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納百川

人生苦難多多,堅守樂觀天性
正文

請欣賞德國當代《包法利夫人》(一)

(2009-04-10 01:26:40) 下一個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象棋棋局中的一枚棋子,對手說:這枚棋子不許碰。

克爾凱郭爾《非此即彼》

薩托裏斯夫人

            街上杳無人跡,天下著我們這兒常見的毛毛雨,黃昏變得一片漆黑,所以不能說能見度特別好。也許正是由於這種天氣,我發現他時已經太遲了,但也可能是因為我心不在焉。我常常陷入沉思,可也從未思索出什麽結果。
            我在回家的路上。這之前在城裏買了點兒東西,和雷娜特見了個麵,她專程來L城呆一個下午。我們喝了杯酒,但隻喝了一杯,最多兩杯。因為我知道自己還得開車,此外恩斯特也會通過我口中的氣味來探查我是否喝酒了。有時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也許跟我完全沒有關係,他突然就想這麽做。這時他會走出屋外來迎接我, 好像要幫我提購物袋或是假托一些別的什麽理由。他吻吻我的麵頰,屆時會猛吸一口氣。他不知道我已經看穿了他的把戲,他為自己能沉得住氣而十分自豪。他不是立刻就責備我,而是等待一個合適的時刻,有時僅僅是一分鍾,也就是等我找個借口想溜進屋門時。要是僅僅我們兩個人在家時,也就不必找什麽借口。

            一句話,我沒有多喝,也就是喝了一兩杯雪利酒。希爾默糕點甜食店為喝葡萄酒的人供應一種摩澤爾流域出產的葡萄酒,因為老希爾默先生九十多年前創建這家店時喜好這一口,那也是當時的時尚。這種葡萄酒勁兒挺大,而且按如今的口味來說它太甜了,其實用甜來形容也不貼切,這種葡萄酒勁兒有些大,除了就著肉凍喝,配別的食物它都太濃烈。而人們如今在希爾默糕點甜食店也不再吃肉凍了。雷娜特和我在那兒喝雪利,它比較好喝,並且不像金巴利開胃酒或是別的名酒那麽貴。我們也不能喝燒酒,因為我們是在L城,而且我肯定還得在這裏繼續住下去。如果在公共場合,完全沒有什麽緣由,也沒有眾多陪同的話,女士要喝酒最好是喝雪利。

            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萊姆庫爾醫生的待診室裏。萊姆庫爾醫生的祖父在城外還有一座農莊,他父親曾任戰後的第一任臨時市長,他自己則是神經科大夫中的佼佼者。我去他那兒看病是因為神經緊張,確切地說是因為伊爾米和恩斯特發現了我的神經緊張。我開車去買麵包和洗衣粉,結果卻買回了恩斯特十多年來都不再抽的香煙。我忘記了自己教子和教女的生日,在花園裏把自己親自種下的金盞花又拔了出來,因為我以為花莖是雜草。有兩次發生了家庭主婦最怕發生的事:爐盤上坐著鍋,卻忘了關開關。據說現在已經有在潽鍋前自動關閉的電爐了。但我們的爐子是老式的,因為伊爾米使這種老式爐子使得最順手,而且她記性也好。

            他們倆覺得我什麽地方不對頭。他們沒看錯,我夜裏睡得不安穩,有時晚上很早就在沙發上打起盹兒來,這已經屢見不鮮了。我甚至騙恩斯特說自己睡眠一直不好。他不知道我常常在一點半左右醒來,之後一直到早晨都睡不著了,就那麽眼睜睜地盯著臥室鬧鍾的指針一圈圈地移動。指針是夜光的,鬧鍾是伊爾米送的,讓我們蜜月旅行時用的。當時這玩意兒正時髦,做工還堅實耐用。我們所有人的壽命肯定都超不過這鬧鍾。我的神經衰弱對他們倆來說是個新情況,他們聲稱為我擔憂,我甚至相信伊爾米真的為我擔心。有時我一走進起居室他們倆就中止了談話,或者伊爾米在自己的房間和恩斯特說話時也總是壓低嗓門。最後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我這樣下去不行。他們無法瞞過達妮拉,她在她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中是相當獨立自主的,她已經很少能聽進大人的話了,除非她想獲得許可在某位女朋友家過夜時。

