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鳴, 《軟能力:在競 爭中勝出》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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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力量 ——我的母親

(2019-06-23 04:59:12) 下一個

女人的力量

——我的母親

 

文/魯鳴

 

【前言】很多讀者非常喜歡我的散文《父親歸來》。有些朋友希望我能寫寫我的母親。我1992年開始文字創作,一直沒有專門寫過母親。潛意識裏,我在等待自己的某種狀態,在這個狀態裏,母親不僅是我的媽媽,而是不朽的女人力量,她那個時代普通老百姓的傳奇。

 

A.

 

母親趙俐珍,寧波慈溪人,原名趙麗貞。1949年解放後,她擔心這名字被認為太小資而改名。

母親23歲嫁給父親,地點在上海。在舊時代裏,23歲被認為是剩女,人人都催你嫁出去。按今天說法,母親是大美女。看過母親穿旗袍的照片,完全是國民時期電影明星的模樣。可母親畢竟是寧波鄉下來的姑娘,雖做得一手好裁縫,在十裏洋場裏算是接近底層的老百姓。看中父親的老實厚道,母親嫁給了他。

 

(母親訂婚時拍的單身照)

 

婚後母親繼續做裁縫。父親從棉織廠裏弄來一些碎布邊料,讓她拚起來做衣褲在小攤上賣,維持一家人生活。全家人擠在隻能放一張床而孩子睡臨時帆布床打地鋪的閣樓裏。真不知那歲月父母如何小心翼翼做愛生下了這麽多孩子。

母親39歲生下我。在這之前,她已生了六個孩子,其中一個姐姐被生下後因為貧窮送給了別人。所以,本應是老七的我,成了老六。一個哥哥,四個姐姐。

我兩歲,父親因私營政策改變而被罰到青海坐牢。大姐在上海讀免費的師範大學,母親帶著全家隨工廠從上海到廣西柳州市支邊,紮根落戶。那時柳州,完全是小縣城景象。我家住在廠宿舍大樓最底層。那年代,啥都和家庭成分掛鉤。宿舍三層樓,一樓是被歧視的蘇北人,我們家是唯一的非蘇北人。二樓住的是黨員技術工人,三樓是幹部。廚房三家人公用,沒有衛生間浴室,廁所在大樓外五分鍾的路。樓外都是泥路或煤渣路。下雨天一不小心,人會滑倒。我們家是兩間臥室,沒有客廳。母親沒任何怨言。這比上海小閣樓,不知強了多少倍。

 

(父親坐牢前幾年的全家照)

 

B.

 

母親性格開朗豁達,說話直來直去,典型的寧波人大嗓門。她說話,我常常在樓外都能聽到。她樂觀堅強,一個人頂起了全家人的天空。

為了生計,母親從工廠裏拿來要加工的紗線手套。每天晚上吃完晚飯和周末,全家人在母親帶領下,像流水線一樣,大孩子做手套入口處的縫合和捆綁,年小做手套指尖指縫間的縫合。我五六歲時開始加入這個團隊,斷斷續續一直到我上大學。

我們家附近是農村。我們和鄰居們一樣,種菜養雞鴨豬。孩子多的好處是大家齊心合力,可做很多事。哥哥姐姐都很理解母親的難處,所有這些事都不讓母親操心。讀書極聰明人漂亮字也漂亮的二姐,在這種家境下隻好放棄上高中,去了護士學校,畢業後17元人民幣的月薪裏拿出10元給母親來幫助家裏。

父親被判刑五年,患病被提前兩年釋放。他從青海碾轉幾次火車巴士走路千難萬險來到柳州,母親和哥哥姐姐借了一輛兩輪手拉木板車去火車站接他。在唯有家庭出身好為上品的年代裏,父親歸來成了家裏一個有形可見的社會公敵。沒人雇這個勞改犯,他賣煤挖土方,想自食其力,可談何容易。鄰居們嘀咕,小孩子們罵我”勞改犯”。可母親不屈服。她說,你爸爸沒有做錯事,他的錯是太老實太戇不懂變通。我總是聽到她爽朗的笑聲。僅有一次看到母親為此掉眼淚是領導又找她談話,要她和父親劃清界線,交待往事。

文革爆發了。那年春節除夕夜,父親腦溢血離開了不歡迎他的世界。母親很悲傷。可沒想到文革使人內心深處肮髒大暴露,大字報漫天飛舞,挖隱私捏造是非,地富反壞右幹部被揪出來批鬥,戴高帽,胸前掛大牌子,被剪陰陽頭。自殺和被殺,幾乎是每天發生的事。我膽子賊大,隻要聽到死人,立刻從家裏衝出去看。家門口柳江常漂流著屍體。母親很為父親慶幸。她一再說,幸虧你父親走了,如果他活著,肯定也會遭到同樣命運。

 

C.

