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鳴, 《軟能力:在競 爭中勝出》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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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曆史亦是集體曆史:我的童年 | 魯鳴

(2019-06-23 04:33:29) 下一個

【前言】帖子《女人的力量:我的母親》,讓我想到了1995年我習作時寫的這篇《我的童年》。寫這類帖,涉及個人很多隱私。我向來不在乎這些。人終歸天,今世一切隨之而去。所謂隱私,也絕不可能越過撰寫者能承受的精神臨界。最重要的是,集體曆史乃是我們個人故事的匯合,來自個人曆史細節。有關我們中國人這幾代人曆史的文字,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太少了。哪怕為這集體曆史添上小小的一個細節,我把這帖搬上微信和讀者分享。  

 

個人曆史亦是集體曆史:我的童年

 

文/ 魯鳴

 

  童年是一場惡夢,有很多藍色故事。童年是一幅畫,染有粉紅圖案。童年是一塊磨刀石,煉就了我今天的個性。

 

(一)移民到柳州

 

   在“大鳴大放”年代(父親因此在我的名字裏放了“鳴”)春天的一個下午,我出生在上海市萬生路53號。我對那裏沒有絲毫記憶。確切地說,那是我來到人間後家的所在地。在我出生之前,父母已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不要誤解我父母是為了再要個兒子生下了我。父母非常開明 ,從不重男輕女。隻是當時國家號召婦女做英雄母親,越生得多越光榮。結紮手術昂貴,家裏花不起那錢。

  我一歲那年冬天,父親因抵抗私營政策改變而被關進監獄,發配到青海勞動改造。我兩歲時,除了大姐留在上海讀大學之外, 母親被迫帶著五個孩子隨著工廠遷居到廣西柳州市。柳州,成 了我真正的故鄉,童年的搖籃。

    (這張照片,寄給在監獄的父親和在上海讀大學的大姐)

  這麽大一個家,要靠母親工資支撐,生活非常艱難。大姐為此進了她不喜歡的師範大學,不要自己掏錢交學費夥食費。聰穎美麗、成績極好、一生都渴望上大學的二姐隻好上了護士學校。

      我們家住在柳江邊,和農莊緊挨著。我們家自個種蔬菜,養雞養鴨養豬。辛辛苦苦養大的豬,除了豬油、豬雜和十來斤肉醃起來留著自己吃,其它都賣了。那時候,真是難得吃一次葷菜。記憶裏總是一碗青菜:通常都是炒一大鍋菜,而鍋裏的菜不會都一次盛起來端到桌上來,而是盛在一個碗裏,把這碗菜吃光了,再回到廚房裏盛第二碗。我年紀太小,不明白為什麽不多拿幾個碗一次盛起來,省得跑幾次廚房。現在想起來,可能是媽媽怕我們不懂事。如果一次就都盛起來,深怕我們姐弟幾個狼吞虎咽一下子會把菜吃光了。雞鴨蛋通常都是蒸蛋羹,因為兩個蛋可以蒸一碗,又省油;其次,就是做鹹蛋。一個煮熟的鹹鴨蛋被切成四瓣或更多,能分到就很幸福了。否則每頓飯有一個煮熟鹹鴨蛋,殼上剝開一個口子,放在桌上,誰想吃就用筷子捅一點。那可是真正的一點,象綠豆或花生大小。大家都知道家裏的艱難,都不敢多捅。常常是同一個鹹鴨蛋,吃第二頓飯時還在。

  小時候我非常瘦。可沒辦法,能活下來就已是奇跡。在那三年困難時期更是如此。有一次,三姐在用菜刀切木薯當飯吃,我和小姐姐兩人在旁幫忙, 把切好的木薯弄進桶裏去。結果,我為了跟小姐姐比賽看誰弄得快,不小心把手伸進了菜刀下。我左手中指第一關節被深深地切了一刀,都可以看見白白的骨頭 。三姐嚇得臉色蒼白,而我痛得嚎啕大哭。至於別的,我全都不記得了 。隻有那個手指至今是彎曲的,成了可憐的童年一個永久記號。

 

(二)“新”衣鞋 

 

     過年時,我不象許多小孩總有新衣服穿。媽媽很會做衣服。一家人的衣服都是她自己裁縫的。鄰居們也常常來找她幫忙。我的“新”衣服大多都是哥哥和姐姐穿不下了給我,或媽媽用他們的衣服改做的。算作為補償吧,年初一早上,媽媽總是會給我兩個五分硬幣,作為新年禮物。這錢對我來說,很珍貴,一年也就得到這一回。我老是把那兩個硬幣揣在手心裏,走哪帶哪,久不久打開手心欣賞一下那兩個硬幣。有一年,我把其中一個硬幣給弄丟了。我想想自己很可能會把另一個也弄沒了,就把剩下的那個硬幣還給了媽媽,讓她去買家裏需要的東西。母親為此很高興,逢人就誇我的這一舉動。