            所以他們就替我在萊姆庫爾醫生那兒約好了看病時間,我乖乖地去了。其實一切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想到有人會關心自己那感覺也不錯。候診室裏坐著一位年紀與我不相上下的女人,穿得有些紮眼,手腕上戴著貴重的首飾,麵部皮膚呈褐色,是那種定期美容和去日光吧[1]曬出的褐色。我居然沒見過她,這在L這座城市幾乎可以算作是罕見的事。因為這類人往往早晚會在戲院裏、婦女們定期碰頭的茶話會上或是恩斯特出席的各種協會晚間聚會上遇到。她隨意翻閱著幾種雜誌,不時抬頭看看表,然後刻意歎息起來。這時如果不對這種歎息做出點兒反應,那真可以說是不禮貌了。我們交換了一下目光,她用深沉而悅耳的嗓音問我,是否在這兒看病總要等這麽長時間。我回答說自己也是頭一次來這裏看病,我們就這樣搭上了話。雖然她在城裏誰也不認識,卻顯得並不孤獨,她看上去也絕不像個忍受痛楚的病人,而是挺朝氣蓬勃的。最後醫生的助手走進候診室,道歉說萊姆庫爾醫生被叫去急診,可惜今天無法趕回診所看病了,這時她飛快地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把一件極輕的淺色夏季外套搭在了手臂上並請我與她一起去喝杯咖啡。這個下午反正也幹不成別的了,這樣至少還能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我們確實做到了這一點。當我吃完晚飯回到家時,伊爾米和恩斯特極為驚奇地盯著我。也許他們在自問,萊姆庫爾醫生是不是在治療一開始就讓我喝了純酒精。其實不是萊姆庫爾醫生,而是我的朋友雷娜特。而且喝的也不是純酒精,而是精品紅酒,這至少對血管好。我自然繼續去看病。一開始我就喜歡萊姆庫爾醫生,他是個瘦而結實的人,一看就是經常打網球的主兒。他那一絲不苟的精神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一開始就對他敞開了心扉,告訴他的事遠比伊爾米和恩斯特所能知道的多。他耐心而不動聲色地聽著我傾訴,同時卻讓我感覺得到了理解。他在我身上進行了幾項檢查:敲了敲我的膝蓋骨,撓了撓我的腳掌什麽的。檢查雖然頗認真,但卻明顯看得出是例行公事,就好像他和我一樣知道不會查出什麽結果似的。他問起了我喝酒的事,也許是恩斯特向他透露了什麽。我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撒了謊,這對我來說已經是輕車熟路。很久以後我才讓他知道了真相。先是他那無奈的搖頭讓我覺得好玩兒,他對我無計可施的同時又帶著一份關切。他肯定發現了我的天分——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和情況健康或生病、精力充沛或疲憊不堪、尋釁或溫柔。盡管如此他一定感到我在他麵前並沒有想扮演什麽角色。我不想失去他的關注,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就得在一定程度上誠實。

            他給我開了藥,盡管如他所說並不情願。因為我不願意去他的一位開心理治療診所的同事那兒看病——我不願去自有原因——所以他覺得暫時也隻有開點兒藥先試試了。第一次藥我是在他診所吃的,至今我還能憶起自己回家時的那種無動於衷的感覺。我比以前殷勤周到了許多,我倒了煙灰缸,在達妮拉的房間向她道了晚安,車鑰匙也掛在了恩斯特一向規定該掛的地方。這樣做的時候我覺得挺好玩兒,我自我審視並誇獎自己,就像我們看到狗用嘴叼著自己的食盆兒跑回來而誇它那樣。我也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沉著,當恩斯特問我感覺如何時,我回答說:就象咱們的汽車剛剛通過車檢。看醫生終於收到了他所預期的效果:我又恢複正常了,盡管僅僅一個晚上。

            因為我從來都不拿醫生開的處方去取藥。我決心振作精神控製好自己,我也基本做到了。我願意繼續去萊姆庫爾醫生那兒看病,但我不想靠他檢驗合格來應付日常生活。以前我做一切都好像不費吹灰之力:送孩子去托兒所和學校,每天按時做兩頓飯,買東西,整理花園,安排孩子的生日慶祝活動,出席各種協會的晚間聚會,休假,記賬和理財,按時去做頭發,帶狗去狗學校學規矩,複活節,聖誕節等等。我從前做這一切時也確實沒怎麽費力。

            也不知是什麽時候起,我失去了安全感、力量以及對日常生活那種堅定不移的注意力。我還能看到自己和恩斯特坐在沙發上,伊爾米坐在那把大躺椅上,我們曾讓人給躺椅加了軟墊。我們吃蘇打餅幹和鹹幹果,喝啤酒和葡萄酒,晚上較晚的時候也喝白酒。電視中的彼得·弗蘭肯費爾德、迪特·托馬斯·黑克、漢斯·羅森塔爾和漢斯·約阿西姆·庫倫坎普夫離我那麽近在眼前,就好像他們是我的小叔子和大舅子。卡萊爾說話時總是吃掉“R”,庫倫坎普夫笑起來總是咧著大嘴。電視中播放芭蕾舞時恩斯特肯定會說:我們德國的姑娘們也跳得不錯嘛!伊爾米或我就會讚同他的說法。我們看著那些肌肉發達的大腿,它們忽而向上,忽而向下,忽而向左,忽而向右踢去,有時我也瞄一眼自己的褲腿——那時候人們還穿深色華達呢,褐色或藍色的,裁剪得緊繃在身上——想到該節食了。伊爾米和我試遍了所有方法,也是為了恩斯特好,他想讓肚子小一些。但無論我們晚上煮什麽,蒸青菜、不用油煎的魚、甚至是裏脊肉配綠色沙拉,我們身上的肉就是減不下來。恩斯特把這歸咎於自己的新陳代謝,其實我們仨都明白罪魁禍首就是那些晚上喝進去的啤酒和白酒,還有鹹幹果和土豆片、蜜思巧克力條以及有雙層配料的麵包片。伊爾米樂此不疲。孩子們,這有多麽愜意啊!她總是如是說,一邊說一邊再斟一杯葡萄酒,再吃一碗花生條[2],然後非常滿足地看著我們。她並不在乎恩斯特的肚子——他是個魁梧的男子漢——我的水桶腰她歸咎於生孩子。她不時聲稱達妮拉曾是個沉甸甸的孩子,其實我們倆都知道這是胡說八道:達妮拉很輕盈,像隻蝴蝶,頭上長著金紅色的胎毛,眼睛幾乎是透明的,與其說她是個嬰兒,不如說她是隻嬌嫩的蛾子。

