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小說)
o 魯鳴o
今天是父親節。我的心情和這好幾年來的這一天一樣,又高興又遺憾。
我父親是全國數一數二的生物化學家,早年留學美國。他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拿到博士學位的當天,和我母親舉行了婚禮。我的母親是德國猶太人。她是我爸爸畢業前當助教時的學生。她是納粹屠殺猶太人時逃到美國的。婚後的第二年,他倆生下了我。我才兩個月大,父母帶著我回到了中國。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每次政治運動尤其是“文革”,我們家的日子就不好過。加上父母之間畢竟有文化和生活習慣的差異,他們認為兩人的結合是一個錯誤。比方,我父親常寫詩。他的嗓門又亮又渾厚。每次寫完後,都要請我母親用鋼琴伴奏,他朗讀一番。可是,我母親的中文再怎麽好,也很難完全欣賞他的詩,更談不上互相切磋詩的寫作了。
所以,當我1978年來美國讀書時,我父母親都再三地告誡我:“千萬不要娶美國姑娘做太太。僅有愛情是不夠的。你雖然在法律上也是美國人,但你是在中國長大的,你是地道的中國人。由文化所熏陶出來的那種精神上的交流,是夫妻一輩子生活在一起不可少的!”
這一點,我無可非議。我從父母親的婚姻生活中已證實了。他倆心靈深處由於語言交流不能象母語那樣隨心所欲而不能達到一種水乳交溶的意境。語言隻是文化載體之一,僅僅能說流利的英語或漢語是不能進行靈魂深處碰撞的。文化的內容包含太多了--風俗人情,哲學觀點,意識形態,宗教,音樂,文學修養對要求精神境界很高的一對夫妻來說,來自於兩個不同文化背景是一生的挑戰,除非他們能夠存異下去。
在這方麵,我出國前自已也有體會。隻是我的父母和朋友們當時都不知道。我跟北京語言學院的一個美國女學生偷偷相愛了幾個月,最後發現情到深處人孤獨:有些東西就是沒法用對方的語言表達出來,盡管她的中文也說得相當好。後來我們隻好痛苦地分手了。
來到美國不久,我認識了小潔。這時我已三十歲。和她談戀愛不到三個月我們就結婚了。小潔是從寧波來的,人賢慧漂亮而且和我父親一樣:會寫詩。故,我父親對我的這樁終身大事非常滿意。他和小潔之間還經常在書信中交換各自的詩。
不幸的是,我父母終於分手了。母親找到了當年從德國逃到瑞士的妹妹,到瑞士定居了下來。而我父親在瑞士呆了幾個月後就回中國去了,繼續當他的學部委員和大學教授。兩人離了婚。
我和小潔婚後頭六年,都在學校攻讀學位。從學士到碩士, 我讀醫學電腦應用,她攻會計。經濟上很緊張。我們學的這兩門專業很熱門,故很難拿到獎學金。小潔和我都在父親早年所讀的哥倫比亞大學就讀,這個學校在美國一千五百多所大學中排前十名,學費昂貴,我倆一年得交三萬美元(當時的)學費。剛開始,我們倆都在中餐館裏打工,我當waitor, 她帶位。這樣斷斷續續打了三年。起初,我媽媽偶而會從瑞士寄些錢來。但她是晚年定居那兒的,也沒多什麽錢。她寄給我的錢是從社會老人福利金中省下來的。後來她患癌症去世了。這點來源也沒有了。加上我和小潔年齡這麽大才讀大學(她比我小一歲),記憶力減退;加上又讀書又打工,上課打嗑睡。好在我在美國出生,算是美國公民,申請到了一筆教育貸款,總算緩過了一口氣。可是紐約房租很貴,我們的一房一廳一個月就要五百多美元。因此,小潔和我常為錢發愁。
有一天,我翻閱報紙,看到一則廣告,是一家醫院研究中心的精子庫征捐精子,給那些丈夫不育的婦女作人工授精用。一次可以得50美元作為答謝。我很好奇。我想我可以去試試。因為我身上各有一半德國人血統和中國人血統,實用性更廣,捐出去的精子也許適合歐裔和亞裔。我唯一擔心的是小潔會不同意。沒想到,她很痛快:“這有什麽?你是在做好事,既幫助了別人,又能賺些零花錢。也許還有快感。”說完,她大笑起來。
我給那家精子庫打了電話。對方問了我一些情況。當一聽說我是東西方混血兒,又是醫學電腦應用專業學生,頓時興高彩烈,立刻與我約好了第二天就去。第二天,我按規定時間到了那裏。醫生和護士都盯著我看。我眼睛大,眼窩往裏凹,鼻子也挺大挺直,鼻梁很高;我的顴骨象我媽媽,但我的皮膚是典型東方人,很細膩光滑,不象西方人體毛很多而且毛孔又粗又大;我的頭發和眼球都是黑色的;我的嘴,耳朵和手腳以及身材都比較小,象我父親。所以,在東方人眼裏,如果我自己不說,他們看不太出我是東西混血兒。可是,我的美國同學認為我更象南美人或西班牙人。每碰到新認識的,我都要重複幾遍:“I AM A CHINESE。”
身體撿查時,大夫告訴我:“你的O型血型很適合,因為美國人O型較多。而你的混血身份,不僅僅適合於給白人和亞裔,而且還適合黑人和南美人。你的身體素質看起來也很好。這就是我們老板那麽高興的緣故。”
“你們每做成一次人工授精或試管嬰兒,能賺多少錢?
