憶中,我爸爸是典型的文科知識分子,從來不動錘子、杆錐(北京說法,上海叫榔頭和螺絲刀)之類的,我媽媽倒有時動手。要說我有過什麽早期準備的話,那就是,小學時作為課外書讀過《少年電工》,中學隻學了一年物理就停課鬧革命了。1967年,中學生可以隨便成立組織,隨便占房為王。我們在北京四中校園裏占了間屋子,是民國年間的平房舊屋,門口貼了我寫的戰鬥隊名稱叫“衛東彪”。一天我要自己拉線接電燈,關掉開關燈滅了,我就上去拆燈頭,竟被220伏電打了下來。從此我懂得了,開關要斷開火線才算關。
這麽著就失學了,從插隊到工廠,那些年鍛煉了我解決問題的能力,力爭萬事不求人。到1977年考大學,我這種基礎隻能考文科。我居然進了燕園裏的中文係,在同學中還算名列前茅的,這助長了我的自信心。畢業後當了幾年編輯記者,接觸了些藝壇精英,現在有些在全國響當當的人物,當年我跟他們論哥們兒。我幹得正歡之際,妻子進修到了加拿大,1989年春天我開始辦探親,到夏秋之交才成行。誰想到這一留就是20多年,隨波逐流而已,絕對不是我計劃內的人生。
我們出來時,基本上是赤手空拳。我開始打工,學英語。第一天我隻領到20元工錢,還挺高興,因為按匯率正好等於我在北京一個月的工資。事後一想那是什麽時候?正是上一次房地產熱的最高潮啊(1989至1990年)。那潮水的浪花居然也拍到了我。
一個間接認識的香港人地產經紀,非得忽悠我和妻子去看房,記得是15萬的一座兩層樓,覺得挺破舊,可是不知道加拿大的房子是不是就該這樣。我們那時一點概念都沒有,看後也一點感覺都沒有。就跟我當時的老板,一個南京小夥子說了。他陪我們又去一趟,看後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卻說:咱們幾個一起推,看看能不能推倒!後來這個小老板去歐洲旅遊,就讓我們住在他的獨立屋中看房,看著他的敞開的、中間島式的廚房,羨慕死我了。他有一架清代的紅木雕花架子床,是從江南農村訪來的,千辛萬苦運到加拿大,占滿了一個房間。那物件要留到今天,怕比一座房還要值錢吧?
十幾萬,對那時的我來說是天文數字,但我不知為什麽就對房子感興趣。妻子想起她的房東裴先生,一個山東人,國民黨退伍老兵,在加拿大作水利工程師退休了,在大學周圍擁有好幾座房子,租給中國學生,以吃房租為生,我們就去請教他。據說他訪問北京時,到加拿大駐華使館辦事,先跟衛兵說山東話,當然不得其門而入,哪來的土老頭?他隻得用英語大喊我是加拿大人,表示抗議,才得進去。他給我們講了一些買房的基本常識,通忘記了。記得最清楚的是他說:你們是大陸留學生中,第一個想買房的,好,有誌氣!
這隻不過是空想,妻子上學我打工,我們其實是沒有條件買房的。接著房地產退潮就來了,我們也搬家換了城市。先是放下身段到麥當勞打工,忙得我腳不沾地、腰酸背痛時,心中常懷恨意。老子當年在人民大會堂吃飯都不要錢,今天卻在這兒烤肉餅,被南美馬仔呼來喝去!五個月後我就辭了工,開始自創生意,擺攤刻圖章、賣書法。我管這叫文人謀生,出奇製勝,與其被動地找工作,還不如自己創造一個。那時我的年收入不過兩萬多加元,一個中文報紙的記者來采訪我,管這叫收入不菲,可見在北美當中文記者沒有出路,我也死了那條心。
稍微有了一點錢,大約在1991年,我們又在多倫多看了幾次房,看過大廈公寓也看過獨立屋,還想過兩家朋友合買一房的怪點子,有時差點就出offer了,終於沒有實行。也幸虧沒有下水,90年代初的房地產,還在逐年下跌。是妻子先看出了我的這個文人小買賣幹不長久,必須另辟蹊徑。1992年,我們買下了一家正經的鞋店,義無反顧地再次搬家,換到了第三座城市。妻子停了學業來管店,生意紅火,8個月掙回本錢。我則把圖章生意又堅持了一年多,在兩個城市間每天穿梭。
那時候我總結了一個理論,像我這種沒有學曆和專長,除了打工就靠開店維生的人,應該先買店後買房,一兩年就可唱翻身道情;如果把次序倒過來,把積累用於首付先買了房,被房貸壓著攢不出資本,十年還唱楊白勞的漫天風雪一片白。電影《創業》裏的台詞:先生產後生活,黨委定的原則嘛!絕對正確。我這樣勸過朋友,還打越洋電話告訴我在新西蘭的大學同學。同學後來怎樣不知道,那朋友聽了我的,現在比我有錢。
