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館之三國演義
在布拉格和布達佩斯沒有看任何博物館,當時就想著,把博物館留到倫敦去看吧,那才是世界級的,讓我一次看個夠。
兩年前來過大英博物館,初步印象是館舍舊,麵積小,有點失望。這第二次看的印象比上次好得多,舊是因為資格老,擠是因為存貨多。這有點像與人相交,大英博物館不是亮麗少女,讓你一見驚豔,而是儒雅長者,須深交方能體會。
大英博物館成立於1753年,是世界上最老的公立博物館。館舍在1759年建成,至今基本上還是當年的規模,想想那還是乾隆年間,這正說明了當時大英帝國的遠見和氣魄。藏品從最初的7萬件發展到700萬件,涵蓋世界多個國家所有主要文明。在博物館建立的前100多年間,正是大英帝國國勢上升,稱霸四海,發展為“日不落國”之際,所以有條件搜羅五洲文物,豐富擴充館藏。
英國之前也有霸主,像蒙古人和奧斯曼(土耳其)人,但他們隻知搶占地盤,欺壓異族,哪懂得發揚文明,為我所用?英國之後還有強權,就是美國,可惜晚了一步,錯過了開發、掠奪珍寶的最佳時機。曆史為英國提供了機遇,英國人也懂得抓住這個機遇,因緣際會,造成了大英博物館傲視全球的地位。
大英博物館裏的藏品如山積水漫,難以簡單記敘。如果隨便貼上幾張照片,那不是我的風格。在回家後深入研究一些藏品背景的基礎上,忽然想到僅以三件(組)鎮館之寶的來龍去脈為例來講故事,它們正好是三種人類主要文明的代表,也是英國與三個國家關係的縮影,是謂“三國演義”。而且順藤摸瓜,在這三寶三國之間,還能發現藕斷絲連的因果連帶關係,看似小說的伏線,實為曆史的機緣。
話說天下大勢,興衰輪替,各領風騷。在大英博物館建立了40年以後的1793年,英國派特使馬戛爾尼到訪中國,覲見乾隆皇帝,卻沒有達到開埠通商的目的。當是時,孕育了古老文明的埃及和希臘兩國,還都被奧斯曼帝國的土耳其人統治著。幾年後拿破侖的法國攻占埃及,又被英國人趕走,再與奧斯曼談條件。我要講的“三國演義”,就由此開場。
埃及:羅塞塔石碑
1799年,在埃及港灣城市羅塞塔附近,法軍上尉皮埃爾·弗朗索瓦·紮維耶·布夏賀(Pierre-François Xavier Bouchard)在修築要塞地基時,意外地挖出來一塊黑色的石頭。他意識到有字石碑的重要性而向上級報告,石碑被送到開羅給隨軍古物專家們研究。要說拿破侖的軍隊真有文化,一個普通下級軍官就懂得保護文物,而大軍遠征還帶著文物專家隨軍而行。正如150年後中國的一位統帥所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
1801年,法國軍隊被英國軍隊打敗。按照停戰協議,法軍在三年占領期間所獲得的古物也都歸英軍所有。法國人已知此碑的重要價值,把它藏在一條船上想蒙混過關,卻被英國人搜了出來。次年,此碑終於被運到了倫敦,以喬治三世國王的名義,送大英博物館保存,成為鎮館的第一珍寶。
此碑製作於公元前196年,原本刻有古埃及法老托勒密五世(Ptolemy V)的詔書,但其價值在於,上麵用古埃及象形文、當時埃及世俗體和古希臘文三種文字鐫刻著同樣內容。古埃及象形文字已失傳多年,無人能識,而古希臘文是可以辨識的。三文對照,就讓古文字學家重新讀懂了古埃及文字,從而成為打開古埃及文明神秘寶庫的鑰匙。
埃及館在大英博物館裏占了最大部分的麵積,羅塞塔石碑就擺在入口最顯眼處。所有來客都為它而來,兩年前我竟懵然不知,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這次好好看了一下。在巴黎羅浮宮和開羅博物館,都有此碑的複製品,但是隻有倫敦的這一塊是真品。
聽說埃及政府想討回這塊碑,但是英國人怎麽肯給呢?
