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許多人都知道我們的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講過,盡管如此這事還是傳得飛快。也許是我母親忍不住告訴了什麽人,這個人可以是麵包師傅的老婆、鄰居或者甚至是烏爾麗克,因為這一年的聖誕節她照舊來過我們家。或許是伊爾莎嘴不嚴,她為什麽該嘴嚴呢,對她來說沒有什麽事是需要保守秘密的。神經崩潰是我們這個圈子裏不該發生的事情,這種事總是得有個說法的,而且也確實是事出有因。從療養院回來後,我發現別人對我的態度都異常謹慎小心,我沒有編好如何向大家解釋自己為什麽暈倒。所以我根本不提此事,倘若我要提的話那就等於是承認了。最後大家肯定相信了我確實沒有懷孕這一事實。我母親一定是被迫給大家看了我從療養院給她寫的信。一個懷了孕的女兒雖然是件糟心的事,但也沒什麽了不起,可要是懷了孕的女兒沒帶著孩子回來,那可就永遠是一樁恥辱了。 這則啟事喚醒了我。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憤怒,而第二反應則是激怒。憤怒是冷漠無助的,激怒則是火山爆發式的。我對自己說,我不能讓你成為咱們倆之中先結婚的人,就好像這對事情能有什麽改變似的。我計算著到他結婚還會有多長時間,我估計也許半年,或許更短。肯定是在這個夏季,也就是我們那個夏季過去僅僅一年之後的夏季。婚禮肯定要趕在綠草茵茵,人們能在莊園的大院子裏徹夜翩翩起舞,能在露天烤肉和開香檳的時候舉行。莉亞娜8226;韋斯特霍夫也許相貌平平和不會跳舞,但她肯定也有自己的夢想,她身披白色婚紗時肯定不光希冀得到教會的祝福,跨出教堂祈禱室的時候她也一定願意受到老天爺的照顧。 我問自己他為什麽步行,也許發動機出了故障他無法開車。他的車一定不錯,但真正的高檔車他肯定也買不起,大概是跑車車身配上非原裝的發動機和一些引人注目的額外配置。這種車比較嬌氣,有時會開不起來。或許他買的是舊車,F城弄來的出過車禍的車,噴了一層漆,裝上新收音機和額外探照燈,包括皮座椅。周末開出去兜風還是挺能唬人的,但不皮實,在我們這種潮濕的地方很快就會有什麽地方生鏽,要麽就是打不著火。這一帶不適合開跑車。 我沒有立刻想出什麽對策。從我在報紙上讀到那則訂婚啟事的那一刻起,局勢就無可改變了,就好像決斷已經做出,絲毫沒用我參與似的。已經沒有什麽好懷疑的了,現在隻能采取點兒什麽行動了。這天晚上我跟恩斯特去伊爾米那兒時,腦子裏還是一片空白。盡管如此,我已決定破釜沉舟。當他送我回家時我像往常一樣與他隨便閑聊著,那天夜裏我才開始想象我們共同的生活。 幾年來我就清楚地知道父母早晚要搬回S城,搬到我母親的姐妹們那裏,我外祖父也獨自住在那裏的一小套房子裏。雖然父親在批發商和零售商赫爾曼博士那兒幹得小有成就,但他在這一帶從來就沒住慣。我母親則眼巴巴地盼著有朝一日能把他們住的那小套房子賣掉,好回到自己親人身邊去。還有兩年我父親就到退休年齡了,但我等不及了,也不願作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跟他們一起回到S城。我那些住在S城的表姐妹們現在都已經結婚了,她們整天談論的都是她們的孩子以及去蒂羅爾休假什麽的。她們一向妒嫉我:那個漂亮的、不乏人獻殷勤的、能歌善舞會畫畫、還想學戲劇表演的瑪格麗特,她終究成了遭人遺棄的辦公室職員,以致落了個神經崩潰的下場。我將嫁給恩斯特,與他和伊爾米一起生活。恩斯特畢竟長得不錯,他對我寵愛有加,掙錢不少,人也挺可愛的,而且對我言聽計從。伊爾米這個婆婆更是打著燈籠都難找。我想象著有她在我身邊肯定是個好幫手,而且他媽這個因為戰爭而成了寡婦的人能和我們一起住,對此恩斯特一定感恩戴德。我將繼續工作,晚上我們可以經常出去——隻是跳舞的事就甭想了——什麽時候回家伊爾米都在,有她日子一定會過得興高采烈。我們也許會生個孩子。首先我們要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就在這個夏天,婚禮要在有樂隊的宴會廳舉辦,邀請很多人。我將發出印製的請帖並在報紙上登結婚啟事:“慶賀13點開始,場所:布盧門塔爾城堡”。我將親手設計自己的婚紗並購買絲綢,為了找到合適的絲綢即使去F我也在所不辭。我要比菲利普先結婚。 從那時候起我就處在一種冷靜的沉醉之中。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又短暫地思索了一秒鍾,但我決心已下,渾身是力,不想再猶豫。我感謝自己的憤怒,這種憤怒改變了一切:半年來的疲倦不翼而飛,那種對什麽都無所謂的陌生感和沒有真正活在世上的感覺也消失了。想起這一切我還不寒而栗,我絕不想再做回昨日的瑪格麗特。其實嫁給恩斯特還是別的什麽人都不重要,但恩斯特會聽我的話,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他有一些怪毛病,但人品不壞,他的殘疾讓他懂得感恩。菲利普不認識他,這並不重要,甚至是好事。他將讀到我在報上登的結婚啟示,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就如同我讀到他的訂婚啟事,也許更甚。