            她一點都不像我們。我現在還能回味起第一次看見她時吃的那一驚。她對我來說完全是陌生的,我猶豫了一會兒,忍不住問護士會不會是抱錯了。她不解地看著我,正想對我大唱母愛的讚歌,這時護士長走進了屋子。您想什麽呢,薩托裏斯夫人!她氣憤而果斷地說道:今天早晨您是唯一分娩的產婦,此外孩子一出生腳上就戴上了小條,您自己也看得見,上麵寫著所有信息:出生時間和重量,身高和體溫以及負責的主治大夫,所以根本不可能發生混淆。您應該為自己的小閨女高興,她無疑是我近幾年來看到的最漂亮的姑娘……她無休止地說著。我虛弱得無力反駁,另外我也想與這個小東西講和,她正躺在我床邊的一個可移動的支架床上。然而據我所知恩斯特頭發的顏色是鼠灰色的,我自己的濃密卷發和伊爾米的頭發都是褐色的,可這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女兒卻明明長著泛紅色的胎毛,而且她看上去還弱不禁風,盡管我們仨都身材高大。後來還來了一位神父,對我和孩子說了些稱讚和友好的話。此後恩斯特和伊爾米帶著丁香花和婦女雜誌來看望我,接下去就是日日夜夜無休無止的義務,給孩子喂助消化的茴香茶和抱著她走來走去,一遍遍地試著給她喂奶,可奶就是下不來,伊爾米時時處處幫助我。

            幾年前恩斯特在一次吵架時說過,我是因為伊爾米的緣故才嫁給他的。我沒有向他吐露過事情的真相——當年沒說過,後來也沒說過——但他的猜測不無道理。我們訂婚時伊爾米剛五十出頭,她馬上贏得了我的喜愛。她在戰爭中失去了丈夫,唯一的兒子也在前線失去了一條小腿,她能領到的養老金連微薄都稱不上。但她看上去總像剛剛贏了大彩票正等著別人跟她一起分享似的。當她第一次看見我時——那是四月裏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陰天,氣候稍微有點兒悶熱,是我們那一帶的典型天氣——就立刻把我摟進了懷裏,然後領我們去布置好的起居室喝咖啡,就好像我是女王的女兒似的。恩斯特對我說過你很漂亮,她邊切蛋糕邊說,可他沒告訴我你這麽羞花閉月!

            那天下午我沒有做出決斷。我其實是出於無聊才赴的約會,在療養院度過的時光是與世隔絕的,我願意身邊有人熱鬧,隨便什麽人都無所謂。那位協會迷恩斯特想把我介紹給他母親,我覺得挺滑稽的。但那年頭娛樂活動少,能有個下午和人一起吃吃蛋糕、聊聊天總比窩在父母家強。我們一邊喝一瓶萊茵區出產的葡萄酒一邊玩牌,一直玩到天黑,幾個月以來我從未如此開心過。伊爾米輸得滿不在乎,她把一堆芬尼[3]放到我這邊說:這是用來買新娘鞋的[4]!她說的時候連看都沒看恩斯特一眼,這讓我很滿意。當我們步行回家時——當年男人送自己的女朋友回家是義不容辭的,哪怕她住在城市的另一端——我興奮地和恩斯特談起他的母親,他卻寡言少語。也許他這個十年來因傷殘行動不便的年輕人時常有這種經曆:在興高采烈和製造氣氛方麵自己竟不是母親的對手。我們這個周日的下午——畢竟L城的足球隊這天有比賽——在他母親處度過看起來讓他並不開心,雖然不是一個人,卻遠離他的夥伴,在城邊閉塞處,而且結果也令人驚奇:他母親和我——一個絕對不想成為新娘的人——居然和睦融洽地打趣他。

            他絲毫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麽可笑之處。他很注重穿著,西服是在專賣店買的,鞋總是擦得鋥亮。如果不知道的話,從走路上人們幾乎看不出他裝有假腿,左腳稍慢的動作充其量會被認為是種怪僻。他身材壯實,從下巴處可以看出易於發胖。他的父親身材矮胖,這從餐具櫃上擺著的相片上可以看出,相片上他的父親穿著軍裝,臉微微左側,目光不確定,但卻堅毅,是那年月的標準姿勢。人們能夠猜出他的胸圍。恩斯特講不出什麽有關他的事,伊爾米也很長時間閉口不談其婚姻。我想都沒想就認定恩斯特身上所有讓我討厭的性格特點——包括他那可笑的名字 ——都是從他父親那兒繼承來的。比如伊爾米就無可指摘,而且用當時的話來說她很“注意儀表”。恩斯特暴露出的迂腐氣隻能是從海因茨-京特那兒繼承的。每次旅行坐車時他都得反複掏出錢包,好看看車票是不是還在,他的閱讀用眼鏡總要擺在和電視雜誌呈直角的地方,吃飯時說完“祝你胃口好!”後他必定打個嗝,所有這些臭毛病使他顯得有些未老先衰,這都是從他父親那兒遺傳來的。如果我們要去參加某個協會的聚會,他會照三四回鏡子,檢查分頭縫是不是梳得筆直!他事先把當天晚上計劃花的錢準備好,然後再把它們井然有序地放入錢包,多餘的紙幣他放入餐具櫃上的一個盒子裏。他在幫我穿大衣前總是要問:“請問我可以幫忙嗎?”這句問話出自他年輕時的一個笑話,但什麽笑話和可笑之處他已經全忘了。但這句無聊的話他卻記住了,而且百說不厭。最終他拿東西——無論是一張菜單、一個煙灰缸還是一把園藝鐵鍬——的方式也與眾不同,就好像他懷疑這些東西是否能用或是質疑其質地似的。他猶豫著,並不一下拿起來,而是稍稍轉動它們,同時試一試東西是否牢靠,就好像世界是個假肢,太用力去捏會壞一樣。就連我他也不曉得如何去碰。初吻的情況我回憶不起來了,但他第一次伸手摸我的胸部我還記得很清楚,其摸索之小心與晚餐時他伸手去拿餐巾時如出一轍。

