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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訪大英博,初識大維德——兼為馬未都糾錯

(2015-10-22 20:18:43) 下一個

再訪大英博,初識大維德

——兼為馬未都糾錯

 

不久前去了倫敦,這是我第二次踏足英倫。兩年以前初訪時,曾經瀏覽了著名的大英博物館。因為事先沒有準備,臨場又行色匆匆,所以很多東西都來不及細看。所以叫“亂闖歐洲”,所以對該博物館的第一印象不佳,留下了館舍陳舊,展品擁擠的記憶。這次再去,特地安排了一天重訪,印象大為改觀。整體感覺以後另文再表,本篇專記中國瓷器的展覽專室,即大維德藏品。

大英博物館的展覽布置,在其一樓的北側有中國廳(33室),內容是從商周到清朝的綜合性展品,不乏精品,也包括瓷器。除此之外,在其上二樓還另有一單室(95室),專門集中展覽中國瓷器。兩年前匆匆一逛,就有點奇怪,為什麽要這樣分別設置呢?但未做深究。在我的博客裏,曾貼了一張95室的照片,還抱怨博物館擺放得太密集了。

這次靜下心來細讀說明,才明白了其中緣由。原來一樓的中國廳是博物館原有的固定綜合陳列,而二樓的瓷器廳是原屬於一個人的收藏,必須集中存放展出,不能散開。這個人就是在海外中國藝術品收藏界鼎鼎大名的玻西瓦爾·大維德 (Percival David ),我上一次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而這些展品原本不在大英博物館,竟是從2009年開始才在這裏展出的。

大維德的中國瓷器收藏將近1700件,時代自晉至清,被譽為是除北京和台北兩座故宮博物院以外最豐富的收藏。作為一般有錢的外國人,要搜奇獵豔地收集東方古董並不難,難得的是大維德與眾不同。他的收藏眼光最接近中國皇家品味,也就接近於當今國內收藏界行家的精品標準。他懂得北宋汝窯的珍稀,他識得乾隆題詩的含義,他專喜收藏有銘文紀年的文物,他還曾把明代曹昭的《格古要論》全部翻譯成英文。所以,那對有明確紀年成為斷代標準的元青花大瓶,能入得他手,以他命名,並非全靠運氣。

在大維德展廳裏,中國遊客絡繹不絕。一位女導遊述說著大維德的“富二代”身份,似是而非;一位男老師對學生講瓷器專業知識,如數家珍。我對這位人物的興趣大增,舍不得就這樣離去,於是在博物館書店裏,選購了一本小冊的圖錄,帶回去繼續研究。這冊子從2009年出版後已重印4次,我猜想買者大多是中國人吧?還見到一本大的翻譯成中文的畫冊,因差錢而惜別了。

從這書中和網絡上搜讀大維德其人的生平,越發感覺他是一個有著戲劇性命運的奇人。讓我總結,他的命運中至少發生了4次奇緣,即他的個人行為與中國或國際變遷的大背景巧合相遇,無論幸與不幸,都成就了他的不朽事業。

玻西瓦爾·大維德 (Percival David )1892年生於印度孟買的一個猶太人家庭,父親是印度銀行的創始人,家族並擁有紡織業,業務遍布亞洲。1926年他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和家族產業,他能夠收藏宏富的基礎當然是不差錢。他在21歲時返回倫敦上劍橋讀法律,22歲開始中國文物收藏。據說他最初與中國陶瓷邂逅,是在朋友家中的壁爐架上見到一隻中國瓷瓶,一見傾心,點燃了他為之付出一生的熱情。那是1914年,正是清王朝滅亡後,皇家文物不斷流出之際,這就是大維德趕上的第一個百年不遇的機遇,使他起步不凡。開始時他通過倫敦兩家經營中國文物的古董店購買,1918年買到一件刻有乾隆皇帝禦題詩的定窯碗,為了讀懂瓷器上的款識,他開始自學中文。那時候在倫敦學中文的條件不比今日,但到1924年他已具有了一定的中文閱讀水平。隨著收藏的深入,他不滿足在英國本土從古董商手中間接購買,決定親自去中國。一學中文,二去中國,這兩步使他與一般西方收藏家拉開了距離。