我會搶在他前麵結婚的,他不要以為他結婚那天我會站在我們幽會過的河邊含著眼淚遙望裏厄內克莊園的磚牆,那時我已經在蜜月旅遊的路上了,也許在巴黎吧? 當天晚上我在保齡球俱樂部見到了恩斯特,他送我回家,路上自然談到了未來。他起初不敢相信我願意嫁給他,我得幫他相信這一點。他幸福得手足無措,讓我覺得有些羞愧,但我很快就一不做二不休地對自己說,現在畢竟有一個人幸福了,而這全是我促成的,能讓一個人幸福也不可能真是什麽壞事。伊爾米也歡欣鼓舞,她剛一見到我就喜歡上我了,這恩斯特曾多次告訴過我。她幾乎像恩斯特一樣愛上了我,最讓我看重的是:她不光為我感到驕傲,而是確確實實地愛我。對恩斯特來說我就像是體育比賽得的獎,好比是保齡球杯。我是他接觸的圈子裏最漂亮的,從來都拒人於千裏之外,從不與人打情罵俏,大家都說這個瑪格麗特有些與眾不同。這樣一個人偏偏想嫁給他,這讓他覺得難以置信,因此也不必去尋找理由。這事就像是個奇跡,若是去追尋原委或是思考哪兒來的這等福分,那就等於在褻瀆神靈了。他接受這事就如同接受了一件厚禮,好比贏了不能用錢來計算的彩票。也許他的態度當時應該感動我,因為他的感激中沒有摻雜絲毫的懦弱、懷疑與不信任,沒有任何得讓我尷尬地進行解釋的東西。他的感激既純又真,比他本人要大度,就像一個孩子的感激那麽清純。但我並未受到感動,而是就那麽照單全收了,因為他的態度不會改變我的決定。但他的態度使我更加果敢,下麵的事就一切順理成章了:現在舊的一頁終於翻了過去;甚至我父母也鬆了一口氣,盡管他們對我的舉動相當驚愕,但對結局還是很高興的。當時我母親可能會想,這姑娘就這麽孤注一擲地把她的心扔了出去。而實際上我是把自己扔掉了的心又撿了回來。 我本來可以做出別的決斷的。我考慮了一秒鍾——我一生中的一刹那——當時還有改變的可能。我隻要保持平靜,什麽也不做,這個瞬間就過去了。他就會走過了馬路,他都不會看到我,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等著綠燈,這很讓人驚奇,因為天不僅下著雨,而且幾乎黑了,大多數人會左右看看,然後闖紅燈過馬路的。但他卻靜靜地站在那兒,也許在想什麽事,然後就毫不在意地開始過馬路,他確實也沒有什麽應該在意的。他沒有看到和認出我,就算他認出了我,頂多也就是打個招呼,但他會不會與我打招呼,這一點我都猜不準。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我們很快就找到了一所帶花園的房子,伊爾米把她那點不多的積蓄也投了進去,因為我和恩斯特都工作,所以長期貸款買房我們還是負擔得起。這所房子在城市的另一頭,所以我開車去赫爾曼的廠裏上班,恩斯特則步行去儲蓄銀行分行上班,他在那兒學徒後就受到了聘用。早上我們三個人一起吃早飯,晚飯也是一塊兒吃,吃完晚飯我和恩斯特還出去一趟,要不然就三個人玩牌或是看電視。常常有客人來訪,伊爾米喜歡做飯款待客人,冬天是一鍋燴或是燉肉,夏天我們坐在花園裏一邊烤肉,一邊聽收音機,聽全國甲級聯賽轉播。我和伊爾米一起做果醬,幾年下來我們在花園裏也種了不少果樹和蔬菜。我從來就不是個出色的家庭主婦,也沒有興趣扮演這個角色;伊爾米把我該幹的活都攬了下來,她熱情高漲地收拾屋子、按新食譜試做各種飯菜並熨燙衣服。我從她身上獲取溫暖,就像在冷天裏坐在汽車中,慢慢地汽車玻璃就被呼出的熱氣擋住了視線。隻是我自己並不呼氣,呼氣的是坐在我旁邊的伊爾米,也許還有坐在後座上的恩斯特。他由於幸福總是興高采烈的,而且也不像過去那麽傻裏傻氣了。也許他跟我結婚後也不像從前那麽需要來自他人的掌聲了,總之我們彼此相處得不錯。我父母每年來看我們三四次,他們從來也不問我過得如何,即使他們問了,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如果把我印到百貨公司的廣告上,那我看上去還挺不錯的,就像對新買的吸塵器進行試用或是試戴一頂帽子時滿意地向鏡子裏望著的一位婦女。我有些惆悵沒有時間讀書,但就是抽不出時間來,直到我懷孕後才又有了時間讀書。 從一開始我就得臥床,時常見血,大夫很嚴肅地對我說要絕對小心,盡量多休息。28歲才懷第一胎,這本身就意味著容易出問題。這樣我就呆在家裏,或躺在床上,或躺在沙發上,看著伊爾米在我周圍忙乎。我常常感到不舒服,隻有吃東西好像能好一些,所以我就交替著吃堅果、撒有鹽粒的麵棒和巧克力,一邊吃一邊喝汽水,沒過多久我胖得就跟快要生了似的。這段時間恩斯特對我更是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他給我買夾心巧克力或是鮮花,給我講儲蓄銀行發生的趣事。我是給錢治病的醫生,他有時候說,我對人們的了解比一位內科醫生還要多,我知道他們想買什麽,也知道哪些東西他們支付不起。我知道他們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甚至自己的死亡,因為遺產的事也歸我們管,比如孫子們或是女兒們得到了儲蓄存折,女婿們則往往什麽也得不到。當然恩斯特打交道的都是些小人物,真有錢的人也根本不會去儲蓄銀行,即使去也肯定不會去L城的。因為在這座小城裏像我們分期付款買的這種帶花園的小排房,就是人們所能希冀的最大財產了。恩斯特想要個女兒,這讓我覺得有些奇怪,我以為所有的男人都想要個兒子呢。我在女人那兒總走運,他邊說邊高興地看著我和伊爾米。