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納百川

人生苦難多多,堅守樂觀天性
正文

薩托裏斯夫人 (四)

(2009-04-13 00:24:29) 下一個

到十點鍾還有好幾個小時,但我至今還清楚地知道那幾個小時是怎麽過去的,我不斷給自己找事做。我上樓去衝了個澡,換了衣服,化了妝,這一宿當然留下了痕跡,至少我得把自己收拾得在鏡子裏看得過去。我與伊爾米和達妮拉一起吃了早飯,並對她們說我睡得不好,還很疲倦。恩斯特進來十分鍾,隻喝了杯咖啡就離開了家,伊爾米可能會想我們大概拌嘴了,她這樣猜離事情的真相倒也八九不離十。開車去公司的情況跟往常差不多,隻是我一有機會就要看表,總計算著什麽時候才能給他打電話,九點鍾就可以試著打,十點鍾他肯定就在了。盡管我故作鎮定,大概還是與往常判若兩人,我去取郵件的時候福斯女士怪怪地看著我,問道,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我像對伊爾米解釋的那樣告訴她沒睡好,關上辦公室的門後坐到自己的寫字台前,把手表放到電話機旁。我拆閱了所有信件,該處理的事情都寫清楚要如何處理,我不敢給人打電話,怕自己的嗓音發顫。我強製自己不要一根接一根地吸煙,強迫自己喝了一杯水,在第一次打電話給他前又逼著自己去了一趟洗手間。這些分分秒秒都是我硬撐過來的,就像馬拉鬆選手跑過的那最後 200 米。電話是他秘書接的,馬上說他還沒來,我問什麽時候可以再試試,她問什麽事。我沒有做好回答這個最愚蠢的問題的準備,我說我再打過去,這一來我就得等到十點鍾了。我熬到差一刻十點,結果還是老一套,我又等了半個小時,她又問我為什麽事找米夏埃爾,私事,我無助地說。很遺憾,她說,舍費爾先生在開會,可以給他傳個信兒。我請他回個電話,我說,然後把我的名字和辦公室的電話號碼留給了秘書。我火冒三丈,因為他讓我如此有失身份;昨天夜裏我們還想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今天我就不得不在他女秘書那兒乞憐。我一直堅持到吃午飯的時候,我決心這麽做,而且也做到了。又是卡爾肯布魯克小姐接的電話,她對我說話已經傳給他了,可惜舍費爾先生在辦公室逗留時間很短,現在他出去吃飯了。我請她在給他留張條,事情很急,他六點以前可以在辦公室找到我。她許諾一定照辦,語調聽上去幾乎可以說很溫和,她當然不知道是什麽事,但也許我那急切的聲音感動了她,或許她猜想我為自己的私人劇場或是芭蕾小組急需一筆補貼呢。我一直守在寫字台前,要是臨時需要離開辦公室,我就把聽筒拿下來,這樣打電話的人就能聽到忙音。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我心中升起了一股難以定義的東西,它要比我那無法控製的顫抖強大許多。我把每個細節又思索了一遍,往他那兒又打了一次電話,主要是出於一時的恐慌,因為我突然意識到,那位卡爾肯布魯克小姐,也就是在我們初次相識的那次舞會上陪伴過他的那位年輕的金發女郎,也許愛上他了,那她就會截住所有私人電話,可我又無法繞過她。她的聲音頗友好,甚至透露出同情,她說,我專門又提醒過他一次。我好像中了邪,什麽別的事都不能想,甚至無法再整理文件。幸虧這天既沒有會談也沒有什麽急事等著辦,這種輕鬆感是我在那種徹底呆滯狀態下唯一能感受到的,而呆滯逐漸變成了疲倦。當我找自己的東西時,四肢已經僵硬得幾乎不能動了,我找不到自己的梳子了,機械地挨個打開所有的抽屜,直到我想起 24 小時前把它放入了自己的手提包,一起放進去的還有香水、襯衫和其他東西,留在抽屜裏的隻有擦手油。我無法相信做這件事的竟然是我,盡管我能清楚地看到穿著紅色套裝的我是如何既充滿愛意又不動聲色地把寫字台收拾完畢的。這是昨天晚上才發生的事,我對自己小聲自語道,但事情無法挽回了,我不會再一次收拾行裝的。結束了,我在一張紙條上寫道,但這也未能引起我的任何反應,我想這時至少哭一鼻子大概也算是合理的吧。但我隻是感到無限疲倦,就好像幾個星期沒有睡過覺似的,一整天來的所有幻想——去他辦公室、站在他門前、給他老婆打電話、拿著箱子站在他家門口等他——都煙消雲散了。我什麽感覺都沒有了,連餓或渴的感覺都沒有了,甚至不想抽煙,剩下的隻有疲倦。我既不怕恩斯特也不怵回家,甚至不擔心以後日子怎麽過。 我往辦公室門邊的鏡子裏望了望,看到的是一張麻木的臉。我把大衣放在了車裏,但走過停車場時卻絲毫不覺得冷。 我的手表也忘在了辦公桌上。我慢慢開車回家,機械地,但小心翼翼,在每個十字路口都等著綠燈亮了才繼續開,換擋杆有兩次滑出了手,因為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各家商店正在關門, 天上下著細雨,一家連鎖麵包店分店門前一位年輕姑娘在半黑的天色下掃地,一切都秩序井然,麵包店的女老板晚餐時會在餐桌旁見到她丈夫,我也開車回自己家,我甚至連不舒服的感覺都沒有。回家的路很長,哪怕再長一千倍也無所謂,也不會改變現狀,我已經平靜了,不再有祈求,也不再有希望,我既不憤怒也不悲傷,我已經不存在了,剩下的隻是個被人遺棄了的女人,她現在正在回家的路上。我甚至沒有一張自己的床,但自己的床會有的;也許恩斯特正在采取措施,在我們辦公室——也就是二樓向著街道的那間放著我們文件夾的小屋——的沙發上為我準備個睡覺的窩。也許我們會繼續睡在婚床上,就像我們過去 20 年中那樣。睡在哪兒其實並不重要。

我自然先裝傻。我讓他等了一會兒,然後吃驚卻不困惑地問,這一切意味著什麽呢。這與您女兒有關,他說。偵查結果讓我們目前得出的推測是:不排除是一般車禍,肇事司機潛逃,但也可能是蓄意殺人。我表示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我們認為,它繼續說道,可能有人故意撞了這個男人。您是說有人知道他是誰?是的,他說,我們這麽認為。這我聽明白了,我說,可這與達妮拉有什麽牽連呢?