希臘:帕特農神廟雕塑
埃及本來的宗主國奧斯曼帝國(土耳其)的蘇丹當然不喜歡英國占據自己的地盤,就與英國談判歸還領土。英國駐奧斯曼大使既是個精明的外交家,又是個品味高雅的貴族和狂熱的文物愛好者,所以提出條件,要用希臘雅典衛城的古董雕塑來交換土地。奧斯曼蘇丹覺得這買賣很劃算,反正是異族異教的老古董,樂得慷他人之慨。就這樣,英國大使獲得了在雅典“發掘和取走任何帶有銘文和人像的石頭”的特權,也就自視為合法。
希臘首都雅典衛城的帕特農神廟,建於公元前五世紀。殿宇恢弘,雕塑精美,成為後世全球建築的典範。在希臘文明衰落後,雖然這神殿曾被改換用途,但在大約2000年裏保持了基本完好。在奧斯曼人到來後,把它改為清真寺。1687年當威尼斯人來進攻時,神廟竟被當做火藥庫,不幸中彈爆炸,建築嚴重損毀。此後又過了100多年,古建築已是一座廢墟了,奧斯曼統治者當然不當回事。
1801年7月31日,英國大使帶來人馬,對帕特農神廟雕塑下手了。連續幾個月,最多時雇用了400餘人,工具是簡單的鋸子和炸藥,切割拆除下最精美的大理石雕塑,包括神廟三角牆上割下的19個浮雕、15塊牆麵、56塊中楣、一個女像柱、13個大理石雕頭部雕像以及其他碎件。這些石雕裝船運回英國,每船幾十箱,前後4條船持續了10年。
1804年1月,第一批65箱珍寶運抵倫敦,就堆在額爾金寓所的地下煤窖中發黴。而額爾金本人卻落到了法國人的監獄中,蹲了兩年。他出獄後一直在尋求買主,待價而沽。1816年,英國政府出資35000英鎊買下了這一批希臘雕塑,收藏進大英博物館,成為又一批最珍貴的寶藏。
現在,這些雕塑占據了一個巨大展廳的全部。它們被以當年英國大使的名字命名——額爾金大理石(Elgin Marbles)。額爾金其實是他的爵位封號,第7世額爾金伯爵本名叫Thomas Bruce,讓我們記住這個名字,後麵還將提及。
近幾十年來,希臘政府一直努力,想促成流失國寶的回歸。英國政府和博物館嚴辭拒絕,哪怕是借展也不行。2004年雅典主辦奧運會前,曾以此為理由討寶,落得失望。8年後倫敦主辦奧運會了,生氣的雅典人甚至提出過“No marble, no flame.”就是你不還雕塑,我不給聖火。當然最後還是不得不照樣點火。本來英國的一個理由是還給你也沒有合適的場館保存,希臘咬著牙在2009年建成了衛城新博物館,但最精美的雕塑至今留在大英博物館中,讓雅典人徒歎奈何。
中國:《女史箴圖》
我剛讀到額爾金這個名字的時候,就覺得有點耳熟。繼續讀下去,才發現真的不是陌生人。這個大使獲得的爵位是世襲的,他的子孫也叫額爾金。就在大使7世額爾金雅典鑿石運雕像的60年之後,他的兒子8世額爾金James Bruce子承父業,成為英軍統帥,帶領英法聯軍打進北京城,下令火燒圓明園,並曾談判“天津條約”,主持九龍土地交接。這個小額爾金對中國,可算罪孽深重。如果八卦一下的話,甚至有人查出,當初老額爾金坐牢的兩年裏,他妻子曾因耐不住寂寞而出軌,後離婚,使小額爾金成了王八蛋。
這樣就可以說到第三件珍寶,來自中國的古畫《女史箴圖》了。當我還是小學生時,就讀到了這樣的知識:晉代的大畫家顧愷之所畫《女史箴圖》,是現存中國最古老的畫家創作畫卷,被帝國主義者掠奪到了英國。(即使是唐代摹本,也極其珍貴。)這次在網上查詢,有的資料說,此畫曾經被乾隆皇帝收藏在圓明園裏,被英軍士兵盜竊帶回了英國。若果真如此,那就又是額爾金的責任了,可謂理想的起承轉合。可惜再細查,此圖不是在1860年英法聯軍侵華時流出,而是在40年後的八國聯軍時。雖然還是要記到英國侵略軍的賬上,但是與額爾金家族無關了。
