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裏斯拿著最終的離婚判決走出地方法院的大門,行人寥寥。前些天的一場雪後,空氣就嗬氣成冰的冷。雖是豔陽高照,天空瓦藍,可陽光卻是有氣無力,仿佛經曆了炎炎的夏和冗長的秋之後已是倦極了。
一對兒年輕情侶身著色彩明快的冬裝,嘻嘻哈哈,打情罵俏,和克裏斯擦肩而去。“誰都無法預知未來,甚至無法預知自己,十年後誰知你們是笑是哭,是聚是離?”克裏斯低頭看看自己灰色的影子,苦笑。從此,形單影隻了。曾經也是形影相隨,可今天維拉甚至不願親自到庭和自己做最後的了結,隻是流水落花。這樣一樁離婚案,清晰明了,委托律師輕鬆拿到酬勞,走人。而他,和維拉,也從此陌路,再無瓜葛。
克裏斯的相貌並不出眾,個頭不高,身形也不魁偉,卻有一雙湛藍的眼睛。深陷的眼窩配上濃密卷曲的栗色短發讓他看起來總是略帶憂鬱,抿緊的唇線仿佛深鎖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令人捉摸不透。
克裏斯和維拉的丁克之家在外人眼中也稱得上和美,克裏斯曾一度很滿意這種生活。在事業上他雖無大誌向,十幾年兢兢業業也已混到公司的部門經理,薪酬自然也是說得過去的。隻除了那個羞於麵對陽光的秘密始終藏在內心最深最暗的角落,多年如一日。克裏斯是打算藏著它去見上帝的,直到入夏那個悶熱的雨天。他休假在家,還給早起上班的維拉做好了早餐,一切都平靜如常,也平淡如常。雨,一直下個不停,他開了臥室的窗,讓風無遮攔的吹進來。風聲雨聲掩蓋了寂靜空間裏最後的一絲嘈雜。臥室的門毫無征兆地豁然洞開,門外站著忽然折返的維拉。其實,那一刻便注定了克裏斯在今天獨自佇立法院外的一幕。
維拉走了。克裏斯知道自己沒有權利,甚至沒有立場做任何挽留,除了一句I am sorry。讓維拉爽利的離去,是他此生為這個心無城府的善良女人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他和維拉兩個都是吝於言辭的人,沒有浪漫邂逅,也無花前月下生死相許。由一個共同的朋友而結識,未經波瀾,一個孤男一個寡女的故事順理成章地終結於婚姻。同一片屋簷下生活了近十個年頭,瑣碎的家常日子,直至分道揚鑣才發現彼此原來陌生如此。克裏斯沒有捶胸頓足,維拉也沒有錐心泣血,就仿佛是兩個結伴一程的旅人,到了該分手的一站,微笑揮別。
背離婚姻,除了愧疚,有無言的遺憾?或者壓抑的沉重嗎?克裏斯審視著鏡中的自己,自問,搖搖頭。長長舒了一口氣,沒有遺憾,沒有沉重,有的隻是破繭後 的解脫。孑然一身吧,也許這是我的宿命,唯有麵對你們 -- 鏡中的克裏斯、心底的克裏斯,我才是我自己。
環顧這套新置的位於市中心裝修考究的兩居室公寓,每一個角落都屬於真實的自己。碩大的玻璃窗可以奢侈地接納陽光,陽光普照下,這裏就是他的私密王國。此刻正值夜色迷離,滿眼閃爍的碎銀在不遠處河麵的浮冰上漂移,款擺出一道滿溢著誘惑的夜景。街角的酒吧霓虹已暗淡,燈影籠著一個模糊的身影,水藍長裙,袖籠輕垂。栗色的卷曲長發泛著光澤,那身影微動,發絲就不安分地飄起來,露出含蓄低垂的銀質耳墜兒。美景與美人,克裏斯唇邊泛起意味深長的笑,朝那身影舉舉手中杯,一飲而盡。
微醺,最佳,同時擁有智慧和勇氣。克裏斯打開手提電腦,準備發一封郵件。郵件的那一端連接著每一個和他的日常生活工作息息相關的人,從父母家人、知交舊友,到公司同事,每想起一個名字,就有一把小刀在束縛他禁錮他的那隻繭殼上深深劃開一道,疼痛,卻是脫胎換骨的痛,淋漓酣暢的痛,仿佛他已為此痛等待了許多許多年,終於在這一瞬間噴薄而出。
寂靜的空間裏隻有手指敲擊鍵盤的聲音時斷時續。許是酒力使然,雖是初冬,克裏斯的額頭卻滲著一層細細的汗珠。以他的在辦公室的風格,做事總是一蹴而就,可這封郵件卻寫得異常艱難緩慢。在眼前徐徐鋪展開的字符正一一幻化成克裏斯從少年到青年,直至今天的每一段心路。