  有一件事讓我很難堪,那就是穿小姐姐穿不下的女式涼鞋。鞋這東西不象衣服可以改成男式的。每逢我穿著女式涼鞋出門時,心裏就很別扭。別的孩子會衝著我大叫:“女妹崽,女妹崽!”。後來我上小學了,同學們這樣叫我,更讓我傷心。我經常是上課時穿上,放學時脫掉, 打赤腳走回家。不過,我是母親的乖孩子。這種事,我從不對她說,她已為我們操夠了心。

  媽媽也給我做或買新鞋子。知道家裏窮,穿鞋就格外細心。一雙球鞋老是穿不爛。可是,腳可不管你,鞋不壞,它照樣長。有時腳丫子被鞋子擠壓得痛極了。中學發育以後,看看自己一雙不大的腳,心想:準是小時候給擠壓的。

          

 (三)鉤手套   

 

      我在家裏最小,但從來沒有被溺愛過。

  我上小學之前,就和家裏人一起加工從工廠裏領回來的棉線手套。這是我們家裏的收入之一。我五、六歲開始這個“職業”。人太小,隻能幫忙用一種特殊鉤子把手套外麵多餘的線鉤進手套裏麵,也沒有定額要我做多少,能幫就幫一點。稍大一點,就半個勞力了,鉤縫五指之間的洞眼;再大一些,就鉤縫五指頂末,使其方形成為圓形。再後來,我就是全勞力了: 鉤縫,理整,幫捆,和小姐姐一起用一根竹扁擔兩人肩擔著手套去工廠領送。家裏買不起自行車,我和姐姐兩個小孩子擔著一口袋手套,路上通常要歇好多次,來回兩個小時的路因此也就起碼要走三個多小時。送領手套到工廠,都不是星期日,隻有我和小姐姐能抽出時間去。

  (9歲和小姐姐)

 

     一次,在鐵路上工作的表哥從上海來看望我們。正好周末,家裏趕著加工手套,全家人圍坐在家裏那張大方桌四周,鉤啊縫啊捆啊。表哥隻好坐在旁邊看熱鬧。夜已深了。一盞25瓦的電燈照著全家人困倦的臉和不停忙碌的手。家裏看表哥幫不上忙,便叫他看著,如果誰打瞌睡,就叫醒誰,因為實在來不及了。我人最小,坐在長板凳上不好幹活,便坐在桌上靠著牆鉤手套。可是,那樣表哥離我太遠,我打瞌睡時,他非得大聲喊不可。於是,他把家裏那根竹扁擔放在桌子上,我打瞌睡,他便用扁擔捅我,直到我醒來。為了活躍氣氛,表哥隻好開玩笑地說,這是“竹筍烤肉”。那天晚上我是多麽想睡覺呀,就連燈光也昏昏欲睡,我一次又一次地被捅醒。我實在是頂不住,可心裏又想好好地幹。痛苦萬分。多少年了,很多往事我已記不清了,可那次竹筍烤肉的情景,卻曆曆在目。

   上學後,我總是把作業在自習課裏做完。這樣回到家就可以加工手套。幸虧 ,學習對我來說,不費勁。每次放學後,如果手套尚未加工完畢,那麽它就是我的大事。我坐在家裏那座亂敲聲的老擺鍾麵前,抓緊時間,每加工完一打手套,就看一眼那破鍾。一是看自己加工的速度,二是看能否還有時間出去玩。很多時候,我把手套拿到家門口外去加工。這樣一邊幹活一邊可以看別人玩耍。有一次,我坐在一個陽台下不遠的地方鉤手套。三樓一家人一個兩歲的小孩,把一根半尺多長至少一斤重的建築鐵釘弄下了陽台,砸在我後腦勺上,開了一個大口。頓時,鮮血直流。我給嚇蒙了。別人扶著我回到家, 血流了一地。我哭喊中看見我身邊的一個臉盆裏有很多我的血,哭得也就更厲害 了。我們家擠滿了人,我的頭很暈,那個小孩的父親送我去醫院縫了針 。如今,我的頭上有這個縫合的傷痕。好在它是在後腦勺上,我看不見,也就不會睹疤生情。

