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在金秋向春天致敬(下)
我們住的地點是老城裏的猶太區,樓下對麵就是猶太舊墓園(上集第一圖曾露出一角),算是布拉格的一處景點,我們不用進去也就算看過了。它曾經在300多年裏埋人10萬以上,在地下層層疊壓。這是繼柏林後的第二次了,猶太人總是愛把墓地設在城市的中心區,陰陽共處,讓我稱奇。等旅行結束後我發現,此次訪問的四個中歐城市(四國首都),每個城中都有一個猶太區,占據五分之一左右地盤,讓人直觀感覺到這個民族的強勢。
布拉格猶太區曾經在20世紀初大拆重建,改造市容,用公寓樓房代替了破舊髒汙的舊房。這樣我就得知了所住樓房確切的年紀,當然近期又經過了裝修更新。這對別人大概沒有什麽意義,但我走到哪都注意這個。
那次拆建隻留下了少量舊建築。次日出行換了一個方向走,不遠處就看見了猶太人自己的市政廳,這真是市中有市了。
沿著這個方向走到河邊,是另一座橋。從書中看到,就在正對此橋的山頂平台上,曾經有一座世界上最大的斯大林像。而最大有多大?當時無從想象,這問題也留待後期研究。
布拉格的精華在老城,而老城的核心是廣場。
廣場上,在古建築環伺中間,是宗教改革者胡斯紀念碑群像。這位比馬丁路德還早100年的英雄曾經擔任查理大學校長,卻因為堅持真理而被火刑燒死。
愜意享受的遊客們怎能想到,就是這個廣場,在古代曾經是執行死刑的刑場;在現代的1948年初,共產黨領導人哥特瓦爾德聚集了大批工人民兵到此,站在一座古建的陽台上,宣布開始一黨專政。此刻,我身邊走過一個中國遊客,邊看地圖邊說:附近還有一個共產主義博物館呀!
且慢追尋曆史,權先享受當下。廣場上,我拍到一張馬車和汽車背道而馳,而汽車上正好有一個中國元素。
廣場上的地標建築是舊市政廳,塔上有精巧無雙的天文鍾。在廣場上餐館的露天席位坐下,聽奇鍾報時,看暮色漸垂,覺秋風送爽,品捷克名啤,是我們最浪漫溫馨的一餐。
再次走到查理橋頭小廣場,這次知道了那站著的雕像是14世紀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四世。他手中拿著建立查理大學的文件,建校時間竟然是1348年。我迅速地換算出那是在中國的元朝(因為知道大維德花瓶的年代是1351呀!),比我的母校整整早了550年。一下子,早就隱隱感覺到的文化差距用時間來量化了。
我們在上圖右側的聖方濟教堂裏聽了一場管風琴音樂會,像是經曆了一次仙樂的洗禮。在布拉格街頭,被攔路送上的隻有各種古典音樂會的廣告,每天晚上在不同場所同時舉行,保證你連聽一個星期不重樣。沒有賣房廣告也不是誑人的一日遊,這樣的文化品位飄逸於全市,普及於全民,你就是有錢能買得來嗎?
在老城的另一角,右邊是建於19世紀末的市政堂,是劇場和配套文化建築;左邊的叫火藥塔,原來是城門處,是老城和新城的分界。
附近是共和廣場,我們在這裏遇見兩撥從北京旅遊來的年輕人,坐在一起聊了會兒天。等晚上聽音樂會時,竟然又巧遇其中的一對新婚夫婦。這把我的思緒引回了北京。
布拉格的曆史不比北京短。令布拉格人驕傲的這些景點,很輕易地可以追溯到相當於中國的元明時期,而且並非是個別的點,是整體風貌。布拉格城比北京小,布拉格路比北京窄,布拉格也是首都,布拉格也曾是社會主義。但是人家怎麽就知道不拆房拓路,人家怎麽就知道保存舊城呢?我不得不承認,人家當年的領導,比我們的領導缺的是造反精神,多的是文化修養。路遇的那幾個年輕人肯定比我更熟悉今天的北京,但他們哪見過當年的老北京是何模樣,他們哪懂得當年的“捷修”曾被口誅筆伐?