三周以後我又見到他了,是在一次為全市各社團舉辦的大型活動上。恩斯特要在這次活動中發言,從夏天起他就在準備發言稿,還在我嚐試離家出走之前,我就已經多次讀過他的演講稿並把最不堪的笑話刪掉了。這對他是一次重要的亮相,他買了一身新的深色西服,我知道他不會讓步的,我必須陪他出席這次活動,哪怕僅僅是避免別人說閑話,盡管還沒有人說什麽。我們倆很慎重,沒有人會知道或猜到點兒什麽。即使這樣恩斯特仍然認為我得陪他參加這次活動,我也不覺得這事有多難。我人在心不在地坐在那裏,直到我在大廳的另一頭認出他來時我才開始渾身發抖。他自然是來致開幕詞的,也許我們還要冤家路窄地相遇。後來還真是如此,原因非常簡單:我穿過一排排的桌子向前廳走去,想去洗手間,這時他與另外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迎麵走來。他們正在聊天,他看見了我,點了點頭,就像人們通常與想不起名字的熟人打招呼那樣。原來這對他來說竟是那麽容易,在廁所裏我為自己從未能嘔吐過而感到遺憾,盡管我嗓子裏、胸口、身體更深的部位都讓我感到惡心,可我就是吐不出來。兩個曾經相愛過的人竟可以這麽形同路人地擦肩而過,我從未認為這是可能的,但現在我居然見怪不怪,他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盡管這讓我無法理解。當我回到我們坐著的桌旁時,紮比內讓我看他今天把自己夫人帶來了,她會盯牢他的,她說。盡管我什麽也沒再問,她卻竹筒倒豆子般把她知道的全告訴我了:卡琳當然知道他有外遇,不過她很理智,沒有又哭又鬧。她和卡琳有一位共同的朋友,卡琳與這位女友無話不談,卡林認為遇到這種事興風作浪是最不明智的,男人就像貓一樣,哪有不粘腥的。他是個好父親,此外也是個好丈夫, 10 年以後他自然也就老實了。我得承認,紮比內說,這麽大度我就做不到,其實她的觀點是值得欽佩的,而且她說的話也在理。她當然可以把自己丈夫的事搞成醜聞,但這對她又有什麽好處呢?隻會讓家裏硝煙彌漫,要是弄得分手了,反而丟了丈夫。他也知道在她那兒能夠得到什麽: 14 家分店,神經強健得像頭大象,兩個可愛的孩子,一句話可以一生衣食無憂。要是他采取極端行動,那他才傻呢!我對她的話未加任何評論,我已經麻木了。剩下的隻是一個身子,這個身子會說話、洗澡和穿衣,一個有名有姓的工作用身子。我拖著這個身子回家,我似乎能像個旁觀者那樣觀察自己,我到點兒吃飯,到點兒睡覺,到點兒又起床。

恩斯特自然沒有原諒我,他也沒有理由原諒我,因為我死不悔改。最後我當然深陷困境,身不由己,但我陷得如此深,以致都無法說出:對不起,我希望此事沒有發生過。他家裏有個老婆,這個老婆為另外一個男人而痛苦,他憑哪點兒應該原諒我?我無法徹底忘掉米夏埃爾,很久以後我才發現,就是菲利普我也未能完全忘卻。我能夠想象一種沒有達妮拉、沒有恩斯特、甚至沒有伊爾米的生活,但無法想象我的生活中沒有菲利普或是米夏埃爾,事情已經發生了,是無法改變的,我又沒有那份精力撒謊的。我盡量避免去那些可能遇到他的地方,我的理智僅夠我做到這一點的,再說我也不願再見到他,不想再受到他的冷落,我確實明白他的意思了。夜裏我躺在恩斯特身旁,但人仿佛仍舊置身在那輛 100PS 的奧迪車中,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分分秒秒地苦熬著,直到他爽約。恩斯特把我那麵鏡子從車中拿了出去,不知放到什麽地方去了,我也不打聽。也許他以為那麵鏡子是米夏埃爾送給我的呢。達妮拉和伊爾米盡量不打擾我們,她們對待我就像對待一個病人,但恩斯特也受到了特殊照顧,家裏籠罩著一種說不上來的慈悲氣氛,這讓我們不斷意識到有什麽東西被徹底毀壞了。我不知道恩斯特是不是在折磨自己,但我畢竟慶幸他不知道事情的細節,這讓我們兩個人都不那麽難堪,雖然我們倆這個團隊已經解體。我早晨一如既往地與伊爾米、恩斯特和達妮拉一起吃早飯,我喝咖啡時放牛奶,往麵包上抹果醬,順便聽聽廣播中有關堵車的消息,然後準時開車到辦公室。晚上我們也同過去一樣一起進晚餐,隻是我沒什麽可惦記的了,所以我有時會喝高了。恩斯特的寬容是帶刺的,他不指責我,而是像觀察敵人似的觀察我,偶爾他會找到機會意外地讓我難堪。他會把自己的內褲隨手扔到地上,我得替他撿起來,要不然伊爾米就得為他撿;當著我的麵他會大聲打嗝;我已經躺在他身邊時,他才在床上卸下那條假腿。他不再問我是不是困了,而是自己上床去看什麽雜誌,一直看很長時間,間或我在床下能發現性雜誌,為了怕伊爾米看到這些雜誌,我總是悄悄把它們扔了。要是他想喝啤酒的話,就用無從商量的口氣對我說:去給我拿瓶啤酒來!過去我所習慣的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親切,現在變成了對女奴的頤指氣使。有一天早晨我發現,過去幾個月中我買的內衣褲都被扔到垃圾桶裏了,衣服上還被倒上了咖啡渣滓、煙灰和兩個蘋果核。我沒有生他的氣,反而覺得輕鬆了點兒,但我問自己這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啊。要是在社交場合,他的舉止則像過去一樣無可挑剔,他幫我穿大衣,替我開門,誰也看不出我們之間的不睦,隻有我能看到他那呆滯的目光,隻有我看到他在暗中數著我喝了幾杯了,隻有我害怕想到回家的路上他開車時往往像死魚一樣坐在我身旁,折磨著手中的換檔杆。達妮拉長大成人的速度快得讓我害怕,她覺察到我們之間的權力關係發生了變化,現在她有什麽願望隻跟恩斯特說。她晚上常去一家名聲不好的迪廳,恩斯特從來也不阻攔她,要是我說出自己的顧慮,他就會用那樣一種眼光看著我,就像看見一隻動物突然匪夷所思地開口說話了。他又開始講那些我早就禁止他講的笑話了,那些不正經或是愚蠢的故事讓他欲罷不能,看到他身邊的那些男人被他逗得捧腹大笑,他得意非凡。他的麵部表情變幻莫測,有時他的評論不光讓我一個人目瞪口呆。他身上那股肆無忌憚的勁兒就像皮膚病似的令我避之唯恐不及。但他受到大家愛戴,人們就是期待著他能讓所有在場的人都開心,他給大夥兒講的故事令大家既感到有趣又覺得吃驚。在大庭廣眾間他常把我摟在懷裏,有時他的手會滑到我的胸部,以致我不得不把他的手推開,或是幹脆站起來走掉,以免遭到他人嘲笑。在這樣的傍晚我就猜到接下來還會有什麽節目,用他的話來說,我又該獻身了。我也無力反抗,又有什麽理由反抗呢?我跟他住在一個屋簷下,我們是夫婦,隻要他還沒有把我趕出家門,我就有某種義務。同房時我們一句話也不說,完事後我們彼此都不再碰對方一下。這一切都無法讓他與我和解,沒有什麽能讓他原諒我,也許隻有寄希望於時間了。我也沒有什麽別的計劃了,有時我想隻身一人搬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去,但這不過是一閃念,我甚至都沒有打電話到別的公司求過職。我躺在那裏盯著鬧鍾,有時我想起我們的蜜月旅行,偶爾我很想知道他如果想起那段時光會憶起些什麽呢?也許是那些和來自魯爾區的人一起在酒吧度過的快樂夜晚吧,也許他會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個相當複雜的初夜吧,因為他有一條假腿,而我又沒有任何性經驗。但我從未問過他。