1924年大維德到達中國,不早不晚,又趕上了他命運中的第二個機遇。當年11月,溥儀被驅逐出宮,次年故宮博物院成立(所以今年故宮在紀念90周年)。怎麽辦博物館,在中國沒有先例可循。而英國人大維德經過10年曆練,對中國文物有興趣也有能力。所以他立即參與了故宮文物的整理和展出,並出資幫助修繕宮殿,得以與真正的皇家寶藏親密接觸,目驗手接,眼界大開,水平頓升。此後11年裏,大維德至少5次往返於倫敦和北京之間。故宮博物院的檔案裏記載著,在1929年8月聘請大維德為顧問,景陽宮禦書房的宋、元、明陶瓷陳列館從展品遴選、展覽設計到說明標簽的撰寫,都得到了大維德的指導、參與。1935年春,大維德發起和策劃倫敦國際中國藝術展覽會,並作為理事會總幹事來中國遴選展品,共選出藝術珍品千餘件參展,其中735件為故宮博物院所藏。這些精品在展覽歸國後,成為南遷文物的一部分,後終歸台北故宮。

在紫禁城內工作中培育出來的品味素養,指導著他在宮牆以外的個人收藏方向。他開始以清代皇家特別是乾隆皇帝的喜好為指歸,選擇自己的收藏。可以想見,這樣一個內行的外國人,位居要津,眼光獨到,財力雄厚,又處於那樣一個內憂外患、動亂不安的年代,他要下手收藏,怎能不精華盡入囊中?他的好運氣,連60年後的馬未都也望塵莫及。

關於大維德的收藏故事,讓我僅舉兩例。

1927年4月,聽說鹽業銀行準備出售溥儀1924年抵押在那裏的清室珍寶,故宮博物院專門發函,請國務院及內務部禁止鹽業銀行變賣、處理清室抵押物品。鹽業銀行的創辦人,正是著名文物收藏家張伯駒之父張鎮芳。說起來這中英兩大收藏家,竟同為銀行家之子,也並非巧合。就像是當今買房的搶offer,當時已有三個買家有意購買,卻傳出如若帶藏品出京,則有性命之虞的威脅。當別的買家聞風而退時,隻剩下大維德冒險以進。與鹽業銀行的談判持續了一年多,通過幾番周折,大維德終於買到了40多件清宮舊藏的精品,大部分為宋代名窯瓷器,其中官窯、哥窯近20件,很多上麵有乾隆禦題詩,以及少量明、清官窯精品。除瓷器外,還包括了一些漆器精品。 1929年,這批藏品通過日本、美國輾轉運回倫敦,大維德因此名聲大振,在西方中國陶瓷收藏界的地位受到公認。出於對器物上乾隆禦題詩的興趣,促使他開始了對中國古代傳統藝術鑒賞理論的研究,他也開始越出瓷器的範圍,有意識地以乾隆的趣味來搭建自己的收藏。

譬如繪畫,大維德後來收藏了唐韓幹《照夜白圖》、五代周文矩《宮中圖》(第三段)、元錢選《梨花圖》等重要作品。《照夜白圖》為清宮舊藏,嘉慶皇帝時與陸機《平複帖》一起頒賜給親王永瑆,後傳至其後裔民國著名畫家溥心畬手中,1936年溥心畬因為母親治喪缺乏資金將其變賣。“照夜白”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坐騎,圖上有南唐後主李煜題字,及唐張彥遠、宋米芾、賈似道、明項子京等人的題名或收藏印,卷後有乾隆禦題詩,是一幅流傳有緒的早期繪畫珍品。張伯駒先生記述當時他在上海,聽說《照夜白圖》被古董商買去,準備賣往國外,急忙給當時主政北平的宋哲元去信,談到這張畫的價值,希望他過問此事,不要使之流落國外。可惜當宋哲元接到信時,此畫已被一個姓葉的人帶走,轉賣英國。而這英國的買主便是我們故事的主角大維德。

這兩個故事的主線,都是大維德與中國人之間的文物之爭。大維德雖然獲勝,從中國人的角度看,卻似乎不十分光彩。如果我們不是從民族感情,而是從客觀的曆史考察,這樣的結果是幸或不幸,還真的很難說。

1927年,大維德收藏到了後來被認為是中國陶瓷史上最重要的那個瓷瓶,後來被海外收藏界稱為“大維德花瓶”(David Vales)。當時他隻收了一隻,8年後才買到了另一隻,使之複合成雙。

在此之前,本沒有元青花的概念,人們以為青花瓷是從明初才開始產生的。正是在這瓶子的頸上,明文寫著“……奉聖弟子張文進喜捨香爐花瓶一付,祈保合家清吉子女平安……至正十一年四月良辰謹記”。此人的籍貫和供奉的道觀都離景德鎮不遠。青花瓷的曆史從此改寫,此瓶的形製紋樣成為斷代的標準。