“我們不直接做。我們隻是負責挑選健康的人選和收藏優良的精子。當醫生需要時,會來我們這裏要。一旦采用成功,會酌情給一些錢給貢獻精子的人。而這錢來自那些不育夫婦。”
“廣告上不是說五十塊嗎?”
“那是精子庫給你來檢查身體和捐獻精子的答謝。至於你的身體是否合格,精子質量是否優秀,這要等結果出來之後才知道,而且有時所捐獻的精子要等三個月檢疫期的冷凍才知道是否可用。”
整整化了半天時間,抽血,驗尿,照X光片,甚至連我頭發都撿查了。最後,大夫對我說:“采集精子一般是采取自慰方法,這比較方便, 更主要的是射精高潮前可以有一個興奮期,激素增加,精子活動力大。如果你願意,你可以用按摩器增加快感,”
沒想到這時大夫身旁的一個護士小姐要清潔我的下部。她是黑白混血兒,聽口音象是南美裔的,頂多隻有二十五歲。這下,弄得我窘極了。那大夫笑了起來:“小夥子,你是已婚男子,別不好意思。這是科學技術和醫學研究。”
我夠可以的了。剛才檢查身體時,我並沒有因為在她在場有什麽別扭,可是現在要讓她來清潔我的那東西,我還真難為情。那護士挺理解我的,她對大夫說:“你看,中國男人與美國男人就是不同。如果是美國男人,他會巴不得我來做呢。就衝著這一點,我喜歡中國男人。”一句話,說得我們三個人都笑了。結果,大夫說, “行,我來吧。”
他清潔完畢後,護士小姐向我作了個鬼臉,把房間裏的電視打開了。天哪,放的是夫妻作愛的錄象!大夫把我一人留在房間裏。等我愉快地完成任務, 把盛有我的種子的容器交給大夫後,他一再感謝我能來捐獻。
那位護士小姐還跟我開玩笑:“如果你是未婚,我就找你做我的丈夫。”我不知道她的這個玩笑是說我的人品不錯還是指我的那東西。我的心裏美滋滋的。我是一個夠格的男人。
臨走時,大夫對我說,“如果你的血和尿化驗結果良好,並且精子質量也好,我們就會采用;否則就隻好扔掉。”
我心裏想,用上不用上沒關係,到美國這幾年還沒這樣檢查過身體呢。而且我和小潔還沒孩子,通過這次檢查,也順便了解我的生育能力。免費檢查,還得50塊錢,上哪兒去找啊。男人一次精液有上億個精子,至少有百來個是好的吧,那不發大財了嘛,我和小潔的一切費用也就不用擔憂了。
一個星期之後,我收到了一張50美元的支票。
過了近五個月,我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了。那家精子庫老板給我打了電話,說是我的身體檢查結果很好 ,精子質量不但perfect(完美),而且存活率和授精成功率特高,有七個婦女已用上我的精子懷了孕。他說這是很罕見的。我高興壞了,在電話這邊咯咯笑了起來。
小潔在一旁聽到忙問道:“怎麽這麽興奮?”
