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崇遊記之柏林:傷疤比夢境更美麗(下)
觀光大巴回程中,路邊忽見一段保留下來的柏林牆。我意識到這是難得的機會,立刻決定下車,仔細看個究竟。
這一帶被稱為“恐怖地帶”,因為曾是蓋世太保的總部所在,戰爭後期被完全炸平。後柏林牆從這裏東西向通過,路北屬東柏林,路南(即廢墟)屬西柏林。現在這裏有一座半地下的展覽館,地表覆蓋一片粗礪的石塊,寸草不生。下圖中從右上到左下可以看到四個層次。最上麵是原東柏林的樓房,臨街的窗子曾經被封閉。第二層是水泥預製的柏林牆,其上的圓頂是為了難以攀越。它下麵是原蓋世太保樓房的地基,現布置了曆史圖片陳列。左下角可見男女兩個背包遊客,躺下身來輕鬆地休憩,無憂無慮。就像是曆史的地層剖麵,完整而濃縮。
從“恐怖地帶”向東走半站,是柏林牆上的著名景點查理檢查站。這裏當年是總長155公裏的柏林牆中,最主要的通道關口,供外國人和聯軍使用。現在看,就是一個普通的十字路口,保留了一個小崗亭,有人扮演美軍士兵站崗,供遊客拍照。路邊有複製的警示牌,用英、俄、法、德四國文字寫著“你正離開(進入)美軍占領區”。路中還有一高牌,兩麵顯示美軍和蘇軍戰士的頭像。這崗亭已非原物,原物被送進了聯軍博物館。美軍崗哨的北邊,原來有像國門一樣威嚴的東德邊檢鋼架大棚,於1992年拆除了。如果沒有說明,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尋常路口,當年竟是冷戰的最前沿?
有個精明的西柏林人,從柏林牆剛立起的1962年開始,就在距美軍檢查站僅幾十米的地方租了個店麵,辦起了柏林牆博物館,除了展示,還接應從東柏林逃出來的人。這小博物館一直開到今天,內容不斷增加,牆倒後反而更興旺了。
從柏林牆建起到倒塌的28年間,共有5000多人成功越境,有100多(或說200多)人為此喪生。社會主義製度下的東柏林人為了投向資本主義,想盡了一切辦法。開始時沿街居民隻要跳窗就獲自由,也有東德士兵攜槍奔逃。有人乘熱氣球升空,有人挖地道地遁,甚至有人駕單人小潛水艇。沒條件的人隻能翻牆,第一個人死於槍下時,牆才立起10天;最後一個死者獻身後僅9個月,牆就倒塌了。看到這些材料,我想起剛才在觀光大巴上看見空中有個熱氣球,是在紀念當年的穿越者嗎?
從曆史照片上,能看到1963年,美國的肯尼迪總統在查理檢查站登台眺望;能看到1987年,裏根總統麵對著勃蘭登堡門,呼籲“戈爾巴喬夫先生,請拆掉這堵牆!”看到這樣的背景,怎不令我想起昨晚在東柏林餐館,偶遇他們的繼任者克林頓的照片。“試看天地翻覆”,曆史頓然鮮活了起來。
因為在此盤桓,耽誤了回程的大巴,可我並不後悔。為什麽我對柏林牆的感受強烈,它可曾與我發生過什麽聯係嗎?真讓我想起了兩條間接的。1988年2月,張藝謀的《紅高粱》在西柏林電影節獲得金熊獎。我作為記者跟他稱兄道弟,記得他說過曾進入東柏林參觀,那麽他一定是經過查理檢查站了,這一細節當時是不能寫入報道的。1989年5月下旬,《人民日報》副總編輯範榮康率團,應東德黨報之邀訪問東柏林,猜想他一定曾作客共和國宮。他是很器重我的領導,兼我同學梁左的父親。因為這次出訪,他正好避過了險惡的“風波”,不必為報紙的“錯誤”負責,回國後沒有被立即撤職。但是誰能料到,僅僅5個月之後,柏林牆就倒塌了,“民主德國”國之不存,哪還有什麽黨報?