他確實如願以償了。 我有時有點兒討厭達妮拉。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摔倒後就先左右看看,如果看到周圍有人,就開始扯著嗓子哭。她經常盯著我們,但並不是想與我們呆在一起,而是她要算計算計自己該如何表現。在海濱浴場曾有一位母親領著她的小女兒來找我,那孩子大概兩歲左右,胳膊上有一塊咬痕。這是您女兒咬的,那個女的說,她看上去與其說是氣憤不如說是震驚。我把達妮拉叫過來詢問,但她隻是一個勁兒地搖晃自己那長著金紅色頭發的小腦瓜否認,同時避免抬頭看任何人。最讓我吃驚的是,我相信那個女的說的話,認為當時四歲的達妮拉完全做得出這種事。她身上有股狡猾勁兒,我總在琢磨這是從哪兒繼承來的:我父母、伊爾米和恩斯特身上都沒有這股勁兒,也就是說隻能是從海因茨-京特那兒繼承的。我不想傷害伊爾米的感情,我等著瞧她是否會自己想到這一點。也許別的孩子也這樣,要不就是我的眼光太銳利。恩斯特自然寵著他的寶貝女兒,他愛達妮拉就像我們剛結婚時對我那麽愛。或許我對孩子的關心不夠,當我最終可以重新去上班的時候,我才鬆了一口氣。達妮拉留給伊爾米帶,她在奶奶那兒肯定受不到任何委屈。伊爾米從來也不說她一句壞話,但有時我在伊爾米的目光中也看到了一絲憂慮。我們買了一條狗,因為我們覺得達妮拉缺少玩伴。那是隻西班牙獚狗,很溫和,它耐心地讓達妮拉隨意指使。她有時把它抱在懷裏,緊緊地抱著它,以至狗不得不開始掙紮。要是它企圖逃掉,她就掐它,攥著它的狗嘴,把它的頭轉向自己的臉並對它說:你是我的狗,我讓你幹什麽你就得幹什麽!那小狗真讓人可憐。我寄希望於學校,也許上了學她就會改掉一些粗暴的習性,還有她那讓我覺得有些過分的自尊心。但達妮拉一直不合群,她最喜歡呆在家裏,這裏她扮演著公主的角色。所有來訪的客人都給她帶來禮品,她從一個人的懷裏換到另一個人的懷裏,跟恩斯特的朋友們撒嬌。她最喜歡漂亮衣服,早上她總要考慮半天到底該穿什麽。要是碰上她不喜歡哪件毛衣或是因為下雨她應該穿褲子,那我就得沒完沒了地說服她。我常試圖告誡自己,對她要有耐心,要理解她。但從根本上來說她總是讓我心煩意亂,我想我們彼此都不喜歡對方。有時她坐在我臥室裏的三件套梳妝鏡前,全神貫注地化妝,左顧右盼,從各個角度欣賞自己。她既窈窕又嫵媚,喜歡去上芭蕾舞課,晚上就在起居室給我們表演新學會的腳尖旋轉動作,這時候她如魚得水。我買了一架鋼琴,我們兩個人彈,沒過多久她就不愛彈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也不願讓我碰她。 可惜我沒有看見他的臉。我想知道他是否認出了我,是否在最後一刻明白自己遇上了什麽事。但天很黑,整個過程很快。我感到一股阻力,然後就看見他從空中飛了過去,但也許這一切都不過是我的想象。除了車前燈照到的地方什麽都看不見,車燈照的地方隻見淺灰色的雨水閃著亮光密密麻麻地向地上落去。我也沒有聽見什麽,大概我太激動了。 人們說,上了年紀以後就會覺得日子過得格外快。但我當時卻覺得日子好象停滯了似的。達妮拉長高了,恩斯特變胖了。伊爾米好像沒怎麽見老,隻是她得吃降壓藥了,而她老忘了吃。我回憶不起來都發生了什麽事,我看見我們如同被定格在相片上了:15年坐在組合沙發上,沙發套的顏色慢慢髒了,直到我們換了新的。來自西班牙的木盤,裏麵裝著鹹堅果;一個鋅製小罐,裏麵放著牙簽;軟木質地的小墊。恩斯特戒了煙,在他常坐的地方沙發前的地毯磨損了不少。衝著花園的窗戶總開著,隨著時間的流逝屋裏越來越黑,因為雲杉把光線遮住了。伊爾米坐的沙發旁有盞閱讀燈,她在那兒一邊看電視一邊做女紅,給達妮拉織毛衣、繡圍巾和桌布、恩斯特的毛衣和外衣也得不斷地改,這樣它們才能跟得上他發福的速度。他仍舊相貌堂堂,這些年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因為他習慣了顧客們總是注意傾聽他所說的話。 現在我實際上領導著推銷科。我的上司病病殃殃,公司不願降他的職,但大家心裏都明白,實際上活是我在幹,我得到的報酬也不錯。我仍舊很願意去上班,盡管企業和我小時候幾乎已經完全不同了。老赫爾曼已經去世,聖誕節獎金早就沒有人直接發到雇員們手裏了。公司被別人收購了,真正重要的生意已經直接從F城做了。我不會外語,我的英語畢業以後就沒有再用過。我心裏清楚,我也不可能再有什麽大出息了。我開一輛大功率的車,我一直喜歡開快車。恩斯特和我有時與漢斯和別人約著一起去萊茵河或摩澤爾河度周末,我們在那兒品嚐葡萄酒,一喝就喝得酩酊大醉,酒醒後我們再開車回家。有一次弗雷迪想吻我,當時恩斯特已經回到旅館,我們倆落在最後,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旅館走。開始我讓他吻了,但接下來我就忍不住大笑起來。不光是因為我喝醉了,而且也因為我覺得這一切的徒勞顯得那麽滑稽。難道我們應該在夜裏溜過走廊——他床上睡著紮比內,我床上睡著恩斯特——跑到摩澤爾河邊的椅子上去彼此亂摸一氣嗎? 現在報紙上第二次登了呼籲,甚至披露了死者的姓名,這讓我覺得很奇怪。如果有目擊證人的話,那他們就該能憶起事情的經過。警察光知道死者姓名也沒有什麽大用。 我們認識的那天應該是5月3日,達妮拉生日的前一天,她生日那天我們要在花園裏請她的朋友們來參加一個園中派對,晚上我們想去看電影。