“嘿,我一下成了七個孩子的生身父親!”
“什麽?!你是不是有病?” 她顯然也把那件事給忘了。
等我跟精子庫打電話來的人聊完後,才把事情告訴她。
“什麽?!七個?一次就搞出了七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是的。那老板說因為我有一半中國人血統,他們要等這七個生出來後長相如何,再叫我去捐獻。因為要求人工授精的夫婦大多希望生出來的孩子的長相特征別太偏離了自己的種族。否則,將來對其小孩的成長不利,別的小孩可能會嘲笑。這跟領養一個其他種族的小孩不一樣。不過,他說這種可能性較小。因為夫婦雙方都是歐裔,生下的小孩隻有25%的中國人血統;若夫婦雙方都是亞裔的,則有75%的亞洲人血統;而夫婦是南美和西班牙混血種的話,生下的孩子則仍是混血種的模樣,無所謂。但我的精子給予夫婦都是純黑人的話,孩子可能皮膚會不那麽黑,長相會有些象亞洲人。但目前尚未有黑人夫婦去他們那兒要求人工授精的。接受我的精子這七對夫婦裏,前三種情況都有,大夫告訴了他們我的血統,都是誌願的。有的甚至還說,有25%的中國人血統更好,中國人聰明。”
“啊?我以為任何人捐獻,隻捐獻一次,而且隻給一個婦女。象你這樣捐獻下去,天下不都有你的兒女了嗎?你不就成了大眾父親了嗎?”
“這倒也是。那老板剛才說,因為我精子遺傳基因完美,存活率和授精成功率特高, 其他要求人工授精的夫婦都在等那七個胎兒的出生。一旦結果是象大夫所說的那樣,他們都要我的精子。”
“如果這些孩子中將來有人互相結婚怎麽辦,那豈不是近親通婚了嗎?”
“這不會那麽巧吧。”我跟小潔說,下次一定要問清楚。
正好那天晚上我給我父親打電話,順便告訴了他這件事。起初,他大吃一驚。 接著,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中德(我的名字),你可不能再幹那事了!這怎麽行啊。 ”他在電話裏給我上了一堂道德課,並從生物遺傳的角度給我談了將來萬一孩子互相戀愛通婚的可怕性。我並不認為這是違反倫理的,恰恰相反,如果撇開錢不說,這是助人一臂,正如小潔所說,是做好事。但後者卻使我不得不考慮。這些孩子雖說碰上並且相愛成婚的機率很小,但並不能排除。萬一發生這種情況,豈不是好事變成罪孽了嗎?我告訴他,我一定會向醫生問清楚這個問題的。
父親很生氣,“到了美國就成了這樣子,有錢就什麽都幹! ”
我告訴他,不光是錢的問題,我這人好奇,什麽都想嚐試。
“嚐試?!妓女,同性戀,愛滋病,你是不是都想試一試?!” 他要我千萬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他還叫小潔聽電話,要她不能告訴任何朋友,說他前幾次出國做研究掙有一筆錢,馬上會給我們寄來。從他的話裏我聽得出來,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的兒子在美國為掙點零花錢而捐獻精子。他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特別要麵子。他怕這事傳回中國,讓他同事和熟人知道了他會很難堪。這是最主要的。
我父母就我這麽一個孩子。小時候,因為母親是德國人,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叫我“混血種”“雜種”,有些小夥伴跟我吵架是也這樣罵我。父母就決定不再要第二個孩子了。父親常對我說,“中德,爸爸就你這麽一個兒子,你一定要給爸爸爭氣!千萬別給爸爸丟臉。如果你做錯了什麽,別人不會說你中德做錯了什麽,而是說江學以(我爸爸的大名)的兒子做錯了什麽。” 我從小就理解父親的這番話, 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班裏的尖子。小學一年級考試,四門課期中期末我全得了100分。當時校刊以“八個100分”為題,刊登了這件事,全校以及家長們都議論紛紛:“江學以的兒子賊聰明!” 我父母高興透了。父親為此帶我和母親去承德玩了幾天。我小學和中學都跳過級,作文經常被老師當作範文在班裏朗讀。高中開始,我在北京日報和北京晚報上發表我寫的東西。
別人有時會說,混血兒聰明。其實我心裏很清楚,是爸爸的話在我腦子了起了作用。爸爸也給我傳授學習方法。他說,精靈的小孩上課用心聽,把老師講的關鍵東西弄懂記下來就行,下課就不用再費盡心機,可以有很多時間幹別的。我正是照父親所說的去做的。
長大了後,我和父親成了好朋友,母親不能理解的東西,比方他寫的詩,我可以理解。他有什麽心裏話都願意跟我說。我們在一起討論哲學,音樂,社會思潮和自然科學。我在農村插隊那幾年裏,他不斷托人捎書給我。在英語和文學修養上,他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出國前,他叫我“哥們” 而不叫我“中德”。我想,要不是我和父親之間感情這麽好,他和媽媽也許分手得更早。
所以,在這件事上,我不願讓父親為此感到丟臉。我太了解他了。我和小潔說定,絕不對任何朋友提起這事,以免傳到國內我父親的熟人耳裏。
事情又過去了好幾個月。一天,我收到那家精子庫的一封來信,裏麵附有一張支票。
你猜多少錢?1400美元!天哪,這可是比我在餐館打一個月的工掙得錢還多!