 

母親從來沒打過小孩。對我們的學習和在學校的表現,她從來不管,堅信我們都是好孩子。她最多隻是讀讀我們的期末成績單。六個孩子的養育,她一人擔當,哪裏顧得上子女的學業。她讀過幾年私塾,就算她在生存的喘氣裏有精力顧及,也不可能像今天媽媽們可以輔導孩子或花錢請人做這事。

我小學一年級所有功課100分,學校讓我跳級。媽媽很高興讓我跳了,另外兩個可跳級的孩子,其家長都不同意,其理由是二年級課很重要,涉及到乘除法。那個暑假,我的任務就是把乘法口訣表背得爛熟。

我和母親吵過一次架。我16歲高中畢業去農村插隊,為方便要帶一個既可放澡香皂也可放洗衣肥皂的塑料盒去。她不讓我帶,說是去農村這盒子太顯眼。我非要帶。母親氣得把她麵前桌子給推翻了。

母親為啥為這事那麽生氣?我想,她希望我做人低調。如果讓歲月倒流,我會聽母親的話。不是說一定要低調,隻不過沒必要為這事和母親抬杠。可那時我青春年少,骨子裏是憤青者。母親最後還是依了我。

總有人說,你是老小,你母親肯定最疼你。其實,母親在我小時候並無特殊疼愛。母親無重男輕女的思想。哥哥姐姐要到外麵上學,我從小就做家務,洗衣做飯掃地種菜加工手套。每周與比我大三歲的小姐姐兩人用竹扁擔挑著一袋手套走一個小時的路去交加工好的手套,再把要加工的手套挑回來。

母親正直為人,潛移默化影響了我們。她在極為辛苦勞累的情況下,還常免費幫鄰居們做衣服。

小時候,母親反複對我說的一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一個人變好不容易,變壞很容易。變壞了再想變好則更難。” 變好,就是向上。變壞,就是向下。是呀,向下總是容易的。

隨著我的成長,母親的確越來越疼愛我。我插隊幾年後考上了南開大學,當了大學老師,考上研究生,出國留學。在初中同學裏,我唯一考上大學。在高中同學裏,我是兩位考上大學者之一。我能理解母親如此疼愛我。天下父母誰不希望兒女向上。理解了母親,我開始學上海話和她交流,因為她不會說柳州話。大一暑假,我帶母親去北京遊玩。大二暑假,我帶她去父親老家江蘇江陰。

 

D.

 

很多年後,我意識到:母親是我的媽媽也是我的爸爸。她以女人的力量,把她的擔當和愛給了我,讓我變得很獨立自主。從插隊到留學美國,我的任何決定,母親從來不過問。即使她不看好的事情,她也絕不阻攔,最多幽默一把。

大學畢業回廣西工作,我留在天津的女朋友到火車站來送我,哭得撕心裂肺,車廂和站台上所有人都看著她哭,列車員也不叫我上車,直到列車啟動了,我才爬上車。回家後,我把這一情景告訴母親,她哈哈笑笑:“女人的眼淚就像自來水,不值錢的。” 我以後的故事,以後的人生,的確驗證了母親的話。每次想起母親的這句話,我都會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母親很想得開,我插隊前她退休了獨自去上海遊玩,到安徽探望大姐一家。那年代,旅行很辛苦,又不富裕,但母親每次出門都很久,有時長達半年。我酷愛旅行,或許是母親給我的基因和血液。

外公在母親未成年就去世了。二姐在婚姻失敗、社會風氣低下和文革後大學夢未能實現的絕望中自殺了。人生三大悲劇,少年喪父,中年喪偶和老年喪女,母親都經曆了。最後那悲劇對母親打擊太大了。她烏黑頭發因此幾乎全白了。隻要一提起二姐,她老淚縱橫。在二姐去世直到母親安息的十七年裏,母親每況愈下,頑強地活著。她帶大的外孫女在上海舉行婚禮時,她邁著中風後不利索的腿,從柳州趕去。

母親最後一年是在床上度過的。這時的她,已回到了上海,這個她度過青春年華的大都市,離開後一直夢想回去的地方。那年,知道她隨時都有可能在我遠離她而不能見麵之際離開人間,我決定在她活著時從美國趕去看她。自從癱瘓在床後不再開口說話的母親看著我,眼裏閃著淚花,嘴蠕動了一下。我知道,她在跟我說再見,隻是說不出口而已。告別時,我沒有流淚,對她說:“媽媽,我愛你,多保重平安,我走了。” 當我進入電梯,淚流滿麵。我明白,剛才說的保重平安也是留給我自己的,是母親最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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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穿高跟鞋的貓 回複 悄悄話 感動!
rue 回複 悄悄話 很感人,我們的父母為我們付出太多
thequeens 回複 悄悄話 你母親很了不起。
頂級朋友 回複 悄悄話 你有一個堅強的母親彌補了沒有父親的痛苦!
喜清靜 回複 悄悄話 豁達堅強能幹的好母親。
版刻之美 回複 悄悄話 讓我流淚了,真好
嚴惠姍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母親,令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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