布拉格到處都是古跡,卻很難找到共產主義時期的遺痕了。我隻能等回家以後,從網上搜尋,解答沿途所見的幾處疑問。原來1945年戰後,捷克斯洛伐克建立的是民主政體,由從蘇聯回來的共產黨和從英國回來的民主派共同執政。1948年2月,共產黨組織工人,發動政變奪取全部權力,對此老城廣場就是見證。此舉受到大學生反對(那年建校600年啊),結隊走向總統府,籲請民主派的總統不要屈服,遭到共產黨掌握的軍警鎮壓,就在我那天上山路過的地方。第二個故事是,哥特瓦爾德上台後為向斯大林獻媚,決定建大塑像,選址在伏爾塔瓦河西山上,貌似君臨整個城市。像在山上就必須大,高達30米,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斯大林塑像。花崗岩的巨像必然耗時長,直到1955年才建成。這時斯大林和哥特瓦爾德都已死去兩年了,而雕像的設計師也已經在整肅中自殺,三個直接當事人都沒能見到塑像的落成。這個馬屁明顯拍得太晚了,斯大林在1956年即被蘇共否定,巨像頓時成為“捷冏”。耗到1962年終於決定拆除,可是那麽一大坨石頭怎麽拆呀,隻好定向爆破,炸成碎石。
到了“布拉格之春”發生時,我已經有自己的記憶了。不是指旋律悠揚的音樂節,而是人心激蕩的政治思想運動。1968年春天,捷克斯洛伐克的人民和共產黨領導爭取獨立自主和思想解放,擺脫蘇聯控製,邁出了實際的步伐。以勃列日涅夫為首的蘇共領導哪能容忍,當年8月20日,蘇軍偷襲空降占領布拉格機場,坦克列隊開上布拉格街頭,蘇聯率華沙條約國軍隊在一夜之間占領捷克斯洛伐克全境,“布拉格之春”在夏天被撲滅。改革派捷共領導人杜布切克等被捕,押到莫斯科簽訂城下之盟。
我那時候是中學生,正處於革命熱情漸退,下鄉壓力初起的惶惑中,當然信息不通,不知道遠在天邊的捷克發生了什麽。中共與捷共都與蘇共為敵,卻是左右兩端,南轅北轍。按照“文革”思維,應該是“捷修”比“蘇修”更“修”,但是忽然不提了,報紙上隻譴責“蘇修”侵捷,是“社會帝國主義”了。後來,林彪擔心蘇聯以同樣手段閃電襲擊中國,後來中國與美國接觸導致尼克鬆訪華,都與布拉格的這個夏天有關。再後來,到70年代末我們上大學時,中國也迎來了思想解放運動,才體認到“布拉格之春”的重大意義。
我到布拉格,本來不光為訪古,很想能尋訪一些“布拉格之春”的紀念地,使旅行更具深度。可惜時間和信息都有限,沒能踏足曆史的現場。回家後再查資料,才知道位處新城的瓦茨拉夫廣場(捷語Vaclavske Namesti,英語Wenceslas Square)才是政治集會的中心,也曾是蘇軍坦克的集結之地。1969年,有一位青年為抗議占領而在此自焚,現在還有碑紀念。看看地圖,其實那天我走得已經離此不遠了,卻緣慳一麵。那天聽說的那個把共產主義變為收藏的博物館,也在瓦茨拉夫廣場的邊上。
回首40年,從1948到1989年,捷克經曆了三場巨大的社會變革,或正或反,竟然都是幾乎不流血的和平演變。能屈能伸,以柔克剛,這大概說明了捷克人民的民族性格。或許,這也與他們的領導和群眾都太有文化了有關。說到文化,捷克出了三位有世界影響的作家,一是卡夫卡,二是昆德拉,三是拉維爾。卡夫卡憂鬱地揭示著荒謬,昆德拉從“布拉格之春”引申出“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至於拉維爾,則領導了1989年的“天鵝絨革命”,後經民選做了兩屆總統。領導人有文化,是國民之幸。哈維爾這樣說:“捷克和平革命的原動力,是一種深厚的人文傳統,這不是蘇聯坦克所能摧毀的。”旨哉斯言。
“深厚的人文傳統”——我在布拉格所看到的一切,有形古跡及其背後的無形遺產,不都可用這一言以蔽之嗎?
預告下集:維也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