生日的前一天是個星期六,為了慶祝我們這個城市建市1000年,我們合唱團在療養院舉辦了一個大型音樂會,演唱的曲目從亨德爾直至雷哈爾,音樂會開始前有致詞,結束後還有舞會。票很貴,還有盛大自助餐,我給自己買了一件新晚禮服,深藍色,群長幾乎及地,還鑲著銀色閃光薄綢邊。為了穿這件晚禮服我餓掉了10磅肉。他走過來的時候,我們正和合唱團團長貝克爾先生坐在相當靠前的一張桌子旁,正在喝第二瓶香檳。 此前他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個子很高,保養得不錯;西裝上衣稍微有點兒緊,但他的動作很優雅,他抽煙的方式也讓我喜歡。他既不是貪婪地猛吸自己的煙,卻也不讓煙滅掉,他一邊與自己對麵的一位女子交談,一邊時不時地吸上一口。他們坐在我們旁邊的那張桌子上,緊靠著舞池,但樂隊還沒開始演奏。他來到貝克爾身邊,挪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好像對貝克爾說了句什麽誇獎的話;我看見貝克爾高興地比劃著,最後他指了指我。當他衝我微笑時,我也會意地衝他點了點頭。明天達妮拉就13歲了,我也年過40了,我知道自己風韻猶存,而且我是貝克爾最出色的女高音歌手。我身旁坐著我丈夫,對麵是弗雷迪和紮比內,看來這個晚上會很快活。當他向我們介紹自己時,他顯得彬彬有禮與和藹可親,有點兒像個推銷員,也許是搞房地產的。他稱讚我們的節目,言談之中能讓人明白他並非對此一竅不通,他問了許多聲部處理方麵的細節,最後他說自己以前也唱過歌。他是新上任的文化局局長,所以對我們這類活動非常感興趣;當時我一點兒也沒像今天回想起來這樣,覺得他有些做作,因為他那時既活潑又幽默,特別是跟紮比內他聊得挺投機。最後他回到自己的桌子旁,樂隊開始演奏後我看到他和一位年輕的金發女子瀟灑地跳了幾圈華爾茲。我和紮比內輪流與弗雷迪跳舞,因為恩斯特自然跳不了,但大多數時間我都陪他坐在桌旁,目光盯著地板。 我沒有看見他走過來,因為他是穿過走廊向我們走來的,他擠了擠眼,問恩斯特可不可以把我拐走。我們跳的是狐步舞,跳時不得不相互交談,因為舞池中人太多,所以幾乎跳不開。他馬上就口若懸河,提起他的女秘書——那位金發女郎——和他妻子,可惜他妻子病了,但他由於職業的原因又不能推掉這樣的日程安排。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我不知道文化局局長都有哪些義務。我隻是發現他玩得很開心,我也很開心。從一開始他身上就有什麽東西吸引我,盡管這東西同時又讓我起疑:即他的靈巧灑脫,他那輕快的步伐,似乎他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輕鬆起來,甚至我覺得自己也變輕了,輕了遠遠不止10磅。他在我耳邊說我喜歡您的香水味,弄得我臉都紅了,因為我根本就沒用香水,但他的這番話讓我在第一次回味時更覺得受用,再次回味他這番話時,我問自己他是不是知道我沒用香水,因為他當時頗有些心懷叵測地壞樂著看著我。這樣我對他也就實話實說了。 我一直對他講真話。對恩斯特我經常根本不用費那個勁去撒謊,但我也沒有向他供認什麽,因為無論我說什麽,都得從撒謊開始。我們之間的事就是那麽回事,談也不會發生什麽改變,對複雜的事他不感興趣。他的生活目標就是追求舒適,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隻有當什麽人打擾了他的舒適時,他才會琢磨這些人。如果他有理由和盤托出自己的想法時,比如弗雷迪生意上有些麻煩,所以有時有些悶悶不樂;或是莫尼卡不再來看我們是因為她酗酒,那他總是很滿足。這對他來說就夠了,此後他就可以像一尊佛爺似的靜等著事態向他所希望的方向發展。他有時從床頭櫃上拿起我正在看的小說,小聲念念書後的廣告詞,然後就真誠而又吃驚地問我,上個世紀發生在一個貴族家庭的通奸,事後女主人公因痛苦而死的故事對我來說有什麽意思。伊爾米了解我,她什麽也不問,她從不愛打聽事,對此我十分感謝她。我有幾位女友,她們不時向我訴說些掏心窩子的話:小小的私情,無法告人的苦衷,或者幹脆就說說她們如何企圖從丈夫那兒磨出一件波斯產羔羊皮大衣,而丈夫就是死活不給買。我沒有類似的故事可講,皮大衣我可以自己買,而恩斯特也會痛痛快快地送我一件的。因為對他來說家裏的和睦高於一切,為此一件波斯產羔羊皮大衣在他看來並不是太貴。他想要的——我,他已經得到了,這讓他對我頗遷就,而且也比過去更加有耐心。他沒有其他願望了,但這不會讓他死去,他滿足地活著,就像一條狗,逐漸患上脂肪肝,然後在美夢中逝去。 我是從報紙上才知道他確實死了。“當場身亡。”第一篇和第二篇報道文章都這麽說,就好像報道者把第一篇文章又抄了一遍似的。大概他把頸子摔斷了。我想若是內出血不會立即咽氣的。報紙上說,近年來駕駛者肇事潛逃的案子的比率不斷上升。但在沒有目擊證人的情況下警方又能怎樣呢?他們不可能把方圓50公裏內的汽車全檢查一遍。即使這麽做也未必就能查出什麽結果。 我們倆那天晚上後來又一起跳了兩次舞,當我和恩斯特一點半回家時他還在舞池中跳。我想他大概根本沒發現我們走了。大家都有點兒喝高了,紮比內在台階上把我拉到一邊,向我透露有些迷戀他。是個討女人喜歡的家夥,她說,他以後肯定會飛黃騰達的!要不是弗雷迪緊盯著我,我沒準就紅杏出牆了。