我們在漢密爾頓住了一年半,換過三次出租房。這期間我們埋頭開店,一心一意搞建設,生意發展順利,腰包日漸充盈。與此同時,加拿大的房價還在繼續下跌,到1994年初,已經連續四年了。這還不是底嗎?還能跌到哪去呢?(後來的事實是繼續跌了兩年,1996年為穀底。)這兩個主客觀條件一綜合,我們覺得買房的時機成熟了。在兩頭生意的聖誕忙季收獲之後,在新年假期裏歇過乏來,便有時間頂風踏雪開始看房。這是在兩番探頭、兩度縮手之後,我們終於抬腿邁進加拿大的房地產市場了。
那時候還沒有因特網,要買房隻能看報紙廣告。而經紀們獲得信息的途徑,是房地產協會每周印刷的大厚本圖錄。我從廣告找到的第二個經紀,就是當時才20多歲的E女士,後來與我合作十年,買賣近20次,賺得幾十萬。我親眼看著她從妙齡女郎變成了中年大媽。這次寫文章,就是她從MLS的存檔中為我提供了很多照片。她說:我希望你在文章中提到我。我答:當然了,一定,隻是我的文章是中文的。
E女士告訴我,政府有一個首次買房退稅的辦法,在剛剛過去的1993年底結束了。誰讓我們被生意忙得不可開交而根本不知道呢?隻好自認倒黴向前看。那時候對買房完全不摸門,隻能大概提出一個價位,幾間臥室,然後經紀帶你看什麽是什麽,完全沒有自我主導。我最開始學得的一條就是房子至少要有三間臥室,兩臥室的房子不好賣。E還教導我說,買房後一般三年內不要賣,否則可能賠錢。這話適合於初學者,可是我幾年後的倒房軌跡,完全違背了這一規律。我從7萬的townhouse看起,逐步抬高,當看到12萬的鎮屋時,忽然轉念一想,都說獨立房子保值升值,這價錢也差不了多少了,何不直接買獨立屋呢?於是看房也轉了方向,直到我們可以負擔的極限——15萬左右。
在2月裏雪最大的時候,我們看到了這座房。是一座60年代初建成的一層平房,有3個臥室,室內麵積1000平方英尺,占地5800多平方英尺。與美國不同,在加拿大不計算占地的麵積,而是隻告訴你寬度和深度是53x110英尺,在城市裏算大的了。以我現在的觀點來看,這房子的缺點是明顯的,沒有車庫,沒有餐廳,房裏的幾乎所有設施都30多年未變。但限於我們當年的經濟能力和經驗眼光,這房子的優點也是明顯的,處於一個規劃完善的小區內,小區中心是小學和公園、運動場,房子背後沒有鄰居,稍遠是一所社區學院,至於房子的新舊程度,在我們可負擔的範圍內還算好的。
(這是1994年賣房的原始照片,別埋怨它的小和差,您得感歎這20年信息技術的飛速發展。)
現在事後來想,那時的市場是何等慘淡,這房子應該是聖誕節前已經上市,整個一冬天賣不出去,終於遇到了我們。後來我才明白,冬天是賣房最不利的季節,賣方很少有人上市,買方也許能撿個便宜。我們出了offer,要價是15萬5,幾番討價還價之後,雙方同意在14萬8。我如果懂上述的規律,本還可以進一步壓低,我在最後關頭一時糊塗,想終結在8這個幸運數字上,就說把冰箱和爐子留下,我同意你的數字。後來才明白,這兩台老舊機器隻值200元,還有礙觀瞻,成為廚房裏的雞肋。
然後就是驗房。那年的雪大,從我們幾次看房到驗房,從來就沒見到過屋頂的顏色和車路的狀況,驗房報告上也隻能寫雪蓋著看不見。驗房子內部時,我關心為什麽電插座是兩個眼的,台式電腦的插銷怎麽插呢?又是幾年後我才明白,那說明老電路沒有接地線,不安全,而要電路升級是很麻煩的。當驗房師檢查閣樓(attic)裏的保溫材料時,我當時10歲的兒子非要也上去看看,大概是童話讀多了,以為閣樓裏會藏著什麽寶貝吧?驗房師指出了些小問題,而結論是:well built, well maintained,(建築得好,維護得好。)我們才放心了。
(冬之多雪。攝於1997年初)