信上說,
“親愛的江先生,告訴你一個非常令人興奮的好消息:由你捐獻的精子人工授精的那七個胎兒都已經安全地降世,五男兩女,除了一對南美混血夫婦生下的兒子偏象亞洲人之外 (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媽媽是巴西人有四分之一的日本人血統。 不過,這對夫婦絲毫不介意, 說是那嬰兒長得象他的外祖母)。其他嬰兒的長相和他們父母的種族特征很相象。
他們都長得很健康很可愛。皆大歡喜!我想,你一定很想看到那七個嬰兒或其照片吧。由於你所能理解的緣故,我們不能這樣做,我深感遺憾。為了表示我們和那七對夫婦對你的無盡謝意,請接受信中所附的1400美元。
你的精子能適合不同種族的不育夫婦,這不容易在捐獻者中找到的。尤其是你 那遺傳基因完美的精子更為罕見。為此,你以後每捐獻一次精子的報酬由原來的50美元提高到750美元。相信你能理解此項科學研究的重要性以及不育夫婦的痛苦和渴望,希望你能定時向我庫捐獻你寶貴的精子,繼續支持我們的研究和工作。 ”
信中還附有關於人工授精的介紹。由於需要精液來供精子活動才能使卵子授精,捐精者每次所提供的精液通常隻能分給一到五個接受精子的婦女。因此, 一次捐獻能直接與卵子結合的精子以精液可供接受精子的婦女的人數而定,而其他千軍萬馬的精子隻是陪與卵子結合的精子打仗而已。這就是為什麽我第一次捐獻的精子使七個婦女懷孕是極為罕見的。
我高興得當場跳了起來!這下,我可以有一筆固定的收入了。我渾身輕飄飄的,似乎自己在空中飛翔了。
小潔從學校回來,我一把抱住她:“親愛的,走! 我們上飯館去。”
“怎麽了?”
“今天發財了!”
“中彩票了?”
“不。”
當我把事情告訴她時,她也很開心。“可是,如果你再去捐獻精子,你父親你一定會很生氣的!”她說。
“隻要我們倆不說出去,誰知道?父親在中國,鞭長莫及。最最主要的是,這不是一件壞事,既造福別人又能幫助我們度過經濟上的困難,同時還對醫學研究作貢獻,何樂不為?”
