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在爸媽家裏又是一場歡聚,老少十幾口人,墨色的夜融進屋裏燃成橘色的燈火,春雪飛舞也隻能巴望在窗外。夜色將深,才陸續吆喝著幾個孩子穿衣戴帽,意猶未盡散去。走到門口,孩子們和外公外婆的道別聲此起彼落,煞是熱鬧。一瞬間,我怔住了,這一幕緣何竟是如此的熟悉!好似三十多年前的翻版,曾經我是那個揚聲道別的孩子,而身後微笑目送的就是最親最愛的外公和外婆。
小時候外婆家是每周末必去的,即便熟悉如此,那幾間房在我們心裏卻依然如同寶藏。那會兒特別稀罕外婆的物件兒,不見得什麽名貴,卻都是女孩兒家的愛物。的確良滾花邊的手帕,厚厚的一打兒整齊的摞在衣櫃裏,每一塊都不重樣兒。雲樣輕柔飄逸的白色絲質方巾,零星散著幾朵淺粉的月季花兒,姐妹幾個過家家都愛披在身上,揮灑出去宛如舞台上一襲水袖。那是我的最愛,心裏悄悄地惦記了多年。
外婆時尚,二十年前已是古稀的年紀,穿的用的都是當時的品牌。每每外出,哪怕隻是黃昏的散步,老人家對服裝的選擇,服飾的搭配都一絲不苟,甚至挎在臂彎的坤包也是講究的。外婆心巧,書櫃裏擺著牡丹亭桃花扇,還藏著全套的瓊瑤三毛。我最初看瓊瑤阿姨的書可不是閨蜜間的悄悄傳遞,全賴外婆的私人藏品豐富。外婆手巧,四根毛衣針在日子間穿梭,一家子的溫暖就這樣縫綴起來。喜歡和外婆麵對麵坐著纏毛線,聽她絮叨她的老故事,心底偷偷勾勒出外婆年輕時的模樣。槐樹、深閨、秋千、少女、碎花旗袍。
外婆,畢竟是出自大戶人家的女兒,注定了必有一個外公這樣的男人一生守護她。為她裏裏外外地忙碌,從晨到昏,從春到冬。媽媽遠赴重洋那年,我也隻是個剛剛學著長大的十八歲的孩子,外公就成了外婆所有的依靠,而那時外公也已七十有二。
現在想來,十八歲的年紀對“體貼”二字懂得實在太少,隻知無盡地享受二老的關愛。有一陣子城裏瘋傳有關地震的消息,一時難辨真假。外婆堅持讓我從學校搬回家去住,外公特別為我在家裏“防震安全區“搭了個鋪,生怕我有絲毫的閃失。那會兒外公經常笑著稱我是他的熊貓寶寶,是國寶級的。天氣晴好的傍晚,陪二老夕陽下散步,外公總是讓我攙扶外婆,而他就那樣背著雙手,略佝僂著腰身不遠不近地跟著。常走的那條路上有一家小賣部,外婆喜歡進去逛逛買三兩樣零嘴兒,往往是我們已經手捧著糖炒栗子從前門出來了,外公才慢悠悠晃進後門去。走一段兒,我和外婆就停下來等等,外婆時常笑著打趣:這老頭兒一輩子走路都追不上我。夕陽,溫情,外婆的柔軟發絲,外公的蹣跚腳步,曆曆在目,卻又遙遙難及。
那幾年外婆體弱,極少出門。於是,外婆吃的穿的都是外公親自打理選購,卻從未見他曾為自己添置什麽。一件家常的駝色背心穿了許多年,必是外婆給織的。最愛看外公出門時候戴一頂墨色鴨舌帽,一身淺灰或藏藍的四口袋中山裝,若是天冷,外麵罩一件黑色長呢大衣。用如今的話說,那真是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範兒。和外公逛街,總被外公的手緊緊攥著,仿佛是怕我走丟了一般。我知道,外公是希望我能一直留在他們身邊的,祖孫相依,平靜安詳地走過每一個日子。可是,我終於還是飛了,飛得很遠,隔了山隔了海,而今更隔了天和地。
我知道在那個晚上想起往事並非偶然,過了那一夜正是清明。清明是灰色的,即使豔陽滿天。清明是潤濕的,即使沒有雨。
心底悄悄喚一聲外婆,喚一聲外公,暖暖的疼,柔柔的痛,因為想念,錐心的想念。家鄉的那道山上,可已是春雨滿坡?轉過一個彎去,飄垂的柳蔭下,該是一角天堂。那裏有外公,有外婆,寂然安睡。
在許多年前,我是不懂清明的,那份惆悵隻在詩句的字裏行間。如今,無需清明,任何一個隨手拈來的日子,想起外公想起外婆,都會讓我一瞬間恍惚,停下手中事,出一會兒神,發一會兒呆。
畢竟離著家鄉的那道山坡太遠太遠,總要走上幾年才得親自捧一束心香燃一支燭。不過再遠也隻是空間的距離罷了,想二老了,隻需一個回眸一個轉身,他們就在任何一個觸目所及的地方,微笑著喚我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