細究這對瓶的來曆,其實本有可能留在中國國內,不是沒有機會,而是無人識貨。在20世紀20年代,旅英華裔古玩商吳賚熙帶著這對罕見的青花雲龍象耳瓶來到北京琉璃廠,請當時古玩行的專家高手掌眼並打算出售。這對瓷瓶據稱原供奉於北京智化寺,其中一件的頸部記有六十二字銘文。遺憾的是被當時幾乎所有高手判為贗品,拒之門外。古玩商隻好將其賣給了英國人芒特斯圖阿特·鄂爾芬斯東(Mountstuart  Elphinstone)。鄂氏將其中一隻轉讓給大維德,另一隻賣給了查爾斯羅素(Charles Russell)。1935年,大維德又在蘇富比舉辦的查爾斯羅素專場拍賣中購得另一隻,價360英鎊,遂成連璧。文物的流轉一如人的命運,此寶物終歸大維德所有,固然有幸運的因素,更離不開他的慧眼和有心。

 

1935年主辦中國藝術展覽會後,戰亂中斷了大維德與中國的聯係,他曾經投身到與中國藝術毫無關聯的飛機製造業。1941年12月大維德夫婦在去印度途中取道上海,正值珍珠港事件爆發,他們夫婦落入日本兵的監獄之中。你說你不早不晚,何苦要千裏迢迢,自投羅網呢?我把這算成是他的第三次傳奇性巧遇,卻是厄運了。他被關押了9個月,卻遺害終生,期間他患上了後來導致全身癱瘓的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對自己生命的擔憂使大維德不得不考慮這批收藏未來的歸屬,他想要建立一所博物館。1942年8月,大維德夫婦和其他一些西方人與被關押在非洲東海岸莫桑比克的日本人交換獲釋。他立刻開始策劃並實施這個博物館計劃。

他把合作的目標鎖定於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早在1930年,他已出資在該校設立了中國藝術研究專業。1946年,大維德向倫敦大學正式提出了捐贈方案:將自己收藏的1400餘件瓷器以及有關中國和遠東藝術的8000多本圖書包括古籍珍本全數捐贈,條件是亞非學院必須將大維德收藏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整體安置在一起;收藏品必須全部展出並無償向公眾開放;由於他已經行動不便,必須住在博物館內等等。經過數年的艱難磨合與物質準備,1950年,倫敦大學終於竭盡全力,克服了戰後的重重困難滿足了大維德要求,在倫敦布魯姆斯博瑞(Bloomsbury)的喬頓廣場(Gordon square)53號為大維德收藏建立了專門博物館,取名“大維德中國藝術基金會”( Percival David Foundation of Chinese Art)。1952年博物館正式向公眾開放。這裏不僅是博物館,也是教學和研究中心。大維德以此為家,與他的寶貝形影不離,直到1964年去世。

我以為,大維德基金會和博物館的設立,可以視為時勢與命運的第四次機遇。那時的中國大陸政權易手,與世界被“竹幕”隔絕,中國的古董藝術品停止了與西方的交流。大維德動態的收藏隻能休止,他隻好建立起一個孤島式的東方古董殿堂,固守自珍了。

(明永樂、宣德青花龍紋瓶)

在大維德的收藏生涯中,出現過三個密切相關的人,值得一提。第一個是英國權威的中國陶瓷研專家霍蒲孫(R.L.Hobson),供職於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他在1915年就寫出了西方公認的首部關於中國陶瓷的學術著作《中國陶瓷》。在大維德開始收藏的起步階段,曾得到他的指點。1923年霍蒲孫再著《中國陶瓷藝術》,提及大維德的11件藏品。1934年,霍蒲孫的新著已是對大維德一人的專書,他在全麵分類整理的基礎上遴選出180件重器,編著了《大維德所藏中國陶瓷圖錄》(《Catalogue of Chinese Pottery and Porcelain In the Collection of Sir Percival David》)。時任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為這本書題寫了中文書名。大維德自號“江村居士”,其中文自序這樣寫道:“明高濂《遵生八箋》論官、哥窯器,其結語出雲‘後此不知凋謝如何,故餘每得一睹,心目爽朗,神魂為之飛動……更傷後人聞有是名而不得見是物也……’慨夫餘於高氏此論輒有同慨,爰節取其言以弁吾書之首……”。你能想象這是一個英國爵士的口吻嗎?

