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深流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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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影”記

(2012-11-29 15:09:17) 下一個

  二十年前的北京,流火似的夏,驕陽曬出一片鼓噪的蟬鳴。

  我一個人惴惴不安地走進北影(北京電影製片廠)某服裝間,有三三兩兩的女孩子正說笑著魚貫而出,懷裏抱的盡是淺粉水綠的戲服。領我來此的朋友從藝多年,常在影片中客串角色,此時早被熟稔的副導演請了去,剩下我形影相吊。服裝間不算大,各種服裝都擁擠在一排排衣架上。也顧不得仔細打量,徑直跟著管理員走向其中一排,比劃著自己的身量挑了一件暗紫色的旗袍。

  年複一年之後,記憶裏的那道走廊隻剩下昏黃的安靜。一間間屋子踅摸過去,女士化妝間虛掩著門,一線光淡淡地溜出來。輕輕叩門而入,卻驚動了屋內正在化妝的女士。見她緩緩轉身,衝門外一揚手:“群眾演員化妝間再往前走。”我忙不迭地道謝著退出,愈發地臉紅心跳。你道那位女士是誰?影後鞏俐!

  也許是時隔已久的緣故吧,化妝間在記憶裏始終是光線不足的樣子,而化妝鏡裏的那個我就更加地模糊。隻記得長發被盤在腦後成了個髻兒,劉海兒也被高高梳起,再穿上暗紫的旗袍,那麵化妝鏡仿佛是照回到六十年前,氤氳著一襲三四十年代才有的昏黃。

  攝影棚裏被布置成法庭的模樣,審判席因其高高在上而顯得遙遠,威懾出一派壓抑的莊嚴。我被安排在聽審席右側第二排的位置,周圍都是和我一樣對演戲一無所知又充滿好奇的群眾演員,窸窸窣窣興奮地議論著即將出現的幾位國際級明星。

  “來了!來了!”不知是誰竭力壓低著嗓音喊了一聲,就見一群人從偏門進來,走在最前麵的男士身材挺高大,花白頭發盡顯其風範,正和身邊的人討論著什麽。雖然相隔不短的距離,卻能清晰地感受到此人氣場強大。曾經執導《大閱兵》、《孩子王》等影片的陳凱歌自然是個鎮得住場麵的人物,麾下陣容亦是非同凡響。而今天他正為之嘔心瀝血的更是一部經典之作——《霸王別姬》。

  開機前劇務組首當其衝調整布景,渲染氣氛。現場需要營造一種霧氣繚繞的氛圍,負責劇務的小夥子端著一簸箕燒紅的炭火,邊走邊用大蒲扇向四周揮灑嗆人的煙霧。巧的是,在進攝影棚前曾偶遇這位小劇務,幾句客氣的寒暄便成了短暫的相識。於是,那煙霧便有意無意地繞開我飛。

  透過淡淡迷蒙的霧靄,已看到幾位主角在聽審席前排安然就坐,今天的重頭戲卻是站在被告席裏身著灰色長衫,身形瘦削寂傲的他——程蝶衣的扮演者張國榮。開拍前一小段時間裏,他一直微垂著頭無聲站著,獨自醞釀情緒,尋找劇中角色此刻該有的內心感受。沒有人去打擾他。聽到導演招呼準備開拍,他抬頭回身,眼中竟已盈滿淚光,神情愴然。片刻前還在笑著和他人打趣,笑著與粉絲合影的張國榮,儼然已是那個在京戲中癡迷到忘我的程蝶衣。我非追星族,在那天之前對張國榮其人其事所知甚少,全因了這次近在咫尺的機緣,才開始有意無意地關注他。而影迷們都親切地以“哥哥”稱呼張國榮,可見對他的喜愛之深。十年後的愚人節,張國榮以震驚億萬人的縱身一躍給自己算得上輝煌的年輕生命畫上一個悲絕的句號,也因此讓我對北影廠的那個夏天多了份緬懷。

  那場戲中每個大腕的台詞都隻寥寥數語,卻是各顯神通盡顯各自厚實的演技功底。葛優葛大爺在其中有一句經典台詞“程蝶衣是被日寇用手槍頂其項背銬去的,就是後脖梗子”。當時葛優背對著聽審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一句台詞悠悠吐出,立刻引發席間一片讚歎的竊笑。而葛大爺依然端坐如初,身形紋絲不動,我完全能夠想象出他那一刻以全無表情的表情傳達出的萬千情態,精彩,太精彩!令人拍案叫絕。

  二十年前的明星與今天的明星相比,範兒一定是有不小的區別。我不清楚如今的大明星都以什麽方式趕片場,估計怎麽著也得開著私家豪華車吧。可當年的經曆卻讓我記住了一輛普通的單車。片子拍攝的第二天,我清早提前了十多分鍾就趕到了北影,攝影棚兀自鐵將軍把門,我便尋了片樹蔭歇息。耀目的陽光下,一個小黑點兒晃動著由遠而近,最終一騎單車停在我身邊。騎車的漢子身形高大,動作矯健,一頂棒球帽,一件T恤衫,再普通不過,可他分明就是那個“駱駝祥子”嘛!當年多麽著迷於“駱駝祥子”的憨直,著迷於《城南舊事》中那個供弟弟上學的年輕人的陽光,更喜歡角色扮演者張豐毅渾身上下鐵漢的剛毅。與自己崇拜的偶像近在數步,讓我年輕的心髒以不正常的加速度跳動。在兩天的拍攝結束後,我抱著他的簽名如獲至寶。

  又是夏天,卻已在不覺間翻過二十年,我也早已疏遠了當初那份仰慕明星的心緒。可記憶裏的那兩個蟬鳴的夏日卻是忘不了的,偶爾還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說到興致盎然處便又仿佛走了回去,又見其時星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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