“你說的這些道理,我都懂。我隻是從你父親的角度著想。”
“萬一他知道了,我們把醫生說的跟他講清楚,他會理解的。父親畢竟是個有學問的人。對他來說,理解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麵子問題--這對他來說比什麽都重要。不過,為了他的麵子,我們以後不再對他提這事,堅決不把此事公開出去,他也就沒法知道。”
從此以後,我每個月都去捐獻兩次精子。我和小潔也就一門心思地讀書。周末有空也不用去打工了,出去聽聽音樂會,看看巴蕾,打打球。其他中國同學也沒覺得我們有什麽奇怪,因為小潔那時也入了美國籍,也有資格申請教育貸款。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我和小潔都拿到了碩士學位,都各自找到了一份正式工作。
我就在那家精子庫所屬的醫學研究中心電腦服務部工作,其招工的消息來源就是精子庫主任大衛告訴我的。他還為我向電腦服務部主任作了書麵推薦。
正因為在同一個研究中心工作,精子庫找我的次數更頻繁了。有時,一個月多達六次。大衛一再向我解釋,這是因為我的精子遺傳基因完美和授精成功率特高,各地許多男子不育的 夫婦都指明要我的精子,請我不要介意。為此,精子庫又給我提高了報酬:每捐獻一次精子為2000美元,但授精成功孩子出生後不再付款給我。
我根本不計較,心裏真的有一種如小潔所說的大眾父親的感覺,幾分得意,樂此不疲。
隻是有時感到供不應求。有些不育夫婦得知我這樣為他們捐獻精子,心裏很感激,會在孩子出生後托精子庫轉交一筆“小費”給我。同時,有的不育夫婦在和精子庫簽訂人工授精協議書時,說是為了提高精子質量,要求我在給他們提供精子之前,減少捐獻精子次數的頻率;有的甚至要求我專為他們捐獻,即在一次射精的精液裏,不和別人分享精子,以便得到質量最好的。為此,他們寧願付出高價。大衛告訴我,那根本沒必要。人工授精,能用多少就用多少,一次射精的精液裏,質量同樣好的精子不少。
“不過,他們願意付高價,就讓他們付吧。隻是你辛苦了。”大衛笑著拍拍我的肩膀。
由於口碑載道,大衛和另外幾個大夫在外地的同行也向精子庫要求提供我的的精子。這樣,提供(我再用“捐獻”兩字了就不合適了)精子成了我收入極高的第二職業。
我父親在我們工作後從北京來紐約看過我們。在他住在這裏的幾個月裏,他常跟我們嘮叨:“你們年齡都這麽大了,又有了固定的工作,該要個孩子了。”
我和小潔也打算要,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生理因素,越是想要越是沒有。小潔擔心:“是不是你提供精子太頻繁的緣故?我們現在不用為經濟發愁,我看你還是停止提供了吧。”
“現在不是我要不要提供精子的問題,而是他們非要我的精子不可。我想提供精子的頻繁跟你沒懷孕應該沒關係。否則,那些精子就不能授精成功。你想,那些想要孩子而不育的夫婦是多麽痛苦!我們不能僅僅從經濟著想,還應該替那些不育夫婦著想。有時心理作用也會導致不孕的。要不,你去做個撿查。”
“你懷疑我不能生孩子?”小潔嗓門大起來了。
“噓,別讓父親聽到了。”
在我的說服下,加上小潔想親自對大衛講講我提供精子的事,我們請假一塊去見了大衛。他很熱情,立刻請大夫給小潔作了撿查。天下竟有這麽巧合的事!我給別人的太太提供了這麽多次精子,現在輪到要我給自己的太太人工授精:小潔的輸卵管受堵。
“你瞧,上帝當初讓你來捐獻精子是有道理的吧,讓你和你妻子認識到進行人工授精的重要性。”大衛幽默地對我們說。他要求我們在小潔的排卵期時再來。
到了那一天,大衛親自給我們進行人工授精。他說,"來,你們是夫婦,就沒必要用那電按摩器了。我請護士給你們安排了一個舒適的房間,你們就在那兒做愛。當然,中德,你可以用那按摩器給你太太享受享受 。”他說得那樣認真,象是在交待實驗操作。我和小潔情不自禁地笑了,但倆人都麵紅耳赤。到底是在中國長大的,不象他們老美當別人的麵談論做愛那麽輕鬆自然。
“祝你們走運!”大衛說著把護士叫來。
護士叫我們把一張表格填好,然後把我倆領到一間布置的很雅致的房間,對我們說:“這是專門給由丈夫本人提供精子做人工授精而準備的。完成任務後,別忘記立刻通知我和大衛。Have a good time and enjoy yourself!”
