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魯鳴,詩人。個人軟能力概念的原創者。曾任中學語文老師,大學哲學老師,管理心理學講師,現從事信用風險分析。酷愛周遊世界和攝影。畢業於南開大學哲學係和社會學係,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社會醫學係社會心理學專業。最早網絡詩刊《橄欖樹》創辦人之一和編輯。已出版文集《缺少擁抱的中國人》,長篇小說《背道而馳》,詩集《原始狀態》和專著《軟能力》。台灣首屆新詩雙子星獎、美國五大道文學獎、新大陸二十世紀獎、漢新小說散文文學獎多次獲得者。作品被選入多種文本。
【作者之言】聽了李健唱的《父親寫的散文詩》,深深打動了我,讓我想起了自己寫的這篇《父親歸來》。現推出和大家分享。願天下父親有好兒子,世上兒子都有好父親。
父親歸來
看電影《歸來》,讓我聯想到父親,他的故事和我們家早年的遭遇正與電影是曾相似,其故事有些地方和我父親的故事相似和相同,甚至電影裏有些台詞也是我父母說過的對話。
父親當年抵抗政府說話不算數把公私合營改為國營的政策而被判了五年刑,由上海被發配到青海坐牢。在監獄裏,他患了病而提前保外就醫。他從監獄出來,上海的家已不複存在,母親和五個子女(大姐考上大學留在上海)不得不搬遷到了遙遠而當時極為落後的柳州,我們家方圓十裏連柏油馬路都沒有。青海沒有直達柳州的列車,那時交通不發達,兩地之間無飛機航班,即使有他也坐不起。不知他如何從青海監獄碾轉到柳州。不過,我可以想像:徒步走很遠的路,坐汽車,從西寧-成都-貴陽或昆明轉三次列車到柳州,路上花了好幾天幾夜。
(父親在上海,年代不詳)
家裏人用木板車去火車站把他拉回家。我太小,沒去車站接他。然而,他回到家的場麵我至今仍模模糊糊地記得-----母親把他衣褲脫了(我們家就兩間房,沒有廚房衛生間客廳。我當時年幼,母親沒叫我退出房間),要他立刻洗澡換衣服,因為他的衣褲不但很髒,而且臭烘烘的,有廁所的味道。父親不好意思,笑了起來。
多少年過去了。這個場麵猶如電影裏的一個畫麵定格在在我的腦海裏。
對於我,父親是陌生的。這是我懂事後第一次見到他。他被關進監獄時,我太小了,絲毫沒有印象。見到他,除了叫他一聲爸爸,我沒有高興激動的情緒反應。對於哥哥姐姐們,卻是兩難的場景:慶幸父親再也不用在青海坐牢吃苦了,可眼前的父親已不再是過去那個可親可愛的爸爸,而是要劃清界限的階級敵人,一個出了監獄的勞改犯。這個人負麵影響他們的前途,包括他她們的入學工作分配戀愛對象和配偶。
這兩難場麵以後經常出現。有一次,當著鄰居的麵,多多少少有些難堪,父親生氣而內疚地對我們說:“爸爸對不起你們!影響了你們的前途。我知道,你們因此恨我……。”
這兩句話,父親生前對哥哥姐姐們重複了好幾次。這是父親說過的所有的話中,我記憶最深的兩句話。電影《歸來》裏,陸焉識被平反回家後和女兒的關係沒有展開描寫。特別是他看了女兒在家裏跳吳清華那段舞蹈後,應該說出內疚的話才合情合理才真實。畢竟女兒因為他坐牢而失去了跳吳清華這角色並被分配到紡織廠。
父親出獄後沒有任何廠家企業雇傭他,他挖過土方拉過煤,四年後病逝。我們用當地的水牛拉車載著棺材去埋葬,送他歸去【1】。
這是中國曆史悲劇。那個年代裏,有無數的陸焉識,有千千萬萬像我父親那樣耿直的人被冤枉坐牢,當他們回家時並沒有減輕子女的痛苦,反而使後者處於心理分裂的狀態,即麵對的是既是生身父親又是階級敵人,在社會壓力和歧視下掙紮。