            當時的娛樂活動規矩得很,L城的人可以說百無聊賴!星期六下午打保齡球,然後協會的人“圍坐在一起”聚聚。我打完球總是很累,也就隨大流跟著去坐坐。二三十人坐在一張長條桌旁,很少分桌坐,隨便瞎聊。人們閉口不談政治和過去,談到未來就是憧憬著能在城裏搞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在郊外混上個可以小住的小花園,再想辦法能接手老爹的手工業作坊。也有幾位職員在場,比如說弗雷迪、漢斯和托馬斯,這些人不難辨認,他們更注意穿戴,更講禮貌,但總顯得有些不自然。恩斯特跟這些人在一起如魚得水,他也很受歡迎。那時幾乎沒有人家裏有電視機,L城唯一一座電影院上演的電影好幾周都不換片。所以遇到有誰有點什麽天賦大家都很高興,而恩斯特可以說頗有天賦。

            他母親教會了他彈琉特。伊爾米頗有音樂才能,要是有人唱起了民歌或流行歌曲,她盡管上了年紀卻總是情不自禁地跟著唱起第二聲部來。她最喜歡輕歌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收音機中常播放這類輕歌劇:《吉普賽男爵》、《遠方的堂兄》和《恰爾達什舞會的侯爵夫人》等等。最著名的詠歎調她唱起來一句歌詞都不會錯,而且自己用琉特伴奏。她還和恩斯特一起進行對唱,唱得很成功,而且絲毫也不做作。但在協會聚會的晚上則總是恩斯特單獨上台表演,他也唱流行輕歌劇,可是隻挑那些歌詞愚蠢無聊的唱,這樣唱時他就可以翻白眼並做一些誇張的動作。無論是表演熱戀中的意大利人、血氣方剛的匈牙利人還是來自遠方的堂兄,他唱時都會插入格格的笑聲、喘氣聲、咕咕的叫聲和咂舌聲,他表演得惟妙惟肖,但最後總把一切都搞得十分可笑:音樂和歌詞、恩斯特自己、甚至他的觀眾。你變得這麽缺乏幽默感!我母親常對我說。要是我拿不定主意晚上是否陪恩斯特出去,她就會鼓勵我說:去吧,這對你有好處,那兒都是些有趣的年輕人,你應該重新快樂起來!

            要想重新快樂起來我還需要等很久。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最後一次笑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但我還知道自己最後一次感到幸福是什麽時候:那是我最後一次打開菲利普的信並拿著它跑進自己房間時。

            他經常給我寫信,並非僅僅是因為我們不能每天見麵,而且也因為寫信讓他有機會講述自己的情況。他不喜歡談到自己,對我直截了當提出的問題他則往往避而不答。我感到他的生活並不輕鬆,他剛剛度過的童年充滿了苦澀,瞻望前途他也頗感迷惘。

我們是經過烏爾麗克的介紹認識的。她比我年輕,是機器零配件及工具批發商和零售商赫爾曼博士先生的未來女繼承人,我父親就在她父親手下工作。其實她並非我的朋友。我認識她,因為平安夜那天她總陪著她父親到雇員家去親自送上聖誕節的獎金[5],順便轉達他妻子對大家的問候並贈送各家一盒果仁巧克力。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到工人們家去,我當時沒有問過,從時間上來看一天根本來不及。烏爾麗克一向陪著他,最早她還是個小女孩,一點兒也不認生,後來她頗能享受自己的角色,就像一位來自東方的小公主,仁慈地向窮人分發禮品。人們表示感謝並奉上咖啡,最初她坐在他父親懷裏喝一杯蘋果汁,然後大膽地在屋子裏到處觀看。後來她自己也喝起了咖啡,愜意地坐在沙發上,有些早熟地試著和人們聊一聊。當時她看來就要一帆風順地成為大宅門的女主人了,沒有人會料到二十年後,經過兩次不幸的婚姻,變賣了父親的公司,她居然會死在一家旅館的床上。

            我們不是朋友,但我們互相認識,因為我比她大兩歲,她小時候對我有那麽一點兒欽佩。她欣賞我母親根據我的設計做的衣服,一件草莓色的夏季連衣裙,領口很大,領子外翻,紐扣是珠母的;一套冬天穿的珠皮呢西服套裝:一件短外衣和一條緊身長裙;一件瓶綠色上蠟印花布的大衣,抽著大褶兒。她小時候長得不難看,但就是缺乏風度,她知道這一點並且為此很痛苦。有一天晚上他父親的司機開車把她送到我們家門口,她參加的舞蹈班裏有個女生不能來,他們正在學很難的舞步,男生們不願意錯過練習的機會。她知道我會跳舞。我有一點兒羞怯,同時也覺得受到些傷害,因為她這樣來請我去跳舞,就像給一位雇員一個機會去獻殷勤似的。但我對恰恰舞的興趣最終還是站了上風。我如何站在衣櫃前挑選衣服的情景至今還曆曆在目:我選了一件米色的連衣裙,下擺很長,旋轉時會隨風飄逸。