房間裏有一張席夢思床。床的左側是一個巨大的鏡子,右側是一個壁爐。爐子裏正燒著火,給人一種暖洋洋的感覺,頗有浪漫情調。床頭櫃和桌上各放著一束玫瑰花。
不同的是,桌上那束是黃色的,床頭櫃上的那束是紅色的。地上鋪的是桔色地毯。整個房間有六、七個大大小小各種形狀的壁燈和台燈。我順手把燈都打開了。啊,所有的燈光也是桔色的。一種令人陶醉的氣氛立刻包圍了我們。看著鏡子裏的我倆,我感到了衝動。
“你會做父親的,我說的是真正的父親,不在是那種隻撒種子不認識果實的父親。”
小潔脈脈含情地微笑著,開始吻我 。
可是,事情並不象我們所想象的那麽容易。人工授精關鍵取決於三個因素:精子遺傳基因和免疫力如何;授精是否成功;如果是體外授精, 受精卵能否在對方子宮裏著床。那些接受我的精子的不育婦女很多都是體內授精的,即大夫用注射器直接將精液送進女方體內授精。象小潔這種情況,大夫需要把我的精子與她的卵子在試管裏授精,然後再送到她的子宮裏著床。頭兩次著床都沒成功。 等到第三次成功了,已經近半年過去了。當大夫把喜訊告訴我們的時候,小潔激動得哭了,弄得我也兩眼汪汪,隻是淚水沒掉在地上。
小潔對我說,“中德,你以後盡管去捐獻精子。過去你去捐獻,我很少從那些不育夫婦的角度著想。人這玩意兒太自私。我現在才真正地體會和理解那些想要孩子而不育夫婦的心情!”
我和她有同感。她的這番話,使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崇高起來了。
媳婦懷上了孩子!爸爸帶著喜悅的心情回國去了。雖然他知道小潔是體外授精的,但我和小潔是夫妻,跟給別人的太太提供精子不一樣。因而,他壓根兒沒在意。我們沒告訴他我仍在給別人提供精子。
我提供精子得到的報酬越來越高了,上漲到每次8000美元;如果人工授精成功率特高的話,孩子出生後還另外又得許多“小費”。我並不要漲錢,可是由於我的精子遺傳基因完美,成了奇貨。那些由我的精子人工授精出來的孩子都很健壯,沒有遺傳性疾病,情緒穩定,智力比一般的小孩要高。故,那些富有的不育夫妻認為花這錢買種子,實在是值得。
大衛對我說:“你不想漲也必須漲。否則,都來要求要你的精子,別說你受不了,我們也忙不過來。你崇高, 甚至願意無償捐獻是另一回事,但我們不能這樣做。如果你認為你現在不需要這麽多錢,你可以把錢再捐給社會和慈善機構。小夥子,錢是不會多的。”
後來,小潔生下了我們的兒子波浪。她也就把工作辭了。由於我有第二份工作的高報酬,我們也就不用考慮經濟來源的問題了。生活過得非常舒適,買了一套四房兩廳的公寓,還請了一個保姆。為此,我們感謝上帝對我們的恩典。每次上教堂,我們都捐一筆相當可觀的錢,幫助生活困難的弟兄姐妹。我們也資助了好些朋友和親戚到美國來留學。
波浪滿一歲的那天是周六,我們正在家裏給他慶祝生日。大衛給我打來電話:“對不起!中德,周末給你家裏打電話。是這樣的,我要到倫敦去開一個人工授精的講座。由於你的例子太突出太特別,組織人提出要你也去。我想他們對我的報告有疑問,一個人怎麽捐獻了那麽多次精子。你可能不知道,昨天我拿到統計數字都吃了一驚:你的精子已使四百八十七個小孩誕生或將要誕生!”
“什麽?有這麽多嗎?”
“是的。沒錯。我們核對了好幾遍。主要是最近這七、八次,要你的精子的人太多,而且全都命中了。”
“為什麽一定要我去出席講座呢?”
“大概是他們想在那期間對你作一番研究吧。還有一種可能是組織人想用你的精子賺一筆錢,好支持講座的費用。”
“啊,這不是用我來當搖錢樹嗎?”