當克裏斯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少年,同齡的男孩子都已情竇初開,正用獵豔的目光追逐校園裏飄過的妙齡身影,克裏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秘密。為了保守秘密,他成了別人眼中特立獨行的孩子,勤奮努力,卻憂鬱孤獨。他像一隻謹慎的鬆鼠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的收藏,鬆鼠的收藏在家門前那棵大鬆樹上,他的收藏在衣櫃深處那隻上鎖的箱子裏。當時年少,得到心儀的藏品不易,每每總是如獲至寶,又心驚肉跳。竊喜、自責、滿足 、內疚,各種情緒交織成一個可怕的夢魘,籠罩著少年的天空,無人訴說,無人分擔,那種窒息感至今想來依然令他不寒而栗。
為了逃離內心的困惑和憂懼,克裏斯選擇了隻身離開,他去了離家很遠的繁華都市讀大學,他期冀新鮮的陌生可以驅散舊日霧霾。克裏斯記不清曾有多少次獨自坐在圖書館的角落,望著窗外校園裏人來人往。與自己同齡的男孩女孩們,三五成群被笑語簇擁,開朗灑脫地走在陽光下,無需矯飾,坦坦蕩蕩。而他呢,難道隻能蜷縮在陰冷的繭殼中,任年華在孤獨中蹉跎?隻是,解開心鎖的密鑰究竟在哪裏?這一問就是四年,大學生活飄然而逝。除了收獲優秀的專業成績,克裏斯的心依然如一片秋風裏的樹葉。
克裏斯記得當他第一次在朋友的派對上遇到維拉,這個不穿裙裝,極少言辭的短發女孩兒讓他第一次有了怦然的心動,雖然並不強烈。於是,他有了人生第一次認真的約會。克裏斯想改變自己,渴望有一份和他人一樣的生活,戀愛、結婚、然後安安靜靜的忙碌。維拉的出現猶如灰暗天空的一道彩虹,讓克裏斯覺得陰霾已去,雨後就是天晴。隻是,他忽略了那隻上鎖的箱子依然被他小心封存在閣樓裏。那像是一個無法抗拒的魔咒,總在一些孤獨的片刻化作回憶悄悄召喚他。克裏斯便又會萬分謹慎地翻出箱底的珍藏,獨自晾曬品味摩挲。就像入夏的那個早晨,維拉推開臥室房門目睹的那一幕。
回憶嘎然而止,克裏斯的郵件也畫上了最後的休止符。鼠標輕點,郵件發送成功,一切已無可挽回。
克裏斯木然地呆坐著,忽然受驚似的意識到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封郵件。當收件人打開它,閱讀它,就意味著他將與過去三十多年早已熟悉的生活告別了。這之後還會有再一個三十多年等著他嗎?隻有上帝知道,唯一確知的隻有他從此將脫胎換骨,把親朋故舊們自認為熟悉的克裏斯留在過去。幾十年,為了這一刻,他已是身心浴火。當明早的第一縷陽光投進這扇窗,他將重生。
走進公司大廈,鞋跟踏在大理石地麵上,哢嗒哢嗒地響。眼角餘光掃過,大廳裏有零星的好奇目光投來,便又匆匆收回。這樣一個普通的清晨,沒有人會太在意這高樓大廈裏多了怎樣的一個身影。站在電梯門前,悄然回首大廈內外穿梭的人流,形形色色,男男女女,笑容乍現。“在這個非黑即白的圍棋格子式的世界裏,我與真實的自己抗爭了太多年。我曾企圖找一片混沌的灰色地帶藏起來,做一個灰色的人。可那畢竟不是我。最終,我選擇麵對。畢竟人活著,最重要的不是迎合,也不是躲藏,而是真實。”這是克裏斯昨晚發出的郵件裏的最後一段話。
這個早晨公司裏的每一位員工都收到了一封神秘郵件。郵件的署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克裏斯蒂娜。當人們聽到走廊裏一串輕快的鞋跟兒踏地的脆響,正看見一抹輕盈飄逸的身影走過。眼神清亮,朱唇溫潤。水藍長裙,袖籠輕垂。栗色的卷曲長發泛著光澤,那身影動處,發絲就不安分地飄起來,露出含蓄低垂的銀質耳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