            在大門口人們為我們互相做了介紹。那是布盧門塔爾城堡,這座小城各類娛樂活動的首選地址,樓前的花園大得像個公園。當時天氣較熱,大多數年輕人站在樹下的草坪上聊天,不時能聽到笑聲。我自己參加的舞蹈班是在區公所大廳舉辦的,我根本不會想到去布盧門塔爾城堡參加舞蹈班,太貴,而且也不符合我的身份。我參觀過這座城堡,知道它那些裝飾藝術柱,它那宮殿般的規模,甚至知道洗手間在什麽地方。我真的知道,這讓我有了點兒安全感。我沒有聽清他叫什麽名字。同時記住一張麵孔和一個名字對我來說一直就是一件困難的事,這至今沒有什麽改變。我總是喜歡先記住一個人長得什麽樣,當時在黃昏的花園中我也是這麽做的。我看到的是一雙長著姑娘般長睫毛的深褐色眼睛,他的目光中含情脈脈,這一點吸引了我,但同時也流露出傷感和多情,這讓我有些無所措手足。烏爾麗克的朋友金發,上衣口袋處裝飾性地露出白色手絹的一角,手裏拿著一個煙嘴,眼睛顏色是淺色的,而且經常半閉著。他打量了我一番,稱讚了烏爾麗克的眼光,然後滿不在乎地把我交給了他的夥伴,後者的名字我沒有聽清。這個花花公子的舉止本來讓我很氣憤,但烏爾麗克卻讓我不好發作:她挽著他的胳膊幸福得忘乎所以,無緣無故地傻笑。我不想用自己的惱怒去掃她的幸,也許是有什麽可笑的事我沒有注意到。我們倆——那個夥伴和我又互相對視了一下,他感覺到了我的窘況,我也看出他的無助。是的,人們在哪裏能學到該如何對待一位被別人故意慢待了的姑娘,而且是一位一分鍾前才剛剛認識的姑娘呢?

            我簡直挽起了他的胳膊,在礫石路上散起了步。也許我走得太快,但幸好路很長,而且腳下的礫石發出的響聲也很大,所以我們彼此不必非張口說話。我逐漸又恢複了平靜。我們頭頂上的樹葉沙沙作響,我覺得穿著連衣裙的自己很優雅,我能感到連衣裙的立領在摩擦後頸上的肌肉,所以我盡量伸長了脖子。我穿的寬大的喇叭裙讓我走起路來多了一份飄逸與自信。現在他用手輕輕扶著我的胳膊,沒有用什麽力,卻讓人感到溫暖。我們既不互相對視,也不看別人,所以也沒有人問候他,我們按自己的節奏走著,我也不知道一共走了多少圈。當最後各個小組都散開,大家均向城堡湧去時,他停下片刻,鬆開我的胳膊,稍微看了我一眼,邊鞠躬邊對我說:我感謝您。

            我們的對舞就如同一場完美的夢。他帶著我跳得十分穩當,絲毫也不魯莽,我平時與別人跳舞時原本喜歡主動,這次我卻完全任由自己被他引領。我們的舞步合乎規範,彼此也不對視,我從他身邊望開去,他領著我小心地穿梭在其他舞伴之間。第一支舞是慢步華爾茲,我的手輕輕地搭著他的上臂,能感覺到他襯衫的質地很好,很光滑,整個晚上他身上都散發出一股柔和的檸檬味。接下來跳的是古典狐步舞,然後就開始教倫巴舞。這一直是我最喜歡跳的舞,跳時允許扭動臀部,而且應該扭動,這種舞不像恰恰舞那麽匆忙,而是較緩慢和伸展。每當我變換重力腿、瞬間屏住呼吸、然後稍事猶豫向右邁步、與舞伴拉大距離、井然有序、但又充滿張力時,自己都有一種甜蜜的感覺。我喜歡單獨旋轉、跳離舞伴,喜歡這種舞的幾何性以及在雙方重新結成舞伴前能夠有機會長時間相互對視。我感到自己在跳這種舞時身上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既全神貫注於自己,又不斷地與他保持著某種聯係。

            他學得很快。他注意地看著老師,但一直站在我身旁。當我們跳最初的幾步時,他看著我的腰部和腿,讓自己隨意被我伸出的手引領著。音樂終於奏了起來——是一支正規樂隊在演奏,演奏打擊樂的人每過一段時間就用鼓刷子刷刷鼓麵——我們從一開始就跳得非常棒。我幾乎忘掉了他的存在,但每當我看他時,我都覺得他看上去像個幸福的人。

            我們常常爭論是誰先吻的誰。那當然不是我的初吻,我畢竟已經過了18歲,而且本來也不是膽怯的人。可我還是不相信自己能有勇氣初次認識一個男人就吻他,盡管事情發生在黑天的玫瑰花叢中,當時我們正要擁抱告別。他卻說,要不是我主動他是絕對不敢吻我的。直到很久以後,可以說是太遲了,我才想到他當時就已經開始讓我來承擔一切責任了。盡管如此那一吻仍是美妙無比,他口中的氣息甜甜的。我們在那裏站了很久,幾乎一動不動。我們的個子差不多一樣高。