但紮比內總愛這麽說,一半是為了氣弗雷迪,一半是因為她在L城感到無聊。我無聊得生了四個孩子!她有時好這麽講。其實她是個賢妻良母,像恩斯特一樣可靠,隻不過她不願承認這一點。我沒有回她的話,我想睡一覺之後這事就過去了,最終一切都會過去的。你已經四十多歲了,我對自己說,明天,不,今天,你女兒就十三歲了。即使就算你曾經會調情的話,如今你也早就過了調情的歲數了。 幾個星期一晃就過去了。我當然不會調情,我從來就沒學會過。我根本就不會對什麽事滿不在乎,簡單地去嚐試某事,去冒點兒險。我能做的僅僅是忍受,這我在行,我什麽都能忍受:恩斯特和他的習慣,魯迪8226;卡萊爾和他說話時略過的“R”,達妮拉的惡作劇,以及伊爾米不可能永遠活著,這些我都能忍受。數周一晃而過,我當然沒有再見到他,早晨我邊開車邊想,也許這樣更好,因為我不是那種適合有外遇的人,而他是,至少這一點我很清楚。晚上開車回家時我一再告誡自己這一點,我在家與伊爾米、恩斯特和達妮拉一起吃晚飯,然後我們仨大人一塊兒看電視,達妮拉則在她房間裏戴著耳機聽音樂,或是給她的女朋友們打電話,要不就幹脆躺在那兒盯著她貼在牆上的招貼畫看。我也想這麽做,但我也慶幸自己不能這麽做,因為隻有青春期的少女才可以毫無顧忌地沉浸在夢幻之中。 那事被炒作得越來越熱鬧。今天報紙上又登出一篇文章,再次呼籲大家協助警方破案。人們對他的死很當回事,其實他們根本不知道他的消失其實是件幸事。 後來又舉行了一次夏季舞會。我們合唱團再次登台演出,這次是在布盧門塔爾城堡。過去僅供來自上流社會的人出入的地方,現在隻要買得起票都能進,結果來的人形形色色:有穿著聚酯外衣的、穿襯衫配裙子的、開著小破汽車的、穿著灰暗的西服套裝的,後者從來就沒有置辦過黑禮服;現在我們和我們的朋友也來了。文化局局長當然也出席了,他還簡短致詞,開了幾個人人都能懂的玩笑,引用了萊瑙的一句詩。他來到我們的桌旁,在我們那兒坐了一個小時。他夫人又沒來,但這回那位女秘書也沒來。他跟我跳了幾圈舞,能再見到我他顯然很高興,但我自然沒有讓他看出我的欣喜。他塞給我一張紙條,我當時沒有看。後來我一個人在洗手間看了它,上麵寫著:明晚6點,費迪南屋——河畔的一處郊遊場所——我吃了一驚,不知所措地往鏡子裏看著,然後把那張紙條先撕成小條兒,再撕成小塊兒,一時不知道究竟是去還是不去好。 我當然去了,這並不難,下班後我往家打了個電話,說得加班。當我開車上路後發現自己的膝蓋直發抖,腳也不由自主地亂動,我以90邁沿著長長的林蔭道向河畔駛去,磕磕絆絆地就像個正在學駕駛的新手,我當時的處境確實有點像個新手。 看見我開過來,他仍等在車裏。直到看見我停好車、從車中走出來,他才最終向我走來,我們馬上走進了樹林,就像約好了似的。在樹林裏他馬上挽起了我的胳膊,當我們站在第一個岔路口時,他停下來呼喚我:瑪格麗特,並用手輕撫我那普通造型的頭發,我感到腳上的鞋向地下陷去,我的生活緊跟著也陷入了泥沼。他沒想到還會遇到這種事,他一開始就說,我也強調這一點。我現在不想聽任何表白,我需要的是毫無顧忌。盡管如此,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提起了菲利普,這到底是同一片樹林,而且這件事也畢竟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段經曆。我講述了有關菲利普和我的一切,當他想知道我如今是怎麽看這一切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在不經意之間對此已經思索了近二是年了。我拿自己身邊的婚姻——隻是沒有拿自己的婚姻——與我們本來可能會締結的婚姻相比,把每個男人都看成是菲利普的變種,他曾是我的原始男人,就像巴黎的原始衡量尺度——米似的。我把每一樁所聽到的桃色緋聞都用自己的經驗來衡量,與我的愛以及我們的熱戀相比,每一個春天,每一個夏天我都要與我們一起度過的那個春夏進行比較。因此沒有什麽能再對我構成危險。我對菲利普的評價是有波動的,我擺脫不開這段情感。現在應由米夏埃爾幫我走出這種感情的困惑:他43歲,深色頭發,L城文化局局長,已婚,有兩個孩子。他應幫我結束一段舊情,並促成新的開端。 當然我們隻能去旅館,而且不言而喻不能是我們這個城市的旅館。有時我們得開車走很遠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這地方對其他L城的人來說要麽太偏僻、要麽太貴或太便宜、要麽太沒名氣或隻適合商人住。我們第一次約會離那次林中散步又隔了三個星期 ,這段時間我們隻是保持電話聯係,打這種電話時我的嗓子常常不聽使喚,要不就是遇到有人走進屋子,我得馬上掛斷。我從來不能給他回電話,因為他的電話全部由女秘書轉接。我隻能等待,就像一隻動物等待它的食物。我沒有覺得屈辱,但心裏總是空空蕩蕩的,就好像一張紙或是一塊薄布被弄得千瘡百孔。我神經兮兮吃不下東西,吃晚飯時總是把盤子上的東西扒拉過來,再扒拉過去,然後嘟囔說自己不舒服。我也不再喝酒了,因為我害怕自己酒後吐真言,隻是我的煙越抽越凶,因為好像隻有煙卷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支持著我免於崩潰。上班時我十分注意集中精神,但是還是不斷有一些文件清單找不到,事後這些文件清單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了。