他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我又問了一遍:這一切與我的女兒有什麽關係?我們的偵查證明,他說,您女兒與死者有深交。我們調查了維爾羅特先生的職業和私人生活,以便找到可能的殺人動機。可達妮拉對你們的工作能有什麽幫助呢?我仍舊平靜地問道。您女兒和維爾羅特先生,他回答說,關係不一般,可以說非常好。這我知道,我果斷地說。我並不隨時追蹤自己女兒的生活作風,但她跟誰關係密切我還是知道的。您女兒還未成年吧,他問。還差一個月,我說。但我是她的母親,她住在家裏,還在上學,這與成年不成年沒有關係。她常與維爾羅特先生一起出雙入對,他不動聲色地說,甚至在夜晚和清晨。她夜裏有時很晚才回家,她很喜歡跳舞,我承認道,然而卻開始有些慌亂。她去過維爾羅特先生家,他強調說,根據他雇員們的證詞他們倆有那種關係。這就是您女兒嗎?他邊問邊向牆邊走去,那裏掛著一張她的照片,是去年夏天照的——達妮拉著三點式泳裝在大加那利島的海灘上,她把這張照片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恩斯特。是的,這是她,我說,我說話的聲音顯得心煩意亂。那就是她了,他故意不看著我,然後繼續說道:我們在死者的住宅中發現了許多照片,上麵都有您女兒。是那種,他稍微停頓了一下,裸體照。這我不相信,我聲音顫抖地說,這我根本無法想象。我給您留下一個信封,他小心地說,如果您願意看看裏麵的東西的話,您就可以自己確證是不是這麽回事了。您女兒還在參加班級旅遊?是的,我說,到星期三。這你們也調查出來了。我想跟她談談,他說,並給我留下了一張名片。請您轉告她,跟警察總署的我聯係。但我還是不明白,他站起身的時候我說,她一個孩子對你們能有什麽幫助呢?您女兒可能會提供我們從別處無法得到的信息。我們必須嚐試各種方法,在這種氛圍的圈子內很難開展調查,因為幾乎人人都有要遮遮掩掩的事。連我女兒都有該遮遮掩掩的事了,我尋思著,但她肯定不會費力這麽做的。在這點上她像她母親。

我恍恍惚惚地過著日子。我從未試圖讓恩斯特原諒我,他也絕不會原諒我的。但長期扮演蔑視者的角色,這對他來說太累人。他在日常生活中對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嗬護有加,不時還蹦出幾句惡言惡語,可他本質上是個善良的人,他的本性勝過了他的意誌。他也沒有緣由再妒嫉了,這一點他清楚,另外他也不願意跟一個滿臉痛苦的人一起吃飯、睡覺、同房和參加各種慶祝活動。隻有我們兩人的時候相處始終還是挺困難的,但我們幾乎沒有獨處的時候,盡管達妮拉很早就走她自己的路了。她常常吃早飯的時候就已經濃妝豔抹了,身著超短裙,上衣又小又緊,我不知道該如何看待她的衣著。我無法想象,一位 16 歲的姑娘能隱約揣測出一個男人對這種輕佻的打扮會做出什麽反應。有時我在她藏在衣櫃裏的那些幼稚的小冊子中讀到一些關於舌吻和避孕的文章,還有什麽“第一次真愛”,都是些既簡單又直白的東西,我試著回想自己當年情竇初開的時候日子是怎麽打發的。當我跟雷娜特談起此事時,她笑話我跟不上趟兒。跟今天的姑娘們比起來,她毫不懷疑地說,我們就都是貞節烈女了。她女兒在她離婚後就住進了寄宿製學校,隻有假期才回家。這大概讓你覺得無法相信,她說,可她們已經不是孩子了,跟我們那時候比她們今天要多試幾個男朋友,所以她們也更自信。你不用替她們操心!經她這麽一點撥我的顧慮幾乎煙消雲散了,剩下的那點殘餘我得自己解決。如果我試圖和達妮拉談談的話,她隻是冷酷地盯著我看,也許她和我一樣無助,但從外表上看她給人一種印象,好像她已經能夠對自己負責了。我問自己,對她這麽大的姑娘來說這意味著什麽,但我沒有問她,因為我害怕聽到她的回答。她有時帶女同學們回家來玩兒,看到她這些同學我的心安下不少,她們都穿著緊繃在腿上的褲子和毛衣,抹著睫毛膏、勾著眼線,可是如果我走過達妮拉的房間的話,就能聽見她們在談論對數、英語單詞和“ 10b 班的那個甜哥兒”。她們不過是刻意模仿流行偶像的孩子。而且我最終也知道自己的權威已經喪失殆盡了。有一次達妮拉夜裏醒來,遇到我一個人坐在廚房喝一瓶紅酒,喝得舌頭都大了。她也聽到過伊爾米和恩斯特討論我喝酒的事,伊爾米總是為我擔心,恩斯特起初刁鑽刻薄,後來慢慢意識到自己的“責任”。這才讓我去萊姆庫爾醫生那裏就診,在他的診治下我的狀況稍有好轉,當然也是因為害怕去戒酒診所。一晚上不喝酒對我來說是根本無法想象的,我要一直喝到對影成三人的境界,然後就這麽懵懵懂懂地一頭栽倒到床上。我肯定早就不怕別人發現我醉酒了,而且也不在乎借酒澆愁愁更愁。在喝幹第二瓶後我才會有給米夏埃爾家打電話的衝動,有一回我還真打了。我沒有想達到什麽目的,我也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麽,我隻是想給他們倆搗搗亂,我想讓他憶起我的存在,或許我也想聽聽他的聲音。可我偏偏不走運,電話鈴響半天後來接電話的是她,我馬上就掛斷了,心怦怦直跳,同時又為自己的壯舉而自豪,就好像我通過了一次勇氣測試似的。我想象著他當天夜裏就得盤問他,因為她肯定猜出是什麽人打的了——當然不可能猜出是我,但或許猜到是另一位,我的下任或下下任——我希望他這個晚上會睡不著覺,想到這兒我又憤怒地給自己滿滿地斟了一大杯。