            我馬上把這件事當作了一樁秘密。首先因為我不知道以後是不是還能聽到他的消息。當烏爾麗克問起那天晚上的情況時,我隻是聳了聳肩。對我母親我也沒有多說什麽。我盡量不去想起他,甚至也基本做到了。我早上八點離開家,一刻鍾以後穿過那座大鐵門,門的上方是用鑄鐵字母拚出的烏爾麗克父親的名字。我早已放棄了去上大學或是戲劇學校的夢想,而是混到銷售科來了,我在這裏聽從呼吸困難的布倫納博士的差遣。他是我的上司,患有哮喘,二次大戰中還失去了一隻手,此人辦事認真、一絲不苟,心裏隻有工作。我來上班時他早就到了,偶爾我能聽到他給妻子打電話,讓她晚上來接他,他肯定是常常加班到深夜。我陪他去進行業務洽談並做速記,他在車裏回答我的問題——我被允許坐在他身旁的後座上——好像對我的工作熱情挺高興。其實我對鋼鐵並不是特別感興趣,但我熱愛工作,對我父親工作過三十多年的企業充滿崇敬。那時候沒有人考慮機器零配件及工具批發商和零售商赫爾曼博士在二戰中都做了些什麽。布倫納有時讓我幫他洗他的左手,我慢慢也習慣了做這件事。在家我有時說我是我上司的右手,因為我父親聽後那震怒的樣子讓我覺得很好玩兒。久而久之大家都習慣了這種說法,最後就連布倫納自己也這麽介紹我。早晨我坐在辦公桌前有一陣聽不到他任何指示,而是先整理郵件,將它們歸檔,煮咖啡,看看公司內部郵件,有什麽事是可以自行處理的。一年以後他有時就說我將來在公司會飛黃騰達的,盡管是半開玩笑地說的。他所指的將來當然是二三十年以後,當時人們升得就是那麽慢。

            總之早上我經常一人獨處。我願意這樣,我最厭惡來公司最初幾周在文秘科度過的那段日子了,那時我僅僅是在那兒臨時幫忙。整天跟十七位年輕姑娘坐在一間辦公室中,耳邊終日鬧鬧嚷嚷,還不斷受到別人觀察。要是我偶爾走點神兒的話,就像那次舞會剛過去後的幾天中那樣,肯定就會有人用關注的眼光望著我,還能聽到咯咯地笑聲和竊竊私語。現在如果我凝視窗外達數分鍾之久,或者是尋找剛剛還拿在手中的東西時,都沒有人來煩擾我。但我心不在焉的狀況不久就過去了,不是我把他從自己的腦海中驅逐出去了,而是他自己銷聲匿跡了。

            十天後我收到一封信,上麵沒有寫寄信人,下麵簽名是“菲利普”,信極短。他建議我們星期六晚上見一麵,他在通往城外的林蔭道等我,他希望我能去。這封信我沒有保留,記不清原文是怎麽寫的了。但我知道,我盯著這幾句話看了半天,他在信中很巧妙地避免了用“你”或“您”來稱呼我,對此我其實覺得挺幸運的[6]

            我穿一件淺褐色連衣裙,上麵有玫瑰色的小圖案,裙子很寬大,還有貼兜,我甚至連個包都沒拿。我腳上穿著涼鞋,胳膊和腿都裸露著,我幾乎是無遮掩地去會他。自從接到他的信後,我又開始憧憬起來:想象著我們如何接吻,我能聽到各種鳥的歌唱,還能聽到樹葉在我們頭頂上婆娑作響,我哼著一支又一支流行歌曲,我覺得世界無限美好。我工作得又快又好,一個人能幹十個人的活。但當我拐上林蔭道時膝蓋還是莫名其妙地有些發抖,我把兩隻手死死地插在裙子兜裏,使得兜差點兒撕破。可他已經站在那兒等著我了。

            此後當我們幾乎每天晚上幽會時,他次次都先我而至,他靠在一棵山毛櫸樹上等著我,他總是比我先到。我們從不互相問候,開始時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後來我們一見麵就躲到山毛櫸樹後接起了吻。這條林蔭道人跡罕至,它通往一個大村子,因為新修了一條通那兒的路,所以我們幾乎沒有在此看到過一個人。我們沿著林蔭道幾乎走到村邊,然後再返回來,就這麽一遍一遍地來回走著,有時我們到了村邊也繼續往前走,穿過森林一直走到守林人住的房子,那兒有個小酒館。我不記得我們都聊了些什麽,盡管我們在那個長長的夏季幽會時互相肯定說了不少話。我一定向他講過自己的情況,講過我父母、我家、我那些沒有能實現的夢想、我的工作、我的上司、我的女友們以及我是怎麽認識烏爾麗克的。我們常說起烏爾麗克,因為我們是通過她才認識的,她是唯一一個我們兩人都認識的人。

            這期間我沒有再見到過烏爾麗克。我有時候琢磨我們以前常在什麽地方見麵,現在為什麽碰不到了。難道她猜到了經她促成的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再次見到她時已經一切都變了樣,一切,或者至少我變了樣。