我總是一會兒找不到這,一會兒找不到那:鑰匙、墨鏡、駕照、香煙、打火機、洗衣房的取衣單、購物單甚至鞋子。我去看醫生,讓他給我開鬧胃的證明,以此來解釋我的毛毛躁躁、體重銳減和越來越神經質。隻有達妮拉不時盯著我看,好像她猜到些什麽似的。 我馬上把車開去清洗了,洗車的地方離高速公路入口不遠。我每月至少在那兒洗兩次車,同時也把車內地毯和車座吸一遍塵,再買幾本雜誌,幾盒煙和一些別的零食,有時也讓他們給換換油或是檢查一下輪胎的壓力,我喜歡管這些事,那兒的工作人員都認識我,我們經常還聊上幾句。那天晚上我買了一本《布麗吉特》雜誌——這麽推算該是個星期三——還買了一本《Madam》雜誌,一些甘草糖和一塊擦玻璃用的布。在收款台旁我還和他們女老板抱怨天氣一直不好。我一點兒都沒激動,也許是嚇的,也許是一種驕傲,確實幹了一件事,而且做得對。至少我的嗓音與平常沒有任何不同,我的舉止很正常。然後我就開車順著常走的路回家了,恩斯特當然已經在家了,他正在看一個政治題材的節目。伊爾米坐在他身旁的扶手椅上織毛衣,他們倆根本沒有感到意外,因為與我有事時相比,那天回來得並不算晚。 當我第一次來到旅館赴約會時,緊張得喘不過氣。那是晚夏的一天,天氣溫和,沒有風,我做了頭發,很慶幸天沒下雨。我穿了一雙新的鹿褐色的麂皮鞋,是那種無帶淺口高跟鞋,配一身酒紅色的套裝,是前幾天買的。我考慮了好久該穿什麽內衣,要是穿黑色的自己年紀有些偏大,至少我是這麽覺得,另外我也怕顯得太鄙俗。最後我決定穿一套肉色的,胸罩是從前麵解開的,連褲襪是深紅顏色的。他還沒有到,我坐到露台上,要了四分之一升葡萄酒,想等著他。那是個供郊遊者住的旅館,地處一個不顯眼的山穀,能聽見近處有條流淌的小溪,還能看到一座可供參觀的城堡。酒的溫度有點兒偏高,周圍蚊子成群。隔著兩張桌子坐著一群大聲喧嘩的人,他們盡情歡鬧,看上去是準備一醉方休。大概是哪個保齡球俱樂部的,我也完全有可能是他們中的一分子,與恩斯特、弗雷迪和紮比內還有別的人一起,但我卻獨坐在此,等待著那個將要成為我的情人的男人。為了驅趕蚊蟲我抽起了煙,每三分鍾就看一次表。我對恩斯特說要去一家分店,也許會晚回來,因為還要和H地的人一起去吃飯。但最晚午夜前後我必須到家,現在已經快8點了。等了半個小時後我想,幹脆回家算了,但我不願聽從命運的安排,我就是想和這個男人經曆點兒打匆忙電話或在林中寂靜小路上散步以外的事。我想和他同處一室,我想與他竊竊私語,就是想如此。 後來我喊了起來,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根本不在乎有人會聽到我的喊聲,因為我知道我們絕不會再到這裏來,一開始他就對我說過:什麽地方都不能去第二次。起初我聽到這話覺得有些受不了,但又說不出為什麽。直到開車回家的路上我才意識到,是這種計劃性讓我不知所措,有個計劃對我們來說固然是好事,但也許我們的計劃不過是一個更大的計劃的組成部分,如果我在其中不是目的,那我是不願成為這種計劃的組成部分的。他伸手去衣兜裏掏煙的時候,我把被子拉過來蓋到肚子上,看了看我們床前那把扶手椅,椅子套的圖案是紅綠相間的條紋,我的包放在上麵。我想自己不必記住這把扶手椅倒未嚐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我再也不會再見到它,這是一件偶然擺在這裏的家具,有些舊了,有太多人在上麵坐過,沒有伊爾米那把那麽舒服,但後麵也有一盞落地燈,黃色的大燈罩有些歪。煙灰缸是玻璃的,上麵有香煙廣告,三角形的,式樣扁平,就像酒館裏常見的那種。他把煙灰缸放在肚子上,給我也點了一根兒,我們就那麽默默地躺在那兒。我琢磨著自己的頭發現在看上去也不知是什麽樣子了。我抬起頭向鏡子裏望去,鏡子鑲嵌在大衣櫃櫃門上,裏麵照出一位中年婦女,深色頭發,麵帶潮紅,忐忑而又嚴肅,我覺得自己的形象有些模糊,但也許是鏡子太舊了。是該表白一下愛情的時候了,但我不敢。他躺著時肚子看上去平坦一些,我的大概也一樣。我注意到自己在等待,看他第一句話會說什麽,這就像是一場考試,但他對此當然一無所知。 當他最後在床頭櫃上亂摸,看了看表說:十點了,這時我才知道,無論什麽考試他都會通過的。不管他說什麽,我隻希望我們能夠再見麵。我看到自己的內衣攤在地上,他是慢慢脫掉我的衣服的,他用手指尖掠過我的皮膚,我渾身顫抖,想望著他,但未能真正做到,因為我一門心思想的都是千萬不要做錯什麽事,在這第一夜,而且僅僅是半宿。 後來的約會就越來越美妙了。我感到叫床是件樂事,我迫不及待地脫掉他的衣服;我去浴室衝澡,然後裸著身子回來,或是當著他的麵慢慢地褪去衣裳。有一次我站在陽台上,背後夜色中是半高的丘陵,我脫了個精光,他站在房間裏看著我,接著我坐到石質護牆上對他說,他應該到我這兒來。後來我們把被褥拿到陽台上,躺在那裏仰望星空,一邊吸煙一邊喝一瓶香檳酒,還試著尋找銀河。我帶來一根蠟燭,它在我們身旁被風吹得飄忽不定,盡管陽台地很硬,我們還是在那兒躺了很長時間。另一次我們在F市中心的一家旅館幽會,我們開的房間在第18層,從床上就能看見街對麵的高層建築,半夜十點半還有燈開燈滅,當時我們正沉浸在溫柔鄉中卿卿我我。等我的衣服已經穿好一半時,他重新又把我的衣服扒掉了,他是從連褲襪開始扒的,一句話也沒說,我感到自己慢慢向地麵滑去。 