第二個人就是前已提到的英國收藏家芒特斯圖阿特·鄂爾芬斯東(Mountstuart Elphinston),那對著名的“大維德花瓶”的最初收藏者。1952年大維德基金會成立後,這位好友將他收藏的200餘件明、清單色釉瓷器也捐了過來,與大維德自己的1400多件合並,使大維德基金會所擁有的瓷器達到接近1700件。

第三個人是美國華盛頓佛利爾藝術館 (Freer Gallery of Art) 的學者波普博士(Dr. J. A. Pope) ,是他發掘出了“大維德花瓶”這暗藏的明珠。他在1952年發表了《14世紀青花瓷器:伊斯坦布耳托布卡普宮所藏一組中國瓷器》( Fourteenth Century Blue-and-White: A Group of Chinese Porcelain in the Topukapu Sarayi Muzesi, Istanbul )一書,以大維德收藏的這對青花瓶為標準,對照土耳其托布卡普宮收藏的幾十件與之風格相近的中國瓷器,將所有具有這對青花瓶風格的青花瓷定為14 世紀青花瓷器。從此元青花受到全世界研究中國古陶瓷學者的重視和承認,被波普稱為“構成本書理論基石”的這對大維德瓶,成為陶瓷界公認的“至正型”元青花斷代標準器。

(清康熙十二花神套杯)

我們現在所能見到的大維德照片,都是坐著的,晚年的他已站不起來。在他去世之後,他所收藏的部分珍貴文物從70年代起散落各處,比如《照夜白圖》成為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珍藏,一件乾隆禦題明永樂款剔紅雙鳳蓮花盞托兩次出售,在2008年創造了漆器拍賣的世界紀錄。隻有他的瓷器收藏還完整保存,那所建立在倫敦大學一座townhouse裏的博物館,還站立了43年。雖然不大,卻擁有西方世界最重要的中國古陶瓷收藏。我不知道在那期間,有多少中國的研究者和愛好者曾到訪參觀。延至2007年,終因經費缺乏,房屋須改建,博物館難以為繼,被迫閉館。經何鴻卿爵士的協調和讚助,大英博物館得以接手這批曠世珍藏,從2009年4月開始在新建的展廳中永久性展出,並與一個研究機構同處一室。雖然這種局麵並不符合大維德的初衷,但它引來的參觀者必十倍百倍於前,對藏品的保護和展示條件也大勝於前。

我忽然想到,這時機又是一次巧合。就在兩館交接的空檔裏,北京開了奧運會,標誌著中國的崛起,中國遊客洶湧而來,中國人揮金回購海外文物。這豈不是在大維德身後,又一次時勢與命運的遇合?大維德本人沒有看到,但作為他生命延續的基金會看到了,寄托著他精神魂魄的藏品等到了。大維德藏品永駐大英博物館,使珍寶長存於世,澤被廣眾,他也算功德圓滿了。展廳裏絡繹的人氣,朗聲的華語,我自己的兩次到訪,以及這篇文章,在在都是證明。

(清琺琅彩瓷)

就在大維德展廳上麵的4樓,還有中國書畫展廳(91a室),我本來極想入內參觀,那才是我的最愛。我從小就知道顧愷之的《女史箴圖》收藏在大英博物館中。但尋到門口才發現,該室在周一閉館(那天正是),其它日子裏也要提前48小時預約。我理解是紙質的書畫太嬌貴,而知音者又甚稀,故有這樣的規定吧。我隻得失望而去。

我記得在《馬未都說收藏·陶瓷篇》裏曾經提到過那對元青花瓷瓶,所以一回到家,就去翻那本書。可是一翻開,就發現他講錯了。

雖然他說“這對元青花大瓶至今收藏在英國大維德基金會”,卻又說“這對大瓶是英國人霍布遜1929年在北京發現,買下後運往歐洲的。”後文又多次強調“那個叫霍布遜的英國人就是”“奇跡發生”者。霍布遜就是霍蒲孫,看過我的前文可知,霍蒲孫是英國的中國陶瓷專家,供職於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是大維德的入門導師和著書推介者,卻不是元青花大瓶的發現和收藏者。那對大瓶之所以被稱為“大維德花瓶”,那基金會之所以名曰大維德,都是從Percival David來的啊。馬未都先生固然是收藏界的大腕,知識豐富,眼力過人,但他不識英文,講起外國人的事,終究隔了一層。

年輕時喜愛收藏,到老來自辦博物館,大維德應該算是馬未都的海外先驅,隔代知音了。但馬先生居然不識前輩,真是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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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萬發 回複 悄悄話 喬頓廣場(Gordon square)是UCL後院,92-97年我吃中午飯時經常去53號,那時候東西可以上手。
禾之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好文分享!補課了。
思路花雨 回複 悄悄話 介紹的真好很詳細!每次都是陪朋友去走馬觀花,下次要好好看一看了!
mzl9876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房崇好文,分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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