            我們第一次幽會後我馬上就收到了他的第二封信,信是星期一早上到的,我是中午回家吃飯時才讀的。信裏還附著一首詩,是哪首我給忘了,但當時我曾把它背了下來,還查了詞典,想知道所有有關那位詩人的背景資料。那位詩人是奧地利的
萊瑙[7]。我本來是完全可以保留那首詩的,但與我在樹下握著菲利普的手散步時的真實感受相比,這首情詩讓我覺得太蒼白無力、平淡無奇。以前我一向認為詩太誇張,所以價值不大,現在我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如果這就是詩人們所要表達的一切,那就太微不足道了,與五彩繽紛的生活本身相比,詩人的描繪太黯淡無光了。當我告訴他這些時——大概就在當天晚上,因為那時我心裏擱不住事——他有些愕然,看上去挺失望的。我想他覺得受了傷害,因為我不懂得賞識他的這個高招。當我向他解釋了我的意思後,他才顯得鬆了一口氣,但那首詩也就成了他抄送給我的最後一首詩。 

            我們當時沉湎於幸福的愛情之中。我的記憶力一直不算好,那時候星期二時我就想不起來我們星期一都說過些什麽了,我記不清是否下過雨,他穿的襯衫是不是白色的,我們來回走了幾趟。我卻能看到眼前冒著的金星、河麵上閃爍的日光。我的鼻子裏留著我們靠過的那些樹木的味道,我嘴唇上還粘著我們互相用來搔癢的青草的氣息。過了很久我還能感受到我們坐在上麵擁抱的那塊窪地的形狀,我還能回味他身上襯衫的手感。我能形容我們所走過的空間的氣味,卻無法說清我是否真的告訴過他我多大了,我父親在赫爾曼公司裏做什麽工作,或者我在家的房子是什麽樣以及我最愛吃什麽。我們不需要幹什麽,我根本不知道時間是怎麽飛逝的。我能憶起當時的那份幸福,卻不知道那幸福是什麽樣子的。

            我母親完全信任我。她看到我晚上出去,回來時很幸福,這就夠了。我不知道她對我父親講了些什麽,但父親從未向我打聽過什麽,所以我也用不著撒謊。

            他來信的內容變了,開始隻是說我們兩個人的事,後來就成了傾訴。我根本無法想象他有多麽孤獨。他覺得自己沒有得到別人的關愛,寫到他繼父的地方充滿了蔑視。稱他是鐵石心腸、他隻會命令和懲罰。他弟弟他根本瞧不上。他母親因為懦弱與他已經生分了,她根本不敢違背繼父的意誌捍衛他。她唯一感興趣的就是如何能夠維持那靠不住的和平。

            當我愛得如醉如癡的時候才知道了他叫什麽名字。

            我是從別人那兒知道的。是我的小學同學兼朋友伊爾沙告訴我的,有一次她和其他幾個年輕人一起騎自行車從我們身邊經過。兩周後我在麵包房遇到他,她說了一句話,一開始我都沒聽懂。好像是稱讚我這回撞了個大彩。因為菲利普人長得不錯,所以也堪稱大彩。可她話裏的弦外之音讓我起了疑心。這時她驚愕地望著我:怎麽著,難道一個姓裏厄內克的男子在L城還算不上一條大魚嗎?看著她那張又紅又圓的臉,我連一秒鍾都沒有再懷疑,就知道她說的是實話。我沒有問她是在哪兒認識他的,因為我不想讓她看出我有多麽無所措手足。我連麵包都沒買就回了家。

            晚上我們又見麵了。他的回答最簡單不過了:他以為我知道呢。他根本沒想到我第一天晚上沒聽清他的名字——至少他是這麽說的——後來就沒有機會再提到他的姓了。再說他姓什麽也無關緊要,反正我們彼此相愛。我不問他我們的愛會有什麽結局。

            這個問題我隻問我自己。我是個小職員的女兒,住在分期付款的住宅裏,我母親連報紙都不讀,星期六我父親去酒館玩斯卡特牌,我母親在家煮豆兒做豆醬。裏厄內克家在市郊有座大莊園,菲利普的生父是飛行員,在戰爭中陣亡了。他家莊園舉行的各種慶祝活動經常登載在畫報上。我會唱歌跳舞、畫兒也畫得不錯,我算是個美人兒,能夠給自己描繪各種前程。但我該怎麽把自己的父母介紹給裏厄內克家呢,這是我無法想象的事。

            我們不談這件事。我不想破壞我們的關係,我信任他。他溫柔敏感,對我一往情深,我隻希望我們能像現在這麽一直好下去。秋天他又該繼續他的學業了,還有兩年他就畢業了,我們會結婚的。說起他們家他總是那麽充滿蔑視,以致我隻是為他擔心,而從不曾為我們擔心。

            他送了我一枚金戒指,是兩個擰在一起的窄環。

            然後我就收到了他那最後一封信。那是在我們最後一次幽會的頭一天,他馬上就要去M城了。

            我肯定是暈了過去。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躺在床上,一位醫生用嚴肅的目光向下望著我。當他問我能不能說話時,我覺得這個問題問得毫無道理。我想我大概是在做夢。所以我對自己不能說話並不感到驚奇,我隻是想醒來。不能說話挺難受的,但我那時非常累,希望能長長地睡一覺,盡管我奇怪地夢見我父母神色焦灼地坐在我的床邊,我母親在號啕大哭,我父親一言不發、束手無策。後來醫生轉身和我父母一起走了出去,我為能繼續睡覺鬆了口氣。