我們身上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讓我分辨不清,所以我回家後一定衝澡。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我天天都衝澡,借口是我感到間歇熱。我自己覺得相當滑稽,我裝著已經進入更年期,實際上覺得自己就像二十歲的,但其他人似乎根本沒發現什麽。每當與他度過這樣幾個小時後,我都穿上一身睡衣並隨便拿一本小說上床;我不讀小說,但我可以背對著恩斯特,等著聽到他的鼾聲。他躺在自己那一邊,幾乎貼著床沿,一隻胳膊伸出床外向下垂著,他的呼吸有些不均勻,但一會兒就完全均勻了,他就這樣躺在那兒一直沉穩地睡到鬧鍾響;而我則輾轉反側,回味著上一次的幽會。我慶幸自己睡在靠窗一邊,雖然幾乎看不見天空,但能聽到灌木叢和胡桃樹在風中發出的簌簌聲,胡桃樹緊挨著牆邊,上邊還裝著達妮拉的秋千。 報上登出了一篇采訪負責此案的警長的文章。我自問他們如此重視這件事,是不是沒有別的東西可報道了?記者們報導的不外乎是學校的運動會、工商局新辦公樓剪彩、間或有入戶盜竊的小案子,再不就是警告有人借現金收繳廣播電視費入戶踩點兒,企圖以後找機會行竊。報上說不是由新聞處的代表向公眾披露此事,而是由負責辦案的官員親自出麵,這有些不同尋常。我看了他的相片後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這個人好勝心很強,還不到40歲,來自F城。他想有朝一日高升離開此地,要是留下一樁未破的肇禍潛逃案,這會影響他的前程。 同樣的錯誤我不想再犯第二次。我想知道有關他的一切,首先是他的家庭情況。他沒有詆毀自己的老婆,這讓我立即對他有了好感。我們第一次散步時他就說出了她的名字,這使我們的交談變得容易了;反正我更願意說卡琳,而不願說“你老婆”。他還提到兩個兒子的名字,他們分別是14歲和8歲。他甚至還給我看了一張照片,就好像他想把他們仨塞到我們倆中間似的,好比天主教徒遇到魔鬼或女巫時本能地要劃個十字一樣。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看這張照片,但他把它放到了我手上, 我也就順從地看了起來。兩個孩子都長著淡黃色的頭發,發型半長,身上穿著橫格花毛衣,他們看上去挺和善的,眼神稍有些呆,背景是藍色的天鵝絨幕布。母親,也就是他老婆站在兩個孩子背後,把兩隻手分別搭在兩個兒子肩上。她頭發的顏色跟孩子們一樣,臉有些寬,棱角分明,精力充沛而心滿意足地望著攝影師的鏡頭。這是什麽時候照的,我問道,為了隨便說點兒什麽,他回答說,大概有兩年了吧。夜裏我琢磨,他這麽回答是怕傷害我呢還是他真的記不起來了,因為這類相片一般都是一種饋贈,是為了紀念什麽才照的,比如生日、聖誕節或是畢業照。卡琳的容貌沒有給我留下什麽印象,她看上去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女子,或者是職場上被稱作能幹那一類的,既不容易被嚇倒,卻也知足常樂。她年輕時大概也是個相當漂亮的姑娘,她頭發濃密,鼻子小而微翹,眼睛清澈湛藍,麵部還有那種健康的金發女郎所常有的紅潤。但現在看上去有些粗壯,說不上是胖,卻也算不上是賞心悅目了。可以說是健壯如牛,要是在自動扶梯上遇到這種人,人們更願意快走幾步越過她,而不願站在她寬闊的後背後麵等著她主動閃讓。 他甚至向我講述了他們是怎麽認識的:那是一次去奧地利滑雪,他們碰巧住在同一家旅館,她父母也來度假了,他當時在F 城做管理工作,和一位同事一起來休假。晚上她一個人坐在酒吧裏,他們一起喝了一杯,聊著聊著發現他們在F 城竟有共同認識的人,她正在那兒進行商業培訓。她父母不太與人來往,但卻都是正派人。他說起自己老丈人的方式透著充滿了敬佩:他是個在戰後白手起家的人,十分平易近人,打一手好牌,還好喝兩口。他把一個小麵包店經營成了一個初具規模的企業,現在分店已超過14家,但他直到中風之前一直在第一家店裏工作,因為他依戀那家店,覺得在那兒最舒服。後來卡琳接管了生意,幹得很出色……我不知道對他講的這些該說些什麽,誇獎卡琳的能幹我覺得純屬犯傻,可我也不想貶低她。可我總覺得他沒有道出實情。後來我無意中得知,他們結婚時她已經懷孕,但他提起這事卻讓人覺得這並沒有什麽,即使她不懷孕他們也會結婚的,托馬斯的存在不過讓結婚一事進行得更快而已。我從我女朋友們那兒早就領教過這類說辭,說多了之後人們慢慢自己也相信是這麽回事了。而我嫁給恩斯特的感受也差不多,總得嫁一個,到最後嫁誰其實都沒有什麽大差別。我們大家都想要個帶花園的獨宅,想要孩子,想去西班牙度假,想安度晚年。要是看人沒有徹底看走眼,人還是會如願以償的。為什麽會看走眼呢?都是一個城市的人,彼此早就認識,其父母在街拐角開著鋪子,或是給祖父理過發,或是坐在儲蓄所當營業員。但這怎麽說放在他身上都不合適。 我甚至去了那家麵包店,我想看看活生生的她到底什麽樣。他告訴過我,她一直每周還去那兒上一天班,為的是不僅從賬麵上了解自己的店。這我完全能夠理解。賣麵包的感覺一定很不錯,麵包的味道好聞,又新鮮又熱乎。再說賣麵包也不像賣肉那樣會讓人惡心,因為不必整天麵對櫥窗裏豬頭那粉紅色的血淋淋的脖子。另外顧客買麵包時也不那麽挑剔,他們知道他們想買的是什麽,他們為自己需要這些麵包而高興,或者說對此他們至少感到滿足。