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時常是在外奔忙了一天,邁進家門的腳步還拖著幾抹殘陽的倦怠,便急急地沏出一杯滾熱的茶來。若是天暖些,碧螺春或雪水雲綠總是首選,定要用爽致的玻璃杯來沏,凝神看點點蒼綠在分寸間舒展,嫋嫋清香隨一杯綠茵盎然的旋轉悄然騰起,唇齒即有春的氣息糾纏,疲累便自散了。北國天寒時,洞頂烏龍亦或茉莉香片最合宜。茉莉的淡雅與茶的微苦纏綿成一道縹緲的暗香無聲遊走,正應了那句詩“碾破香無限,飛起綠塵埃”。隨了我從故鄉漂洋而來紫砂壺,無甚稀罕,更妄論名貴。紫褐的顏色在掌心堆起一捧厚重,恍似鄉土。淺淺幾點墨影勾出一個“茗”字,像是流雲不經心地駐足,竟無分毫刻意的痕跡。
人在海外,回鄉總是不易,更舍不得錯失任何與茶結緣的機會。同有茶興的舊友相約,在或拙或雅的茶坊消磨忙中偷得的半日悠閑。此時最愛沏上釅釅的一壺鐵觀音,幾碟幹果話梅,目光就在閃進鏤花窗欞的陽光下緩緩地慵懶起來。話題隨茶香漸入佳境,不自已向著時光深處滑去,連記憶也泛著一層溫暖的暗黃。茶,最適懷舊。一些遺留在舊故事中的喜怒哀樂就像杯中的茶色在悄然西斜的天光下由濃而淡了。
移居海外多年,很多習慣都在日常的浸染中入了鄉隨了俗,而喝茶卻始終執拗地堅守著。所喝之茶也必是萬裏迢迢從家中帶了來的。若非如此,茶入口中定也隻是不甚歡喜的滋味。不禁自問,這般固執守住的難道僅是一個積年的舊習?抑或還有些別的什麽,也許隻是自己心底一道不忍割舍的烙印罷了。總是霸道地認定茶的秉性恬淡,與世無爭無擾,這與我對道家哲學中“超然世外”的癡迷脫不了幹係,堅信好茶原該是潑墨山水般看似簡約實則蘊涵渾厚的深沉。
茶,總是對過去日子的癡情回望;而咖啡,卻是對現實生活的安貼依傍。
年少的時代,“喝咖啡”聽起來簡直可算是貴族式的奢侈,與我們所處的現實遙遠在兩個世界,儼然隻是活在文藝作品,活在西方影片中的不真實夢想。當夢想忽地照進現實,撲鼻的咖啡香一如夢幻中濃鬱,隻是苦澀的滋味卻著實有些出乎意料。躲開旁人的目光,悄悄給杯中深褐色的液體加入成倍的牛奶和方糖,希望能就此將苦澀變作甘美。事與願違,被我調配的色澤光鮮的咖啡故意與我作對,滋味變本加厲地不倫不類。
在充斥著咖啡、果汁、甜飲料的西式環境裏,家中的茶竟隱隱地透出了幾分水土不服的尷尬,連茶香也缺了些大氣從容,倒顯得謹小慎微起來。經曆了許多碰撞之後終於明白,若無力改變陌生的新鮮,卻又無可逃避,就隻有選擇接納和適應。最初的苦澀幻化成今日的醇香,這之間的距離足用若幹年的光陰來丈量。如今我也漸漸習慣了在辦公室這一片與西方社會接壤最緊密的領地裏喝咖啡。
茶,喝的是一份意境;咖啡,喝的則是一種情趣了。喝咖啡最喜清靜幽暗的角落,一碗滴淚的燭,火苗跳躍氤氳起羅曼蒂克的情緒,此時的咖啡便能喝出些味道了。咖啡想來也可醉人的吧,隻是我從不曾如此醉過。
與茶相似,咖啡也是萬種風情。當自己不再沉湎於對陳舊的懷念,不再做縮在殼裏的蝸牛,盡管去嚐試好了。拿鐵的醇厚、摩卡的香濃、卡布奇諾的柔潤、法國香草的芬芳,每接受一點新鮮的衝擊,心裏的歡暢也會隨之擴張一分。漸漸地,原本濃烈似酒的遊離於異域文化之外的孤獨感也就輕了淡了。
咖啡與茶,東方與西方,過去和現在,是隔江相望的兩岸,心情是渡船。雖做不到全然的水乳交融,但經過歲月的揉搓,在衝撞中磨合,於今往來其間也可行雲自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