  由於長期加工手套,老是跟媽媽姐姐和她們的朋友們在一起,我自然而然地學會了手織襪子,什麽襪腳前跟後跟,加針減針兩針並一針,我全都會。偶爾我還幫助媽媽打毛線。一手一式比女孩子做得還象樣。這使得我小時候舉止言行有一段時間像女孩子。後來,稍長大一些懂得男女之別以後,曾經很別扭 ,不知如何是好。

  不過那段兒童經曆,成了我長大後跟女孩子交朋友的財富,使我能較容易地理解她們,成為她們可以信賴的朋友。所以,我很幸運,一直都有很要好的女性知己。她們幫助我更好地了解了世界的那一半。我很感激,在我人生的一次關鍵時刻,是我的異性朋友使我解脫了困境。

 

(四)哥哥

 

  在父親坐牢以及後來保外就醫在家養病時,我太小,哥哥成了家裏的強男勞動力。凡是被認為是男子幹的重活,都是他搶來幹:買煤買米,拉挑東西,修理家具電器,裏裏外外一把手。鄰居們沒有一個不誇獎他的。由於營養不夠,抵抗力差,哥哥得過肝炎。從小學到初中, 他的個子都是班裏最矮小的學生之一。可在我童年幼小的心靈裏,他是高大魁梧的。小時候我一直很害怕他。他比我大八歲,訓人的聲音象打雷一樣。我從小就躲著他,在他麵前唯恐做錯事,不敢和他說知心話。

  不過,哥哥這高大形象有一天多多少少地被削弱了。有一年春節早上,哥哥突然暈倒在家裏,頭撞在門背後的竹竿上,一大捆竹竿嘩啦啦倒在他的身上和地上,他神誌不清了好一會。正好,我和媽媽在他的身旁。媽媽難過地說,“你哥哥太累太辛苦了!身體很虛,他現在正是需要營養的時候。”

  父親的勞改,家庭的貧窮,身體的瘦弱,都使我的兒童時代受到負麵影響。那時候,就連哥哥也討厭我。他嫌我沒出息不能幹,動不動就大聲斥責我 ,罵得我一錢不值。我沒眼淚,可心裏很委屈很難過。有一次,他教我遊泳。我沒有自信,學起來不倫不類的。他一怒之下,把我推入深水中,離我而去。我沉下去後,是一個 比我大好幾歲會遊泳的女孩子拉我起來的。哥哥絕對不會想到,我現在每星期利用午休要去遊泳幾次,有時候每天都去,不僅會蛙泳、仰泳和自由泳,而且還會蝶泳。

    哥哥擅長修理家器,他會製作漂亮家具。小時候,他幹事時我在旁邊幫遞個東西什麽的,他老嫌我笨手笨腳。他越罵,我越慌,越慌越沒自信,越做得不好。他不會想到,我在美國成家後,電器和家具買來後是我組裝的。當然這些都沒什麽,小事情。我隻是想告訴家長或有小弟妹的人們, 不要打擊和傷害小孩的自信。樹立自信,比什麽都重要。我堅信,要不是我兒童時代學習拔尖並因此常得到表揚,我肯定會完全放棄自己的其他努力。自信是發酵藥。人對自己某一方麵的自信,往往會幫助其嚐試其它方麵的東西 。

  我小時候那付沒有血色經常拖著鼻涕的麵孔,那身到處都是骨頭往外凸顯的身體,沒有多少人會喜歡我。由於營養不良抵抗力不行,我小時候生過很多次病,得過肺炎和肝炎。如今朋友們看見我這麽健壯,他們根本沒法想象我小時候多麽皮包骨!

  好在我學習成績在班裏總是第一名。小學一年級兩個學期裏,我所有成績都是一百分。當我的成績在全校公布時,老師們誇獎,學生們羨慕,家長們議論紛紛。老師讓我從一年級跳級到三年級 。這是我的童年值得驕傲的一件大事。家裏為了獎勵我 ,叫哥哥給我買了一根甘蔗給我獨享。哥哥恐怕已不記得買過那根甘蔗這件事了。可對我來說,那是我苦難童年的大獎品,我怎麽可能忘卻。

  

(六)課外書和革命行動

 