這段時間雷娜特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她給我講她那兩位丈夫的事——每次離婚她的經濟狀況都大為改觀——她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他們,她身上的活力甚至能感染我。我也向她講述了許多,有些事講出來後也就了斷了,僅僅因為我用語言把它們表達出來了。恩斯特不願我跟她過多來往,他像許多喜歡講笑話的人一樣缺乏幽默感,雷娜特的笑聲讓他感到恐怖。盡管她很注意自己的外表,可根本不在乎好舉止。她天不怕地不怕,隻是想再釣上個男人,所以我常陪她去酒館和酒吧,她一個人去不方便。在 L 城機會不多,所以有時我們去 F 城,也常光顧“孤獨的心”啤酒館,那裏每張桌子上都安裝了電話,舞池上方閃爍著水晶燈打出的光束。在那兒我一般不喝酒,因為返程要開很長時間的車,所以恩斯特畢竟不能說是雷娜特引誘我喝上了酒,別的事他就不知道了。我對他說我去雷娜特家,他絕不會想到跟蹤我的,相反他很高興我不把她帶到家裏來。 L 城隻有兩家我們可以去的酒吧,均設在兩家高檔旅館裏,在那兒我也不必擔心會遇到熟人。在三皇旅館我們開始坐在高高的吧椅上,但如果穿著裹在身上的裙子要想坐上去很費力,後來我們就換到一個角落去坐了,從那裏的扶手椅中我們把一切都盡收眼底,別人卻不容易看到我們。如果雷娜特對哪位感興趣,總能找到機會與他搭訕,她甚至肯屈尊去向別人討香煙抽,反正她也不在乎好舉止。我對他說自己正在戒煙,她說,這樣馬上就有了可談的話題,他會獲得一種正在幫助我脫離泥潭的美好感覺。我們往往三個人坐在一起,我聽著那些出差路上和三星級旅館裏的故事,還有冬季運動和威士忌種類,墨西哥與美國,從來未談及的隻有妻子和孩子。要是我覺得那位候選人不值得討論,那我也會向他要支煙抽,下麵怎麽進行就是雷娜特的事了。我的直覺很好,她說,正因為你對這些男人沒有特別的興趣,所以你對他們的評價要比我客觀。此外你太怕失望,這會令人感覺敏銳。在她拿不準的時候,要是我向這個男人要了一支煙,那麽這個晚上經常是很快就結束了。但有時她對我的暗示也不買賬,而是一直坐在那裏,直到我起身告辭。然後我就自己一人開車回家,一路上想象著事情的結局,而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第二天我可以從她嘴裏得知事情的真相。雷娜特的坦率是一點兒不留情麵的,對自己也是如此,這樣我就能聽到各種場景:不識相的評論、半途中止的做愛、喝高後引起的陽萎、夜裏三點被人轟出來,給了一張打車用的 10 塊錢。也有好一些的良宵,但從未發展成什麽長期的關係,直到那天晚上,那是個對我也很重要的晚上。

那是在三皇旅館,我們坐在角落裏,從那兒觀察著酒吧。一位留著小胡子的五十多歲的胖男人引起了雷娜特的好感,甚至我也覺得他不錯。他身上流露出一種安寧的氣質,看上去顯得很正派,同時又好像不是特別開心。他沒有抽煙,這麽一來就沒法以討煙抽為借口來接近他了。我們試著想別的招法,但越是挖空心思,這事就讓我覺得越難堪。他不是那種詭計多端的人,我說,這樣你反而讓自己變得可笑了。那我就對他實話實說,她最終下了決心,站起來徑直向他走去。我看到他們交換了幾句話,然後一起回到我們選中的角落。您的朋友認為我看上去很孤獨,他與我握手並做自我介紹時說,她說得一點兒沒錯。他是來自 M 城的房地產商,剛剛在此看了一處比較大的房產,但生意沒談成,所以今晚隻好在這兒消磨一下時光,明早他就回 M 城了。那份合同沒簽下來,一杯杯地喝白蘭地肚子倒是快長出來了,他說,我確實該與您二位一起喝杯葡萄酒了。

他是第一個馬上談起自己老婆——是已經離了婚的老婆——的男人,這讓我對他另眼相看。雷娜特的感覺沒錯,他孤獨,還有一絲悲傷,雷娜特充滿激情和熱心地把他從那份孤獨中拽了出來,這讓他很折服。我們高興地坐在一起聊天,當旅館門再一次打開時——此時已是午夜——我女兒走了進來。