這種歸來,對很多家庭是新的折磨。而這樣的折磨,比馮婉瑜的失憶症對陸焉識的痛苦更大,因為它直接來自謀生工作單位和學校的拒絕和淡漠,冷嘲熱諷甚至漫罵。我的童年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好在我學習很出色,一直是班裏數理化文各門的尖子。這大大地減少了父親作為“壞分子”的勞改犯影子在我心裏的烙印。
在我寫作裏涉及到父親這題材。我很多年前的小說處女作,題目就是《父親》,被世界日報連載。不過,那篇小說和我父親沒有任何關係。這裏用自己早年的三首有關“父親”的拙詩作為本文的結束,紀念我的父親。
【1】 重貼補記 路上還發生了一幕張藝謀電影裏沒有的場麵:當時正值文革武鬥,兩個拿長槍的造反派攔截了我們,要查看水牛車上的棺材。我哥當時是造反派頭目。在這千鈞一發對方有可能開槍的時刻,隻見我哥從腰裏拔出雙槍對準這兩人:你們知道老子是誰嗎?給我滾!這兩人灰溜溜地走了。
* * * * *
我的父親
My father
父親陳信源,江蘇江陰人
他的名字早被人們遺忘
甚至被家裏人遺忘
我從來沒有談起過他
今天上午父親突然出現
他高大英俊智慧的身體是一頭野鹿
跳上總裁的辦公桌
“這人是誰?他不會說英語。”
我無言可答 沉靜看著父親 四目相對
我已經三十年沒見到父親了
他那雙嶄亮的皮鞋,我記憶猶新
他離開我時掉下的眼淚
還夾在我的書本裏
父親不是花花公子
他出身很苦,後來
他去了上海十裏洋場
金錢埋葬了他以及整個家族
我從不期待他會出現在美國
更沒想到他會這樣闖進我的辦公室
父親終於先對我開了口
“人生隻是一聲充滿神秘的長長歎息”
我目瞪口呆地相信了他所說的話
刻不容緩請他出去
我隻對他說了一句---
“父親,我不會把你忘記!”
父親們
Fathers
【獲李白詩歌獎】
我大口大口吐出藍色時光
靠近故鄉的地方靠近我的心房
一群父親們走向我,不指望回聲
他們走路的姿勢延伸我的遠方
一盞盞明燈,在與父親們的對話中
放射出耐人尋味的光芒
我折斷鞋帶,象父親們被撕裂的早年
淚痕糊住了那些不安分的道路
可是,他們哪裏知道
我在此地打聽故鄉的消息
包括被大雪紛紛搖落的果實
我的腳印歪歪斜斜
回首往事,我明白父親們的沉重
我膨脹的下肢在國際都市裏喘息
歲月這樣記錄:一隻腿說出另一隻腿
我在異鄉裏隆起自己
父親們為我伸出了手臂
於是我成了千裏迢迢傳頌的勇士
一次又一次地穿過人群
我的根往深處紮下去
父親們看見我的鼓凸
他們說:“你這雜種,你這好小子!”
我們生下自己的父親
We produce our father
我們生下自己的父親
這是我們的節日
給他佩帶上鑽石
放他出門,參加環球旅行
讓他遠離塵囂,像太陽
照亮我們的漢語
讓他成為愛琴海的藍濤
拍打我們夢想的船隻
我們有了自己的父親
他不是我們的影子
他不愛現代高樓大廈
他喜歡驚魂的峽穀
在那裏,當地女人向他圍攏
我們深深地為他祝福
我們遙控撫摸自己的父親
軟弱也伸手可及
黃皮膚中肌肉分外突出
他進入黑夜,用另類途徑
讀完了全部古書
月光穿越他的胸脯
我們隻看見他時尚的衣服
我們告別自己的父親
為他虛構一路順風的景色
他說他是金蟬脫殼的騎手
可是,我們蘇醒的耳朵
聽到他與風暴不期而遇
我們隻有相信,他會勝利
我們盡歡,用歌舞期待他的歸來
【沒想到,這首早年的詩結尾也用了“歸來”兩字。在這偶然裏,命運自有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