再後就是貸款。那時也是兩眼一摸黑,我們和經紀E介紹的抵押貸款broker見了一麵,又謝絕了他,理由是不知他來曆如何,不放心。那broker臨走時留下一句話:不放心的應該是借出錢的人,而不是你們。我們又回過頭去找銀行,因為是自己開店的小業主,拿不出收入證明,所以不容易貸到款。最後找到香港上海匯豐銀行,一個黑人經理很爽快,說我了解你們中國人,馬上為我們辦了手續。看來在這裏起決定作用的,是族裔間的文化理解。我們把貸款定期為三年,想的是到時能付得差不多了。
按說至此已經萬事俱備了,但初次買房的我們還是猶豫不決,自我懷疑。這是最佳選擇嗎?靠西邊那個區還沒看過,有沒有更好的選擇?於是我們先不忙解除條件,又去西區看了五六個房子,覺得還是前者為好。這種不自信其實是沒經驗者的通病,瞻前顧後,疑神疑鬼。後來我們有了經驗時,就完全不同了,總是能一見即知,立馬決定,經驗是學出來的。
當我們按規定給當時租住的大廈管理員60天通知,說我們將搬出時,她也多嘴,問我們的去向。得知我們買了房,她自以為聰明:讓我猜猜,一定是東頭(窮人區,價廉)。一聽說是西山(較新,屬中上等區)時,她大為驚訝。
我們在1994年4月初次進入有房階級。那時候家裏東西少,我們也還年輕,搬家居然沒雇人也沒請朋友幫忙,租了一個van,傍晚6點才拿到車,夫妻二人連夜搬家,兒子還小幫不上忙。那時妻子考下了駕照半年,我則還沒有駕照,所以隻好由妻子開車(我在搬家的同一個月裏考得駕照)。忘記是跑了三趟還是四趟,隻記得有一次把東西從前麵往後推,猛聽哢嚓一聲,是兒子的電子鋼琴從車裏摔落地上。那琴花了2000元,是當時全家最值錢的物件。搬進屋才看見傷痕,這份心疼啊。我們披星戴月,往返於上下山的公路上,直搬到後半夜方歇。
為了避免高比例貸款要交的保險費(大約3000多元),我們傾其所有,湊出所有的錢付了25%的首期,加上土地轉讓稅和律師費,剛剛搬進新家的我們,真是囊空如洗。在差不多半年的時間裏,什麽東西也不敢買,有床墊睡覺即可,沙發餐桌皆無。有一次我碰上商店倒閉清倉,看見20塊一把的椅子,猶豫再三都沒敢買。好在店裏還有進項,半年後就緩過來了,才買了新沙發和電視機,逐漸布置起來。
生活必需的洗衣機和幹衣機,我們隻能到別人家買舊的,夫妻倆自己運回家來,還要移到地下室。我們那時還不知道怎麽搬這狼亢大物,在樓梯上突然失手,洗衣機砸在妻子腿上,我則滾翻摔到樓梯下,竟撞碎一顆門牙。做缺錢的房主是要付出代價的。多年後當我們成為房東時,還多次為出租房做過這種搬運工的活,已經是方法得當,操作自如了。
剛住上這房子的時候,心裏頗為自得,不免要賣弄一下自己的文才,其實是擺刻字攤時,去大學的東亞圖書館臨時抱佛腳補來的知識。明朝的文彭是文征明的兒子,文人治印的開創者。他給自己起了很多齋堂館室的名號,刻成印章,卻往往有印無房。所以他說:“吾之書齋,印上起造。”如今我也可以這樣說,卻是另一個意思:我買房子的錢,建立在刻印的基礎上。因為印的材料是壽山石,所以基礎牢固。我也不妨命名一間書齋,就叫“印上起造之齋”。
那怎麽又叫了“掃葉山房”呢?還另有出典。秋天裏,要打掃沒完沒了的落葉,我在掃葉子時想起當年研究《紅樓夢》學來的知識。清末民初在上海有家出版商,叫“掃葉山房”,取義於古語“校書如掃落葉,隨掃隨落”,一度是上海最大的書店。但是上海是長江口的泥沙堆積而成,能有什麽山呀?我這房位於漢密爾頓山上,更為切題。
(夏之繁花。)
記得當房子剛剛closing,銀行的貸款利率就漲了,我們頗為慶幸趕上了這班車。而當時我們不可能預測的是,房市的下滑還要再持續兩三年。天地良心,我那時絕不可能有倒房謀利的想法,和多數家庭一樣隻想著好好過日子。妻子找到工作去多倫多上班了,兒子安心上學了,我則接手了鞋店認真經營。我們老老實實在這座房子裏住了五年半,享受著初入中產階級的安定生活,也開始了我做“汗滴男”的最初嚐試。
誰想得到,我初試修房的結果,不僅沒有使房子增值,相反地到五年後賣房時竟賠了。而且,並非出於市場的外因,完全是我自己的責任。怎麽會呢?
欲知是何緣故,且聽下回分解。
不愧是中文係的,文筆真好。期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