  我的童年也有快樂的時候。最快樂的事就是讀課外書。

    我很喜愛看書。隻要一做完家務,若呆在家裏,我就會找書看。家裏僅有的書看完了,就跑到隔壁鄰居看。常常是年長鄰居們自己也要看,我就坐在旁邊,他們一去做事放下書,我就捧來看;他們一做完事,我就把書還給他們。鄰居們看我這麽愛看書,知道我會愛惜書 ,常把書借給我。我白天要加工手套和幹別的事,有時晚上就不得不躲在蚊帳裏看。有時一兩天看一本長篇小說,眼睛看痛了還不舍得放。直到小學五年級,真把眼睛看壞了,才有所收斂。那時,我已經把能找到的書都看了,《青春之歌》,《烈火金剛》,《鐵道遊擊隊》。大量課外閱讀,使得我的作文很好。我的文章, 成了老師選讀的範文。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高中畢業。 我高中第一篇作文“一塊銀元”還被選進一本書裏出版。

      文革期間,看了各種各樣的文藝演出。頭兩年,到處都是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獨唱,大合唱,舞蹈,京劇樣板戲,快板,詩朗誦。有些水平相當高。我們一幫小孩成群結隊,這裏看完那裏看,有時每天都有。久而久之,我的藝術細胞被培養起來了。

     一天晚上,我在教室裏根據當時風靡全國的一首歌曲《 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編了一個“忠字舞”,正好被路過教室的老師看到。 第二天,他讓我在操場上在全校麵前教大家跳這個舞。從此,這個舞成為整個小 學每天早晨每個師生包括六十歲的老教師必須跳的忠於毛主席的舞蹈。我成了學校文藝隊骨幹,演《智取威虎山》裏的楊子榮和 《沙家浜》裏的郭建光,後來當了隊長和編導。要不是父親的勞改問題 ,我早就被藝術劇團招去當演員了。

      那時我的理想是做雷鋒王傑式的人物。九歲,我開始寫日記,裏麵抄滿 了英雄人物的毫言壯語。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我不象許多男孩那樣想往長大了當兵。我力圖做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邀請一 個比我大三歲的男孩,一起到公共汽車上宣傳毛澤東思想。我們拿著那本紅色的《毛主席語錄》,帶領顧客朗讀,唱毛主席語錄歌。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成功的自發革命行動。  

     文革第三年,毛澤東號召:“深挖洞,廣積糧”。大人們都在挖防空洞。我們幾個小男孩也不示弱。我們也在江邊挖了一個防空洞。 我們輪流帶著自製的臘燭,小鋤頭,小鐵鍬和蘿筐去那裏真得深挖洞。那個防空洞被我們挖了足有一米高,長達二十幾米,很隱蔽,七拐八彎,很講究。 如果你看過電影《地道戰》,你就可以想象那個洞的樣子了。我們花了很長的時 間去挖那個洞,要不是被幾個年長的大哥哥發現,說是太危險,阻止了我們的行動,說不定我早已被活埋在那個洞裏了。

       

(七)目睹死亡

 

  我的膽子很大。文革時期,造反派武鬥,打死很多人。我家旁邊的柳江裏,經常漂過屍體。我隻要一聽說,就會跑去看。有些屍體已經腐爛惡心。但我從不害怕。有時甚至走很遠的路去看“西洋景”。一天我在觀看大人們挖戰壕。突然,江對麵造反派朝這邊開起槍來。大人們紛紛臥倒,我傻乎乎地跟著幾個和我一樣傻的人跑。隻聽槍聲嗍嗍地從我耳朵兩旁穿過。我在槍林彈雨中咯咯地笑,躲進房樓裏去。事情平靜後,跑出房樓一看,我同學的媽媽被開花子彈擊中胸脯死去,我才意識到我差點見了閻王。

  有一次跟媽媽坐船過江對岸去幫農民收花生,碰到當地批鬥“地富反壞右” 。我一溜煙地擠進人群,看著農民把十來個掛牌子的“地富反壞右”活活地用棍棒和樹枝打死。那是一個慘無人道的場麵。可我隻是覺得好奇 。那年代,常有人受不了批鬥,上吊,服安眠藥,跳樓跳河。我們宿舍區就有好幾位自殺的。我隻要一聽到驚叫“有人死了”,就立刻衝出去,看到吊在門窗或躺在床上的屍體,看著他們被人抬走,看到柳江裏漂流的屍體。目睹死亡,已成了我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內容。

      作為一個不懂事的小孩,我看到了太多的死亡,把它們當作熱鬧,沒法體會他殺和自殺比自然死亡更使失去親人的人們的痛苦,造成精神創傷。現在回首,我沒法判斷它們是否對我的童年心理造成了傷害,而這種傷害是我自己沒法意識到的。

 

                  (八)父親的印象

 

 