1903年初,英軍上尉克拉倫斯·約翰遜(Clarence A.K.Johnson)走進大英博物館,帶來一幅中國的卷軸畫,僅要求鑒定上麵一個玉別子的價值。博物館研究員西德尼·考爾文爵士(Sir Sidney Colvin)和助手Laurence Binyon展卷之下,卻看出了此畫不同尋常——就憑他說得自中國宮廷,就憑滿幅的朱紅璽印,這鑒定不難嘛。他們僅出價25英鎊就買下了這幅畫,撿了一個大漏。此畫在1910年初次展出,約在1914年,博物館雇用日本裱畫師,把卷軸裁為四段,裱在木板上平麵展覽。所有懂行的中國專家都認為,如此分割平裱,是無知妄為,是對珍貴古物的難以挽回的破壞。
據記載,此圖原與其他三幅古畫一起,被乾隆藏於紫禁城建福宮花園之靜怡軒西室,顏其室名為“四美具”,正如同藏書法的三希堂。約在慈禧時期,移至頤和園。這個英軍應該是在破壞頤和園時,偶然順走了卷軸。80多年以後,他的女兒在博物館看到了此畫,說是他爸在北京搭救了一個貴婦,貴婦為表示感謝而贈送此畫。這故事一聽就不靠譜,她哪知道這畫隻能出於皇家。
那天我在大英博物館裏特意尋找了半天,找到了中國書畫室的門口,卻吃了閉門羹,未能見到心儀已久的《女史箴圖》。以後再查資料才知道,此畫在2008年以後6年沒有展出,2014年4月公開展出了一個月,是在一個特製展櫃中,將不再移動。以後每年隻展一個月,其它11個月裏將原地遮光覆蓋。這“女史”將足不出戶,就別提歸國了。
(以上二圖來自網絡)
三件鎮館之寶來自三個文明古國,其重要性甚至超過了英國自己的珍寶。它們之所以匯聚到了大英博物館,都是因為兩百多年來英國的國勢昌隆,或者說是一種曆史的風雲際遇。三件鎮館之寶看似各有來源,互無關聯,細尋卻有類似的命運,內在的因緣。大英博物館之所以要硬著頭皮頂住,一件也不撒手,是因為牽一發動全身,退還一件就將滿館皆空,甚至說整個歐洲都要被搬空。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古物沒有可能會移動位置,回歸祖籍。
過去,重要珍貴文物的易手一是靠戰爭奪取,二是靠金錢贖買。但是以後即使有戰爭也不再搶奪文化財產,作為國家財產的文物也不能買賣流通,各國博物館裏的重要文物就很少再會轉移了。所謂原屬國的權利,所謂來源的合法性,所謂政治或道義的理由,在現狀實情麵前,都不那麽重要了。這一方麵是因為,人類(至少是絕大多數)變得更為文明、理智,不衝動不好戰;另一方麵也是地球村中更為趨同,誰保存都是人類的文明,到哪看都看得見。大英博物館、羅浮宮和美國大都會中的文物是這個理,我稍早在柏林看見的埃及、希臘(土耳其)文物是這個理,台北故宮博物院中的中華文物也是這個理。我上一次提到奧地利美術館中的克裏姆特名畫被轉移到美國(見《維也納:追尋克裏姆特》),是個特殊的例外,因為納粹充公理屈,因為親屬後人狀告,因為美國法庭太牛,因為奧地利政府太軟,幾項條件湊到一起,難以複製。
我的看法就是正視現實,接受現實,讓文物國寶安於現狀。大概是因為我已不再年輕,且在海外生活了多年,所以才變得這麽心平氣和,中立公允,這麽現實就是合理,大度沒有脾氣。“流失”海外不一定值得悲憫,最佳的結果也不一定是“回歸”祖國。或許我的看法與國內的朋友不同,這也沒什麽奇怪,我自己不也是流失海外多年嗎?或許我更能體會國寶的遭際?國寶有靈,是耶非耶?
附錄:
這是我在大英博物館中看到的一件中文書法作品,覺得水平甚高,非常喜歡。特附錄於此,並提出三個問題,征求答案。
所書何體?(即是誰的風格?)作者為誰?何時何地?
答案將在下篇公布。此問答無獎,答對答不對,都可交個朋友。
下篇預告:倫敦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