“噢,中德,你在我們醫學中心已經工作了兩年了。你知道很清楚,搞科研是很花錢的。你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如果行的活,我跟你們電腦服務部的老板打個電話,全部費用以及你外出這段時間工資都由我們精子庫出。”
五天以後,我和大衛去了倫敦。沒想到,一出 Healthrow 機場,有一個記者一看到講座組織人打了一個“國際人工授精講座”的牌子來迎接我們,便立刻圍上來對我采訪:“你就是那大眾父親吧?”看來已經有人知悉講座內情。
第二天一早,我的照片被登在報紙的頭版上, 幾個字赫然醒目:“一個大眾父親!”我小時候特別想當記者。如今,記者沒當上,倒是被記者以做父親的名聲上了報道。
講座期間,我被問了很多問題,還對我進行了精子的遺傳基因檢查。大概是報紙透露的原因,英國各地有不少丈夫不育的夫婦前來要求我提供精子, 甚至還有從法國和歐洲其它國家來的。弄得我疲不能興。我隻好對大衛要求,我必須先回美國了。否則,非把我搞垮不可。
“這樣吧。”大衛說,“你這樣疲倦,回去也不能上班;再說你太太見了,一定會心疼。我讓講座組織人安排你去郊外住下來,好好休息一下。有事我給你打電話。”
於是,我搬到遠郊的劍橋大學的一家旅館住了幾天。那幾天,真是遊山玩水,沒有任何人打擾我。我理解了為什麽大衛對我的精子要漲價。價高,來要我精子的人就會相對少。現在已由不得我要不要或要多少錢了,完全憑市場需要的調節。
講座的最後兩天,大衛把我叫回了倫敦。他告訴我,買我精子的有來自世界各地參加這次講座的大夫和研究人員。有的是要帶回去做研究,有的是大夫的病人委托他們買的。反正,放在冰凍盒帶回去,壞不了。大衛對一個日本大夫說:“壞了不賠。否則,你可投機發財了。”
我站在旁邊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坦率地說,我不在乎那錢。“沒事。萬一壞了,免費包賠,直接與我聯係。” 那日本大夫明知我開玩笑,也幽默地問我要在美國的電話號碼。大衛馬上說:“中德,你現在不能代表自己,你來參加這個講座是代表我們醫學研究中心的呀。”
事後,大衛對我說:“我知道你那個免費並且讓他與你直接聯係的話是玩笑。不過,我還是要和你說清楚,這不光是錢的問題,你每捐獻一次精子,都要嚴格登記的。這涉及到你以前問過的授精孩子長大後萬一碰到一起通婚的問題!如果你私下把精子供給別人,不經過我們,會觸反法律的。”
打從倫敦回到美國,我也就成了全世界做人工授精的醫生和不育夫婦中的名人。我的貨源總是有人要。小潔當初所問的真的成了現實--天下都有我的兒女:墨西哥,巴西,日本,瑞士,荷蘭,英國,意大利,澳大利亞,加拿大,法國,德國 。可惜沒有我們中國的。嘿,中國才不會要我的奇貨。咱們中國這麽多人,有的是物美品正的。
如果說當年我提供精子是為了經濟來源,那麽我現在還真得為提供精子本身上了癮:狠不得每一個國家都有我的種子;但願能見到他們一麵;希望每年的這一天都能收到他們的賀卡或禮物。我知道,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隻有波浪是實實在在的,他是我真正的孩子。他長得是一個地道的中國人!從他的頭發,眼睛,膚色和臉相,你絲毫看不出來,他身上有四分之一的德國人血統。雖說他在紐約出生的美國公民,不過,在我的眼裏,他永遠是中國人。看著在夢裏甜睡的波浪,我的心裏充滿了快樂喜悅。
因為波浪還太小,今天小潔就代他寫了一張賀卡給我:
“親愛的爸爸:
我愛你!你是一個值得驕傲的的父親!全世界都有你的兒女!不過,爸爸,如果 沒有我, 媽媽不會幸福。如果沒有我,你那些永遠不在身邊的六百九十五個biological (生 物的)兒女,將成為你永不可彌補的思念。為此,爸爸,我們得彼此感謝!
爸爸,深深地感謝你給這麽多的爸爸媽媽帶來歡樂的同時,亦給我們家帶來了無比 的幸福!祝賀你,爸爸!
你和媽媽的兒子:波浪”
波浪這麽小,還不知道提供精子這件事呢。等他長大了,我和小潔都會告訴他的。要說感謝,首先該感謝乃是上帝,是他這造物主給了我這種助人的貨源,而我隻不過是僅僅出口轉銷罷了。聖經說,給予別人的人總是有福的。這一點,我深信。
【紐約的確有一個捐精者提供精子使六百多夫婦擁有孩子的真人真事。作者在此感謝兩位醫學專家丁應青博士和韋德躍大夫的審稿和意見。這是作者的小說處女作(1994),原載《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