她身穿一件很袒露的連衣裙,我根本沒見過,這件連衣裙不是她借的,就是她一直背著我藏著的。連衣裙上鑲著閃光的金屬小片兒,領口開的低得不能再低,令人好笑的是她的胸部還基本沒有發育成熟呢。此外她還穿著後跟極高的高跟鞋和黑色的透明連褲襪。她身旁的男人很健壯,透著一種粗獷的帥,身上的西服顯得有些緊。他個子很高、寬肩膀、古銅色皮膚,就好像剛剛從伊維薩島回來或是剛從陽光吧的長椅上下來似的。他深色皮膚,半長並有些打縷兒頭發披散在領子周圍,旅館酒吧的人造光把他的白襯衫照得雪亮,同時讓他的大白牙在笑時顯得更加明顯。他摟著達妮拉向酒吧走去,她背衝著我們在那兒落了座。我看到他馬上點了一杯含酒精的混合飲料,她則要了一杯香檳,他們相互碰杯,他把一隻手放到她的大腿上,還把她的裙子往上撩了撩。這個動作讓我感到毛骨悚然,無論從哪方麵來看這個動作都顯得沉著老練,它向別人宣告這個女人是屬於我的,同時卻又顯出完全的冷漠。做這個動作的那隻手是一隻保養得很好、甚至可以說是修長的手,這要比牲口販子的粗大的手更可怕。他手上戴著一隻鑲有寶石的戒指,我從我坐的地方甚至能看到這枚戒指。我還看到他把手從她的大腿上拿開,又伸向她的腦後,抓住她的頭發搖了搖,就好像她是隻動物似的,她絲毫沒有反抗,而是笑著閉上了眼睛。我連想都沒想她可能會看到我,我既感到吃驚又覺得厭惡,因為這簡直就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我女兒,午夜在一家旅館,穿著一件十分暴露的連衣裙,身邊跟著一個男的,他對她的舉止就像是個皮條客,而她看上去則如魚得水。她把雙手放在吧台上,把玩著一個打火機,他向她耳語了點兒什麽,她笑了起來,重新抿了一口酒,把裙子往下理了理,接著又讓他把自己的手推了回去。雷娜特發現了我呆若木雞,卻不知道什麽原因,她沒有看見他們兩個進來。我說自己剛剛想起來明天辦公室還有點兒棘手的事等著處理,讓他們不要顧慮我。我決不會站起來走掉,我想看看這場戲怎麽收場,想親眼看看我無法相信的事。那個男人在玩弄著達妮拉的金項鏈——那是她 16 歲生日時伊爾米送給她的禮物,他用手指纏住項鏈,拽著它讓她的脖子隨著他的動作前後擺動。她顯示似乎要反抗,但卻又容忍了,後來她舔起他的食指,然後他的手就鬆開了項鏈,又放回到她的大腿上。酒吧侍者在別處忙著,客人們都有自己的消遣,似乎沒有人在觀察他們倆,另外他們的動作也太小,不足以引起別人的注意。我感到這個男人對分寸掌握得很好,他不想因為什麽過分的動作在這裏給自己惹麻煩,但他已經快要出圈兒了。他貪婪而又滿不在乎地吸了幾口煙,然後把剩下的一截兒扔進了煙灰缸,它在那兒繼續冒著煙,直到酒吧侍者把煙灰缸端走。他用鞋在酒吧高腳凳的細腿兒上從上向下蹭著,同時用手在她的後背上撫弄著,她低著頭,靜靜地坐在那兒,她那裸露的胳膊肘緊貼著自己纖細的腰肢。她又喝了一杯香檳,但毫無醉意,這我能從牆上鏡子中她的形象上看出來,有時也能從她的側影中。那個男人付錢時,她在手包裏翻騰了一會兒,找出口紅補了補妝,然後他們倆一道向外走去,她穿著高跟鞋走路一扭一扭的,他用手摟著她的腰,門衛替他們打開了大門。我聽見外麵響起馬達聲,對他們兩人來說這一夜肯定還沒有結束呢。

那些照片實在可怕。最無傷大雅的一幅照的是達妮拉劈著雙腿躺在一張罩著黑色床罩的床上,大腿上擺著一隻泰迪熊。她在笑,好像有些喪失理智了,她的手指上戴著塑料指環,腰上纏著一條金鏈子,此外就一絲不掛了。另一張照片上她在裝扮一隻狗,脖子上戴著一個皮項圈,跪在那兒,相片是從後麵拍的,但她把臉扭向鏡頭,而且伸出了舌頭。許多張照片拍的是她的背影,人們能夠看到她那泛著紅色的金發,它們呈流蘇狀地披在肩上。她躺在那張黑色的床上,腿有時劈開,有時並著,有一張上她用手扶著屁股上的一隻長毛絨青蛙,這隻青蛙衝著鏡頭獰笑著。人們在本不該看到黑影的地方看到了黑影,這麽年輕的姑娘的皮膚看上去卻已不清爽,就好像其結締組織現在就已經經不住閃光燈的照射了。這些照片都很隨意,盡管擺了不少姿勢和用了各種長毛絨動物作道具,如果照片上照的不是達妮拉的話,我會認為它們既可笑又沒品位,隻是些蹩腳的破玩意兒。但那上麵照的是我女兒,有腿間夾著玩具的,有在浴盆中胸上擺著戲水小鴨的,有正舔一隻泰迪熊的臉的。那是我女兒達妮拉,還有一個月她就成年了,到那時候我對她將是愛莫能助。

早上我常聽到她用鑰匙開門,然後拖著疲倦的腳步向樓上走去。我看到她的黑眼圈,但我不知道該怎麽管她。當她有一次提出中學畢業前就想從家裏搬出去時,我在她的房間裏同她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我說我知道那個和她一起過夜的男人,如果她不想失去自己祖母的話,那她最好是再裝一段兒時間的乖中學生。她根本不問我從哪兒知道的這件事,而是從我身邊走進了浴室,然後往澡盆裏放洗澡水。但從她後來的表現我發現自己的威脅還是起了作用。我因著急和傷心而情緒失控,我們倆的關係向來不睦,互相也根本不了解,但隻要我想到,我的女兒落入了一個皮條客的魔爪,我就覺得要發瘋。我與雷娜特談起了此事,但她正喜出望外地準備著搬家,搬到 M 城她男朋友那兒去。她根本沒當回事地說,那你就找那個男人談談,我也覺得這是上上策了。我沒抱多大希望,但仍舊希冀著,如果我們當麵鑼對麵鼓地談談,我作為來自排房住宅的女人,他作為來自黑社會的男人,也許他畢竟會收斂一些。我想如果我能使盡小市民的所有手段,也許他就會失去對達妮拉的興趣,他大概會認識到,他們的“關係”是個錯誤,達妮拉不屬於他那個世界,與他交往不過是個半大孩子的渴望,試驗性地離開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圈子。或許我能嚇唬住他,如果他明白無誤地發現我是不會允許他長期染指我女兒的,我會采取行動的。這些當然都不是什麽新鮮的招法。但我見過這個男人,我相信錢在他身上不會起作用的。