            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明白自己真的不能說話了。我想起了菲利普的信以及我是如何讀這封信的,再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母親肯定找到了那封信並且讀了,因為她什麽也不問我,因為也沒什麽可問的了。療養院的大夫們想從我這兒知道我還能想起什麽,菲利普寫了些什麽,但我不告訴他們。他們說這很重要,得說出來,否則沒法恢複健康。但我認為永不提起這件事更重要。也許我為自己相信了他而感到羞恥,我突然堅信他一直在欺騙我,跟我處朋友不過是為了打法整個夏天那些無聊的日子,也許他跟他的朋友打了賭,他能夠成功地引誘我。今天我不這麽想了,我認為他是個軟弱的人,跟我一樣不願拿主意。當他在家裏提出想娶我時,他馬上就明白了這個念頭有多麽荒謬。我不認為是錢起了決定性作用。但當時我的想法卻不是這樣。那時在療養院我做各種練習,給我父母寫了短信。晚上我閱讀,那兒的圖書館藏書相當豐富,我毫無選擇地遇到什麽讀什麽,我讀得很慢、很有興致、有時還確實很投入。我對看到各種生活在我麵前演示很滿意,那些不幸的愛情故事和其他故事,法國小說、美國小說、德國小說,有個故事始自一所英國農莊,結束在南美。我不去區別好壞,也不管故事講得是否引人入勝,這種閱讀要求不高,就像動物在吃草。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我當時肯定病得不輕,否則人們不會讓我這樣一位在法定保險公司投保[8]的姑娘在療養院裏一住好幾個月,更何況我當時本來還應該去全日工作。我在療養院每天隻是吃、說話、閱讀和在戶外進行體育鍛煉。我當時根本沒想到這些,我想得本來就不多。經人提醒後,我也能看到天是藍色的,看到那地方風景優美。我看到自己的衣服都顯得又肥又大,我看到吃晚飯時發的奶酪很不錯。我知道父母愛我。我要是照鏡子,能看到自己依舊很美麗,稍微有點瘦和慘白,對一個來自偏僻小城的姑娘來說有些太美了,但美是天生的。醫生們請我的父母從家給我帶點兒我喜歡的東西來。我母親想起了那麵鏡子,那是我從很早就去世了的外祖母那兒得到的遺物,一麵橢圓形的化妝鏡,周邊鑲著精致的鍍金鏡框。那把鏡子曾掛在我屋裏,我常站在它前麵端詳自己。鏡子比我的腦袋大不了多少,要是我站在它前麵梳理自己的頭發——我長著一頭很難梳理的卷曲頭發——剛好還能看到鎖骨間的凹陷部。醫生們對我母親的主意大加讚賞,這樣一來我在療養院又多了一項練習:每天得站在這麵鏡子前十分鍾,觀察鏡中的自己。 我應該看到自己是個漂亮的年輕姑娘,我的生活還沒有真正開始。但我看到的和我知道的絲毫也引不起我的興趣。藍天不能讓我高興,肥大的衣服不能令我害怕,奶酪吃在嘴裏味同嚼蠟。父母的愛對我也無所謂,我想這是他們的悲哀,我隻是想,我對此沒有感覺。我對自己也沒有任何感覺。

            這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回了家,又重新開始了工作。這期間布倫納先生已經有了新的“右手”,我換到了推銷科。在父母的命令下我參加了保齡球俱樂部。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了烏爾麗克,我們兩人都站了下來,但卻不知道彼此該說什麽好。我和母親一起為自己做新連衣裙。星期六晚上我在漢斯、弗雷迪和恩斯特的中間坐在長條椅上,對麵坐著馬吉特和烏爾蘇拉,恩斯特講著他那些故事中的任何一個,等別人笑的時候,我也跟著笑。我和恩斯特一起去伊爾米那兒,她當時是第一個,也許甚至是唯一一個讓我有些喜歡的人。

            後來有一個星期六我在報上讀到了菲利普的訂婚啟事,女方叫莉亞娜·韋斯特霍夫,我不認識,但這個名字我聽說過,因為F城有一家叫這個名字的銀行。婚禮將在裏厄內克莊園舉行。

            另一件事今天也登在了報紙上。行人受了致命傷,因駕駛員肇禍後潛逃將立案偵查。誰目擊到了什麽應與刑警取得聯係。

            但沒有人會看到什麽。天下著雨,幾乎已經黑了,這種天氣沒人出來散步。至少不會到通往城外的公路幹線上來散步,因為這裏既沒有商店也沒有可供狗往上撒尿的樹木。沒有人會看到什麽。



[1] 德國因光照少,所以人們常到日光吧去接受紫外線照射。日光吧中有許多結構如同貝殼日曬床,分為底座和艙蓋兩部分。底座固定,艙蓋可以開合,方便“日曬者”進出。底座和艙蓋內側排列有多根紫外線燈管。使用時人平躺在日曬床上,暴露需照射部位皮膚,閉合艙蓋打開電源,紫外線燈管發出的紫外線模擬自然日光中紫外線對人體進行照射。照射時間根據原膚色的不同而異。

[2] 膨化食品,主要成分為玉米麵,花生含量不超過32%

[3] 原西德幣種,相當於中國的分。

[4] 按德國習俗,新娘要用平日節省的芬尼來購買結婚時穿的鞋,以表示善於勤儉持家。

[5] 德國雇主一般在每年十二月給雇員發雙工資作為獎金。

[6] 在德國不熟悉的人彼此用尊稱“您”來稱呼,比較熟的朋友則以“你”相稱。此處主人公看出她與菲利普的關係有進一步發展的可能。

[7] 尼古勞斯·萊瑙(Nikolaus Lenau1802-1850),奧地利作家。

[8] 這類投保人一般收入較少,得病住院也不能享受住單間、挑醫生等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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