  爸爸在監獄裏受苦三年患了病,被保外就醫。他從青海回到家後,再也沒有正式工作過。那個年代,有誰會聘請一位勞改犯呢?他拉過煤,挖過土方,情緒可想而知。最終,他腦溢血去世。我未滿九歲。在我的記憶裏 ,我沒有得到過父愛。父親從來沒有喜歡過我,那怕是拉拉手,拍拍肩膀, 或一句讚揚的話或一個親熱的眼光。隻記得他用皮鞋用力踢過我好幾次,很疼,狠狠地罵我。有幾次我回家,正好撞上他煮雞蛋和什麽好吃的東西,他給小姐姐吃或正在和她一塊吃,卻不給我吃。

  爸爸去世的那一天是年三十晚上(因此我童年綽號之一是“三十晚上”)。春節那幾天,我去串門玩耍。媽媽和哥哥聽見我的笑聲,把我叫回家,嚴厲地訓了我一頓,“父親剛去世,你怎麽這麽不懂事?!嘻嘻哈哈,十足的戇犢”(即傻瓜)。未滿九歲的我的確不懂得失去父親的悲哀。但我想,最主要的還是父親和我之間沒有父子之情。長大了以後,有時想起這件事覺得心裏很痛。沒有父愛的人生,是人的一大痛苦和缺陷。

      父親在世時對姐姐哥哥說過,“我知道你們恨我,因為我耽誤了你們的前途。”說心裏話,我從不恨父親。小時候,除了學習好,我沒有其他自信。盡管我學習非常好,待人接物也可以,老是被評上“三好”和“五好”學生,可我是在小學畢業時才被批準加入“紅小兵”,高中畢業時才被批準入團,原因是父親“有問題”。

  成人後,我知道這是那個時代的悲劇,不能怪罪父親。至於父親為什麽不喜歡我,我到如今也不想問母親。何必讓年近八十的媽媽去做痛苦的回憶。或許,她根本都沒覺得爸爸沒喜歡過我。那時勞累的一大家子生活已剝奪了她全部精力。如果非要問為什麽,我想,假如我不出生,父親的擔子會輕些。當政府逼他把私營期間所賺的錢交出來,他會少一些家庭顧慮。那樣,他不會坐牢。他被審查時,媽媽正懷著我或生下我,他也許不忍心把那錢交上去,結果害了他,他因此怨恨我。或許,爸爸在我一歲多到四歲多這幾年內沒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對他自然不親熱沒有感情,他因此也就不喜歡我。

      這樣一想,我更不會責怪父親。隻是我想,做父母的不要為孩子犧牲原則上的東西或讓步 ,那樣會害了你自己,害了孩子。如果你有孩子,在他(她)兒童幼年期的時候 ,不要和他(她)分離時間太長,那樣會削弱你和孩子的感情。

    由於父親做牢和早逝,對於我來說,媽媽既是母親也是父親。她對我的兒童時代以及後來成長的影響是很大的。我對她的愛是雙重的。這種愛,隨著年齡增大,隨著對人世炎涼的經曆,就感受越深。母親開朗,堅強,勤勞,賢慧,美麗,為我父親為養育我們姐弟六人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 

 

     揮筆到此,我遙望中國,遙望故鄉的柳江。如果是多年以前讓我來寫這篇童年回憶,我一定會情不自禁地流淚,一定會思緒萬千。我已經沒有那麽多感歎了。歲月是一條河流,漸漸地把陳舊衝走。對我來說,童年苦難曾是一把鎖,掛在我的心結很多年。現在,我打開這把鎖,砸碎它,讓碎片沉入河底,十分平靜地把它們亮相。

      在中國,年齡比我大、和我同一年代出生的人,許多人都有苦難童年。他們當中的很多人比我的童年不知要苦多少倍。

     即使在今天,在中國邊遠的農村,在世界的其它各個角落,包括美國,還有很多不幸的兒童。讓我們為他們祈禱吧,願我們大家都能為他們做點什麽。讓我們珍惜今天的來之不易 。願天下所有有過苦難童年的人們都能這樣說:是的,我的童年很苦,但它已成為我的財富,我今天很幸福。

  (95.8.26.Michigan )

 

【注:原稿本已丟失。感謝《楓華園》96年發表了它,讓我從網上搜索到了它。現在算是另一種回憶,不再丟失。這次做了很小部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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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清水一隅 回複 悄悄話 如果天安門是中國最具政治意義是中華最神聖的地方。那麽在哪裏最值的樹立的不是什麽英雄紀念碑而是中華母親的形像。
寫出來好。
周遊列國逍遙人生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回憶錄,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但願這個苦難的年代再也不會回來。
mae 回複 悄悄話 很淳樸的文字!有感染力!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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