她今天回來。她在蒂羅爾的校屬鄉間輪休所對此事一無所知,那裏肯定沒有德文報紙,更不會有 L 城的了,而且他們顯然在小別的幾天裏不會互相打電話,再說要想打電話找到他肯定也不是件容易事,他畢竟是三家迪廳和兩家袒胸酒吧的業主。我收集了幾篇對那次事故的報道,把它們裝入一個封了口的信封放到她房間裏,還附了一張條,我在上麵寫道:親愛的達妮拉,與維爾羅特先生的死有關,刑事警官——見所附名片——請你給他往警察總署打電話。我希望你不久能忘卻這件事。愛你的媽。

我給他打電話。弄清維爾羅特出入什麽黑暗場所並不特別困難,可要想打電話找到他就不那麽容易了。我好幾次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但毫無結果,最後我在晚上 10 點的時候在弗裏德裏希大街的一家酒吧找到了他。我是達妮拉的母親,我開門見山地說,我想跟您談談。

他一點兒也沒猶豫,他好像十分樂於與我交談似的。這可以安排,他說,您願意到我那兒去嗎?我事先沒有考慮過應該在哪兒見他。當然不能在我們家見他,我也不願讓別人看見我在一家咖啡店與他在一起,另外我也有些好奇。我們約好第二天見麵, 6 點鍾。穿一身海軍藍色套裝,係一條不惹眼的絲巾,我在他住的樓前下了汽車。

那是一幢老式建築,這種房子 L 城還有很多,底層又大又黑,有個很長的走廊,兩側有很多門。他的身材很高,開門時我幾乎看不到他的臉。我們沒有握手,他稍微有些調侃地說了聲哈羅,嗓音很低沉,聽得出是個老煙民。他把我領進了一間房間,裏麵掛著一些鑲在塑料鏡框中的女人畫像,她們袒胸露背,其中的幾幅被人用刺眼的顏料描畫過。一張長沙發,外罩是淺駝色燈芯絨的,玻璃茶幾兩側擺放著兩把矮沙發椅。窗子下麵有一輛小推車,上麵擺著各種含酒精飲料,盡管為了鎮靜自己的神經我挺想來杯紅酒喝,卻還是隻要了一杯水。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坐到長沙發上衝著我壞樂,他好像要把即將開始的談話當樂子來享受,他甚至把鞋脫了,我看見了他腳上穿的白襪子和略呈灰色的襪跟。您跟我女兒很熟,我說,他依然獰笑著。我不讚成你們來往,您肯定知道她還在上學,她得準備中學畢業考試,我不相信這種連晚上都搭進去的耗時關係會有利於她的學習。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那淺藍色的眼睛發出的目光十分冷峻。他上下打量著我,最後把目光停留在我的珊瑚胸針上。他仍舊一言不發,對此我早有準備,我根本沒指望他良心發現,因為我敢肯定他毫無良心。我隻想扮演市儈母親的角色,好敗壞他的興致。達妮拉的拉丁文成績不好,我說,她得請家教輔導,您肯定也知道,如今中學畢業成績好要比有幢獨宅還值錢。我想喚起您的責任感,不要讓這孩子陷入迷惘,達妮拉目前正處在人生最重要的階段,這您一定能理解。他從桌上一個亮閃閃的金屬盒中拿出一支香煙,點著了,仍舊不想表態。我們倆的好時光,我幾乎是真誠地說,實際上已經過完了,可這孩子還得為未來著想。他更加注意地觀察我,好像想估計我的年齡似的。我頭一次為達妮拉長得一點兒都不像我而由衷遺憾,要是真像了我他大概就倒了胃口。最近這幾年我的形象已經大不如從前,我的頭發白了,由於染發頭發失去了光澤,而且過度抽煙喝酒也留下了痕跡,我的嘴邊有幾道大褶子,下巴也不再輪廓分明,體重也增加了。一句話,我幾乎變成了城外的大媽,我從來都沒想變成這樣。他仍舊讓我說著。我到這兒來不是想威脅您,我說,但您大概也知道,與未成年者有性關係已構成違法行為,如果您不終止與達妮拉的這種關係,我將采取相應措施。我絲毫不懷疑他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看上去頭腦清醒、冷酷無情、十分精明。他的臉因生活放蕩透著有些憔悴,但他的身子卻仍顯得生機勃勃,他看上去無比自信。盡管他刻意表現得很隨便,卻流露出一種緊張,好像他隨時會蹦起來做出點兒什麽讓人意想不到的事似的。我聽著自己的聲音如同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希望別人不會發現我的顫音,這種振顫就像浪潮一樣一波波向我襲來。我等待著他最終好歹給個答複。結果他更深地陷入沙發中,懶洋洋地斜靠在那兒,翹著二郎腿抽起了煙。您說的都很動聽,他說,這母子之情頗讓我感動。中學畢業確實是件好事,可從我身上您也可以看到,沒這張文憑也能混得不錯。達妮拉盡可以去背誦拉丁文單詞,這我並不反對。可如果她更喜歡別的事,我也不能阻止她,對不對?說到這兒時他還幾乎不動聲色,現在他向前探出身子,直視著我的眼睛說道:我告訴您,她樂此不疲。他獰笑著又靠回沙發靠背。所以我對您的威脅絲毫不感興趣。達妮拉馬上就成年了,那時沒有誰可以再給她立規矩。如果您幹涉我們的事,那您就等著瞧吧。您的寶貝女兒“孺子可教”,在我這兒她比在學校裏更可塑。她根本不會想到去控告我。相反,她在我這兒學到很多東西,我對她的培訓才剛剛開始。然後他站了起來。我感到一陣惡心,跟在他身後穿過黑暗的走廊向門口走去。當我想從他身邊走過時,他抓住我的胳膊肘向我耳語道:您應該感到高興,您女兒在我這兒經曆的,您這樣的女人隻能夢想而已。