人們不會聽到諸如“來八分之一磅,不,少來一片”之類蔑視的話,要是在排隊時聽到前麵的買主說這種話,簡直會讓人發瘋。我甚至知道這家店在哪兒,它位於我小時候住過的那個區,那確實是家很小的店,隻有一扇櫥窗,裏麵成年累月都放著同一個裝有麵包的籃子,我小時候一直以為裏麵的麵包時真的。現在櫥窗裏展示的東西比以前講究了,正在為一種卡路裏含量低的全麥麵包做廣告,麵包烤成圈狀,據說是特別適合燒烤晚餐。我看見櫃台後麵有個年輕而難看的姑娘在忙碌,我一直等到她走出後麵房間才進去。我既不想費神與她大談麵包,也不想兩秒鍾內就拿著買的麵包走出來,所以我就像要開派對般的準備多買一些種類的,為此還讓其他兩位婦女先買,我說自己大概需要比較長的時間。她不慌不忙,但精神高度集中,可以說是技術純熟,要是這種形容對一家麵包店來說不是有那麽點誇張的話。她和一位老主顧聊了幾句,但並非格外熱情,而是很自然,就像與認識多年的人隨便交談那樣,沒有把這當成促銷手腕。她的頭發在腦後盤成一個髻,這看上去雖然有點兒慵懶,但與她那樸實的勁頭和身上的白大褂很般配。在她身邊人大概會變得沉靜。我自問她是否能猜到:她丈夫幾周來一直扒我的內衣,而且在我頸後柔聲地表白愛情。他計劃周密地欺騙她,兩天前我們在一家專供推銷員住的便宜小客棧會過麵,明天晚上我們又將在F城幽會,地點是展覽中心附近的一家豪華酒店,7點到10點間我們在那裏訂了一間有法式大床的房間。她看上去是那麽堅定沉著,以致我一時都不知道是該可憐她還是羨慕她好。我沒有考慮是否該怕她。 甚至在保齡球俱樂部昨天都談到了此事。布麗吉特問道,如果警察顯然破不了案,還把整個事情搞得沸沸揚揚的,這麽做得當嗎?莫尼卡也對把這起車禍小題大做搖了搖頭表示不滿。伊蕾娜則用幾乎是耳語般的聲音說這太可怕了。伊蕾娜的哥哥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被車撞過,從那時起他的左胳膊就不能正常擺動了,這些我們大家都知道,所以我們就默不作聲。大家普遍認為肯定是過路的人撞的,因為出事地點就在離高速公路不遠的地方, 反正不是本市的人撞的。 達妮拉對我觀察得相當銳利。她是唯一一個發現我的穿衣風格發生了變化的人;我又減了10磅體重,結果衣服的尺碼幾乎又恢複到年輕姑娘時的了。我不再穿深色褲子和裙子,暗色的襯衫和連衣裙也被我掛到櫃子緊裏邊。相反,我買了幾身淺色和式樣活潑的西服,一身正統的黑色套裝,其中的裙子側麵開衩,還有幾件鮮豔的連衣裙,領口開得較低,而且頗能突出女性的線條。這些衣服即可上班穿,也可晚上下班後穿。我也穿裹裙和這種上衣,因為可以優雅地褪下它們。而且我最終還是買了黑色內衣褲,因為米夏埃爾喜歡這種顏色的。以前我就堅持一個月去做一次美容,現在我去得更加頻繁,而且我化妝的風格也發生了變化。我讓人往頭發中添加了微紅的色調,總之我比以前打扮得漂亮了,也許是為了突出卡琳與我之間的區別,盡管當時我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當時我隻是想不光自己的感覺激動人心,也得讓別人看著賞心悅目,而且我也做到了這一點。感覺遲鈍的恩斯特根本沒有發現所有這些變化,當他從達妮拉的冷嘲熱諷中終於聽出點弦外之音時,他還好言相勸道,她不該跟媽咪過不去,媽咪過得開心不是好事嘛。對此我本來應該高興,但我卻頗惱火,這聽上去就像他在我半大的女兒麵前要護著我似的,對正在變老的老母要有憐憫之心,她隻能靠在商店買些新衣服來挽救自己那最後一點春意了。伊爾米對此不加評論,她的眼神越來越差,我想,她根本沒注意到我身上發生的變化。她隻發現我心神不定,為我睡不好覺而擔心。我的更年期反應也很厲害,她有時充滿同情地說。 這麽經常地溜出去幾個小時其實並不難。恩斯特對我的工作從來不感興趣,我們公司搞慶祝活動時我也從不帶他去,因為赫爾曼的後繼人舉辦這類活動時一般不邀請家屬,我的同事們他幾乎一個也不認識。我要是他的話早就起疑心了,但無論我是晚上進修、參加周年慶典還是與商業夥伴聚餐,他從來都不過問。相反,伊爾米和他在乎的是我準時吃晚飯,而且他們注意我吃了些什麽。他們常念叨要多吃含鐵和安神的東西,我應該多喝啤酒,服用維生素片。晚上和朋友們聚會時首先是女人們發現了我的變化,有些人以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指出我瘦了不少、誇獎我的新發型,說我看上去比她們至少年輕10歲。但我想沒人會相信我有個情人,因為這麽多年來我從未抱怨過,從沒調過情,也沒嗟歎過。我一直是跟恩斯特出雙入對,我們也從未當著別人的麵爭吵過,我們被人認為是和諧的一對兒,而且別人對我們肯定多少有些羨慕。羨慕他是因為他娶到了漂亮的瑪格麗特,羨慕我是因為他脾氣好。他從不斥責我,從不粗暴地打斷我的話,也從不講損我的笑話。我走進房間時他仍舊站起來迎接,我要坐下時他肯定替我把椅子拉到適當的距離,他幫我穿大衣並替我打開每一扇門,我抽煙喝酒他也不叨嘮。我不理解我們圈子裏唯一的一檔子離婚,這也是因為我覺得希爾德當時的重新選擇做得並不高明。而且我也根本不能想象她所幹的幾乎長達一年的荒唐事:她和她的賴納在他那輛中檔車的後座上,或是乘她婆婆去S 地療養在其住宅裏做愛。如今我對這一切比較能夠理解了,隻是還是無法理解怎麽能整整一年都這麽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