至於我自己,也是在那一年,在剛剛出國立足未穩生計無著之時,聽說了柏林牆倒塌的消息。我也是用腳投票的,雖不需冒生命危險,卻也剛見過血腥。難怪我對柏林牆的存廢,會感同身受,悲歡與共呢。
第二天是國慶節,我沒有再去國會大廈廣場參加慶祝活動,而是去多家博物館徜徉了一整天。雖然主要是看古代文物,但仍然避不開近現代的傷疤與愈合。
著名的博物館島上,集中了五家博物館。它們都建於1830年到1930年的100年間,二戰期間很多館藏文物被轉移各地,故盡管館舍受損嚴重,但文物精華大部分還在。戰後,博物館島劃歸東德,一些珍寶(包括最著名的佩格蒙希臘雕塑)被蘇聯占領者運往蘇聯,1959年赫魯曉夫當政時被送回。德國統一後,原藏西德的一些文物也送回這裏,博物館島重新成為全德國的文化重心,1999年被聯合國定為世界文化遺產。從新世紀之交開始,這裏開始了為期20多年的整修更新計劃,各博物館輪流閉館大修。
在來柏林前不久,我剛剛看過一期陳丹青脫口秀《局部》的視頻,他極力推崇一堂代表希臘文明的雕塑,就位於此地的佩格蒙博物館中。這套雕塑發掘於土耳其,上百座人像浮雕被複原陳列,環繞於高台階周圍,占滿一座大廳,視覺效果震撼人心。博物館島五博中最好的當屬佩格蒙,佩格蒙中的第一神品又是這堂雕塑,佩格蒙之名就是因雕塑的來源地而起。我來柏林,預先想看的就是它。誰知到了跟前,唯獨看不見的正是它!
其他四家博物館都已修好,現在正在大修的就是佩格蒙博物館。博物館關閉了三分之二,隻開三分之一。我們從側麵一個小門進去,隻能看到博物館中排名第二、第三的大型展品。這個博物館的特點是廳堂宏偉,把古代的高大建築在室內複建起來。
要想再看到著名的佩格蒙雕塑群,須等到2019年工程完工以後。希望我那時候能夠再來。在博物館島上我們還看了另外三個館,隻記得國家畫廊似神殿高聳,新博物館的舊館翻新獨具特色。總之是各有所長,此處不能勝記,本篇的重點也不在古代文物。我知道島尖上還有一家博德博物館,卻因為施工阻路,尋不到進入的門徑。後來才知道,要出島從別的橋繞過去。未能盡覽,留下了遺憾。
從博物館島西行,過橋就是德意誌曆史博物館。這一天正舉行博物館節,歡迎大家免費參觀,我們正好盡興一遊。這博物館由前後新舊兩部分組成,前麵是一座舊軍火庫建築,正方形的巴洛克風格。當天在博物館中庭裏有歡樂的演出,這是與曆史相對照的現實。
後部是現代玻璃的擴建,又是貝聿銘老先生的設計。
在曆史博物館看德國曆史的陳列,如千載畫卷在眼前鋪開,但我還是更注重近現代的德國史。引起我注意的是希特勒時期的一些史實,我以前完全不知,乍相見似曾相識。
納粹時期的兩幅宣傳畫,風格和造型都喚起我青少年時的記憶。
一座建築模型吸引了我,細讀說明(有英語的),令我一驚。希特勒在1938年曾籌劃把柏林建成“世界首都”,取名日耳曼尼亞。他的禦用建築師為此設計出超宏大的夢想建築,這殿堂的圓頂高達290米,可容納18萬人,預計在1950年完工。如此宏大的建築,就是在將近80年後的今天也未見實現,但狂想者於今安在哉?這建築的名字叫什麽?竟然是“人民大會堂”(Great hall of the people)!當毛澤東1959年9月為北京的萬人大禮堂命名時,他大概不知道這個典故,但也可算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了。
曆史博物館中也有柏林牆,也有“民主德國”的陳列,我們隻能匆匆掠過。
列寧銅像,曆史博物館是他的合適去處。
出館後回家的路上,經過了一個醒目的DDR博物館路標。等走過去腦子一轉,才悟出那三個字母就是“德意誌民主共和國”,那是家專展東德生活的博物館啊。所謂“民主”,所謂先進,所謂社會主義的那種製度,真該送進博物館了。德國人用切身體驗、用冒死不辭得出了自己的結論。但是我已經沒有興趣再去看,東德人的“鐵幕”生活也許對西方人有新鮮感,可它能有我們的“文化大革命”驚心動魄嗎?我已經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了。
回家路上,入夜時分,再次路過亞曆山大廣場。這裏是東柏林的鬧市中心,現在這裏正在舉行“十月節”,攤檔鱗次櫛比,人群川流不息,氣氛一派祥和。問問德國人,有誰願意回到有牆時的日子嗎?
在此還必須記下幾句後話:離開德國幾天後,當我們還在東歐時,從微信上看到消息,在我的母校北京大學,召開了“世界馬克思主義大會”。我一時間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夢酣夢醒。這是時差,還是穿越?在馬克思的故鄉被當作噩夢的,能是中國人的美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