這次雷娜特還能安慰我,如果說我還可以安慰的話。我按門鈴時她幾乎已經整裝待發,第二天搬家公司的車就要來拉東西,她就要開始在 M 城的新生活了。我還沒來得及脫掉大衣,就倒在門邊的地上了,我號啕大哭,這輩子還沒這麽哭過呢。她想方設法讓我開口說話,但我哭得抽抽噎噎根本說不出話。我的嗓子裏發出一種怪聲,我不知道這是什麽聲,這聲音好像不想停止了。我不知道這樣半躺半坐地在地上呆了多長時間,雷娜特一直摟著我、扶著我,但我就是平靜不下來。她總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我就是幾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了好長好長時間我才說出了那句實事求是的話:她不可救藥了!雷娜特給我拿來一杯科涅克白蘭地,把我拖到一張沙發椅裏。你根本無法想象,雷娜特,我不斷自言自語,沒人能想象他是個什麽樣的大怪物。他不愛她,他不需要她,我甚至深信他也不渴望得到她。那他想跟她幹什麽呢?雷娜特不理解地問。他訓練她,我說,他把她訓成了一隻獸,像豢養一隻動物那樣養著她。他讓她對自己產生了依賴,這才是他唯一感興趣的事。事情遠比你所能想象的要糟糕得多,性事根本不會讓他真正動心,這我感覺到了,他對什麽都不會動心,他隻想擁有控製她的權力,我相信他已經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他絲毫也不害怕,完全肆無忌憚,他可以信任達妮拉。我發現他成功了,她依賴他,她不可救藥了!

盡管如此我當然還是和達妮拉談了一次話,是雷娜特鼓勵我這樣做的,可她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建議我這樣做的,她沒有見過他,沒與他交談過。我是在學校門口截住達妮拉的,我請了假,想跟她去什麽地方郊遊並順便談談這件事,因為我不想讓伊爾米感到我們有什麽事瞞著她。達妮拉沉默地坐在我身旁,麵對敞篷車迎麵而來的氣流她閉上了眼睛,當我問她我們該去哪裏的時候,她聳了聳肩,用嘲諷和尖刻的語調說,媽媽,你在什麽地方進行說教其實不都一樣嗎?一段時間以來她一直把這種腔調運用得爐火純青。要是不去很遠的地方,我們就能早些結束這次不愉快的談話。可我還是向山上的大林務所方向開去,那兒是散步的好去處,我甚至建議去吃冰激淋,但馬上又覺得自己挺可笑的。我們到這裏來,正是因為世界上任何冰激淋都已經無法讓達妮拉歡欣鼓舞了,盡管坐在我身旁的她身材苗條得還像個孩子。我在森林邊散步的路起始的地方停了車,我們圍著湖走著,我試遍了各種勸說方法。我一點兒也沒責備她,也沒對她進行說教,後來我甚至向她講述了我與維爾羅特的會麵,這個男人的冷漠,以及我所感覺到的他對她的毫無興趣,他說話時的犬儒主義腔調。可我說的這一切隻是讓她感到無聊,我打動不了她。她對這些不感興趣,她既不談自己,也不談他,隻是像局外人似的聽著我說,時不時像個男孩子般地用手中的一根枯樹枝抽打樹木。她穿著牛仔褲和深藍色的毛衣,看上去像 15 歲的孩子,隻是她的眼光中已經失去了童真。我覺得,媽媽,你是嫉妒,當我們又回到車旁時她說道。說這話的時候她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今天她去了警察總署。一早那邊有人打電話過來,因為談話時間得推遲一小時,否則我根本不會知道此事。我提早下了班,因為我希望她會向我講述點兒什麽,可她一聲不吭地坐在晚餐桌旁,慢慢攪動著茶杯中的茶,眼圈因哭泣還紅紅的。恩斯特去參加合唱隊彩排,伊爾米很早就回自己屋裏去了,結果我收拾了餐具,束手無策地在廚房裏閑坐著,她則在樓上浴室裏折騰。她從小就喜歡在水裏呆著,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們偶爾會一起洗澡,要是有隻塑料鴨子或是青蛙向她漂去,她會高興得大叫。

在湖邊散步後我試圖與恩斯特談論此事。我沒提在酒吧裏見到過他們倆,隻說是在一家冰激淋店見過他們在一起。我告訴他,達妮拉已經很長時間夜不歸宿了,而是早餐之前才脫掉鞋溜上樓來。我向他講述了我去維爾羅特家找過他。我沒有談及我所感到卻無法證實的情況,隻是談了談能夠證實的那些讓人糟心的事。可他不相信我的話。要是一位 17 歲的姑娘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一個男的去一家冰激淋店吃冰激淋,他說,這還構不成跟蹤她的理由。而且說到我判別男人好壞的能力,那我自身生活中的變化就最能說明問題了。他女兒什麽時候回家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此外他在不久前還跟達妮拉進行過一次長談,她向他講述了自己上大學打算學什麽,還打聽了給她上大學用的存折上有多少錢,總之她顯得很理智。看來說不上這孩子需要幫助,就算需要的話,肯定也不需要她媽的幫助。

我又變得神經兮兮了。本來我已經能很好地把握自己了,可自從我與維爾羅特談過話後我的神經就又脆弱起來了。有時我覺得就好像有人在用砂紙打磨我的太陽穴,整個腦袋都疼。即使夜晚不喝酒,早晨起來也是頭暈腦脹。我老得不停地找東西,多數情況下是找鑰匙,然後是找我戴了多年的眼鏡,還找錢包。我的手提包變成了敵人,我老得不斷地在這個黑皮子的包裏麵翻騰著找我當時正需要的東西。我的缺乏耐心讓我自己都受不了,我對買東西時的等候都不耐煩。我不信任地看著別的男人的臉,問自己他們是不是也能幹出像維爾羅特那麽下作的事。我經常病態地讀錯字:把“幽默”( Humor )看成了“腫瘤” (Tumor) 、“麵包” (Brot) 看成了“死亡” (Tod) 、“北麵” (Nord) 看成了“謀殺” (Mord) 。達妮拉對我的態度是既忍耐又反感,但她畢竟感到我在為她擔心,可她大概更覺得這很可笑。她絲毫沒有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仍舊是早上才回家,仍舊去上學並做作業。伊爾米仍舊什麽都不知道,恩斯特仍舊對一切視而不見。她很精明,麵對她老爸總是特別小心,每天晚上她都能想出一個離開家的借口:準備課堂測驗、看電影、與女友們去吃冰激淋、同學過生日。她走時身穿牛仔裝,回來時大概也會穿著牛仔裝回來,其間她身上穿著什麽——如果說穿的話——我隻能揣測了。維爾羅特從不往我們家打電話,也從不以任何方式露麵,要不是當初在酒吧看到過他們倆,我還一直被蒙在鼓裏呢。

後來有一天早上我發現了她脖子上的印記。達妮拉在餐桌旁發現了我的目光,她脖子上的小圍巾歪了,她在伸手拿咖啡壺時看到了我那吃驚的麵部表情,馬上把小圍巾拉正了。開始時我以為那就是吻痕呢——我們年輕時這種印記就叫吻痕——可它們卻比吻痕要小很多,而且不止一塊,幾乎間隔均勻。我們的目光相遇了,我頭一次看到她的這種眼神。她有些不安,甚至沒有壞樂。當她感覺到我在發愣,她自己也有點兒害怕,或者說狼狽和驚慌。我想在門口截住她,當時她已經穿好了帶帽子的厚夾克,手裏拎著書包。也許我由於驚慌對她盯得太緊,但看到她還沒有根本不理我又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她最終還是從我身邊溜了過去,隻是嘟囔了一句沒什麽事,她幾乎是從家裏衝出去的。我把門關上了,然後開始尋找自己的東西,這段時間找東西已經成了一個折磨人的程序了,為了找齊自己需要的東西我幾乎要跑遍所有的房間。我坐入車中,思緒萬千,同時感到非常難受。我考慮著,如果恩斯特終於相信了我的話,他會采取什麽行動呢? L 城很小,可以說是太小了,如果有更多的人知道了維爾羅特的行徑,他就很難再胡作非為下去了。恩斯特幾乎參加了市裏的所有協會,他同管理部門的男人們一起打保齡球,我們合唱團有警察局的人,甚至有一位檢察官。而且維爾羅特的迪廳和地下妓院的房子也隻是租賃的,這些房子也有房主,也得有人負責發放經營許可證,那也就有人可以時不時地組織一次大搜捕。肯定能給他的買賣搗點兒亂,或至少讓他的生意不那麽好做,這樣他在玩自己的小遊戲時的樂趣就會大減。維爾羅特這類人一般是不會找還在背拉丁文單詞的姑娘的,他是不會輕易動良家女孩兒的,這對他來說也太危險。也許他手裏現在有個良家女孩兒,這孩子上過芭蕾課、還會彈鋼琴,而且落入他手中時還是個清白女孩兒,不像他和他所認識的其他人那樣來自底層,正是這一點給了他極大的滿足。但知道這些也於事無補,我的話在恩斯特那兒已經沒有份量了。

一個年輕姑娘闖到我的車前。我猛踩刹閘,輪胎在路麵上磨出的聲音大得隻有在電視偵探片中才能聽到。我緊握著方向盤,就好像事關我自己的生命似的。那姑娘站住了,直視著我,看到了我眼中的驚恐,我相信直到這時她才害怕了。她過馬路時以為我看到了她,當時我還在相當遠的地方,肯定我是開得太快了。我根本沒注意到紅綠燈,更沒看見這位姑娘。我差點兒撞了她,她年紀和達妮拉差不多。

那時我初次萌生了這個念頭,此後這個念頭就再沒有打消過。我沿著街邊繼續開車,渾身都在顫抖。那姑娘已經走遠了,她好像根本沒有氣惱,也許她根本沒有感到害怕,而隻是看出了我的恐懼。我看到後視鏡中自己蒼白的麵色,我看上去筋疲力盡,比實際年齡至少要老十歲。事故的起因往往都很不起眼:也許超速 10 公裏,走神了半分鍾,或是隻有點根煙的功夫。這種情況下的瞬間往往難以測量,而且原因會如此無足輕重,以至讓人覺得可笑和微不足道。大概是個意外。

確實是個意外。那是兩個月以後,雷娜特打電話到我辦公室,想約個下午見麵。我們約好在希爾默糕點甜食店碰麵,因為從那裏去別的地方逛很方便,盡管我們倆都知道我們不會有空去逛街的。我事先去購了物,當我走進咖啡店時,看到她已經坐在我們最喜歡坐的地方了——角落裏的沙發上。她有很多關於她那位搞房地產的丈夫的事要講給我聽,他們在找新住房,他們去美國度了假,他把她捧在手上怕掉了,他是個真正的紳士,還是那麽誠實,但已經不再悲傷。她氣色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穿著打扮也不像過去那麽張揚了,這讓她顯得更有風度。她給我看了在 M 城和紐約照的相片,還講述了她當房地產經紀人的嚐試。這個下午本來應該會很美好。她看出了我的沮喪,可她不打聽原因,也許她不願再聽那些破事兒了。但我覺得她是怕問我會弄得我更傷心。在我們喝雪莉告別酒時我幾乎忍不住要號啕大哭,偏偏那個節骨眼上她去了洗手間,結果我也沒哭起來。要不然我們肯定在那兒還要多呆一會兒。

街上杳無人跡,天下著我們這兒常見的毛毛雨,黃昏變得一片漆黑,所以不能說能見度特別好。也許正是由於這種天氣我發現他時已經太遲了,但也可能是因為我心不在焉。

他站在馬路邊,就站在紅綠燈旁,穿著一件繃在身上的雨衣,雙手揣在兜裏,腦袋有些縮著,大概是想躲避綿綿細雨。他身後的一盞街燈讓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剛毅的鼻子和貼在腦袋上的深色頭發。他一個人,街上沒有行人,也沒有騎車的,這地方靠近工業區,所以沒人來此地散步,附近也沒有商店和樹木,遛狗的都不來這個地方。我本可以做出另外的抉擇,我隻須停車、保持安靜、什麽也不做,這個瞬間就會過去。但這正是我認識他以來期待已久的瞬間,簡直是天賜良機,就像是無法強求也不能招致的幸運,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偶然。人們把它稱之為命運,如果它在適當的時候顯現在某人麵前的話,我認為它來得正是時候。那一瞬間,因看到有人站在路旁,我把車速已經降了下來,但當我看清是他時,我腦海中不禁倒海翻江,我想起了一切,最近這幾周和幾個月的事。人們說,臨死時人的一生會像快速放映的電影那樣再次呈現在眼前,我當時的經曆就是如此,不過死掉的不是我,而是他。因為就在他穿行馬路時我踩了油門,我在極短的時間把車速提了上來。我一直喜歡開快車,覺得過癮,現在這種嗜好居然還派上了用場。我開著車向他衝過去,他連頭都沒來得及回就喪了命,也許他當時正想著什麽事。我從他的側麵撞上去,連車都沒倒,就是這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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