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納百川

人生苦難多多,堅守樂觀天性
正文

凍雨

(2009-02-07 03:51:14) 下一個

我驚異心髒居然那麽小。 它在病人打開的胸腔中迅速而有規律地跳動著。 肋骨被兩把金屬夾鉗左右撐開。 外科醫生的手術刀必須 劃過一層厚厚的脂肪 , 而傷口竟然不流血,我不禁感到奇怪。 手術進行了兩個小時 , 接下來蓋著病人的綠色被單被拿走了 , 我們麵前的手術台上赤身裸體地躺著一位老年男子。 他的一條小腿被截肢了 , 肚子上還有以前動手術所留下的三條大傷疤。 他的胳膊被左右伸展固定著 , 就好像他要擁抱什麽人似的。 我掉轉了身。

“有趣嗎 ? ” 當我們後來一起喝咖啡時外科醫生問道。

“心髒是那麽小,”我說,“我想還是沒有看到這一切更好些。”

“心髒雖小,但卻十分堅韌 , ”他說,“我原本是想學精神病學的。”

我到醫院來是為了報道一位年輕女病人的情況。她得了結核病,在另一家肺病醫院接受治療時染上了一種不治之症。

起初這位女病人同意與我交談,但當我來到醫院以後,她又變了卦。我等了兩天,在醫院院子裏散步,抬頭往她住的房間的窗戶那兒看,希望她能看到我。為了讓我不覺得等待的時間太漫長,第二天主治醫生問我想不想去看動手術。第三天早上,結核病病房的醫生打電話到我的旅館,告訴我,他的女病人現在願意與我交談了。

結核病病房在 醫院邊緣地帶的一座老樓裏。 帶有遮棚的大陽 台上看不見一個人。窗戶上和走廊裏已經掛上了迎接聖誕節的裝飾物。我看了看廣告張貼板上貼的條子,一份是提供登門理發服務的,另一份是出租電視機的。一位護士幫我穿上一件綠色的, 從後背扣扣子的罩衫,接著又遞給我一個口罩。

“ 隻要她不直接衝著您咳嗽,拉麗沙的病對您其實並沒有什麽危險性, ” 她說, “ 但還是小心為妙。 ”

“ 要是您最近哪個晚上有空, ” 我說, " 我很願意跟您談談…… "

拉麗沙坐在床上,我本想和她握握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隻是向她問了個好。我坐了下來,拉麗沙看起來蒼白而消瘦,她的眼睛是深色的,濃密的黑發未經梳理。她穿著一身運動服,腳上是粉紅色的室內穿毛織便鞋。

我們第一次見麵時談得時間並不長。 拉麗沙說她累了 , 覺得渾身不舒服。 當我向她介紹自己和我所供職的雜誌時 , 她好像絲毫也不感興趣。 她說她現在閱讀不多, 開始時還 讀一些 , 現在不讀了。

她拿了一個沒有五官的獨臂娃娃給我看, " 這是給我女兒的聖誕禮物,本來在她生日的時候就想送給她了 , 但沒能織完。 我總想動手織 , 可還是看了電視 , 要不就是大夫來了 , 或是開飯了什麽的,結果到了晚上一點進展也沒有。 日日如此 , 周周如此 , 月月如此…… "

" 是啊, " 我說。

娃娃其醜無比,拉麗沙從我手中接過娃娃 , 擁抱著它 說 : “隻有有人在我這兒時 , 我才能織。 要是有人在我這兒 , 我就能織。”

然後她說 , 現在她想看一部格瑞絲 • 凱莉和阿勒斯 • 圭內司主演的電影。 她說 這部電影她昨天在別的頻道已經看過了。 格瑞絲 • 凱莉演一位公主 , 她愛上了一位王子。 為了讓這位王子吃醋 , 她裝作愛上了家庭教師。 而這位家庭教師卻早就愛上了這位公主……

“教師說 , 你就像是海市蜃樓。 他說 , 人們看到一幅美麗的圖像 , 向它衝過去 , 但已經是過眼煙雲 , 人們永遠再也見不到它了。 後來她也愛上了這位教師並吻了他 , 僅僅一次。 她的教父 , 也就是她的一位叔叔說 , 當人們意識到幸福時 , 幸福已經不複存在了。 最後她仍舊嫁給了那位王子。 那位老師走了, 因為他說 , 你就像是一隻天鵝, 在湖麵看上去總是那麽儀態萬方 , 沉著平靜。 但你永遠不會踏上岸, 因為上了岸的天鵝看上去就像是隻苯鵝。 身為鳥 , 卻永遠不能飛翔 , 夢想著一支歌 , 卻永遠不許吟唱。”

醫院坐落在城外的 一條高速公路旁邊 , 位於工業區。 我在附近一家旅館租了個房間 , 這家旅館是新蓋的 , 看上去俗不可耐。 到目前為止 , 我僅僅在吃早飯時見過其他的客人 , 他們大部分看上去像是各公司的業務員。 後來 , 當我開始讀報紙時 , 一對男女走進了餐廳。 女的比男的年輕許多 , 他的言行舉止如此動情 , 以致我認為他一定是個有婦之夫 , 而這位女的準是他的情人或野雞。

旅館的地下室設有桑拿 , 這天晚上我讓他們把十五馬克的帳記到住宿費中 , 就去了桑拿室。 我走進一間寬敞而沒有暖氣的房間 , 裏麵隻有兩個力量訓練器和一張乒乓球台。 一扇門上掛著 “羅馬蒸氣浴” 的牌子,裏麵天花板上的擴音器中飄出輕音樂的聲音。 浴室的牆壁和地麵都鋪著白瓷磚,裏麵空無一人。 我在桑拿室的隔間中坐下。 我出了汗 , 但隻要一出去衝淋浴 , 就凍得渾身發抖。

第二天我又去了拉麗沙那兒。 她說 , 她感覺好一些了。 我請她談談自己 , 她談起了她的家庭 , 她的家鄉哈薩克斯坦 , 那裏的沙漠和她的生活。 我避免問到她的病情 , 但不知什麽時候她自己開始講起她的病。 兩小時後她說她累了。 我問她 , 第二天是否還能來找她 , 她說可以。

在我離開房間之前 , 還環視了一下四周 , 記了幾筆 : 一張桌子 , 兩把椅子 , 一張床 , 印有黃花的塑料簾子後麵是洗手池 , 到處是用過的紙巾 , 牆上掛著一個孩子的照片和一個空的基督降臨節巧克力月曆 [1] 。 電視機一直開著 , 聲音被關掉了……

拉麗沙不解地望著我。

“環境氛圍,”我說。

當我回到旅館時 , 攝影師到了。

當天晚上我與結核病病房的護士古德龍有個約會,我打電話問她能否帶個同事一起來。 我們四個人——攝影師和我加上兩位護士古德龍和伊馮娜 在 一家希臘飯館就餐。

當我飯後點上一支煙時 , 伊馮娜問“你吸煙多長時間了 ? ”

“十年了。” 我說。 她問我一天吸多少 , 然後我 們一起計算出我這輩子已經抽了多少根煙。

“總還比得肺結核強。”我說。

“肺結核並不可怕 , ” 伊馮娜說 , “六個月之內就能康複,而且這個病能增強性欲。”

“真的嗎 ? ”

“人們 都這麽說。 也許隻是以前如此 , 當人們還死於肺結核的時候。怕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他正在寫拉麗沙 , ” 古德龍說。

“這是個 很糟糕的病案 , ” 伊馮娜邊說邊搖了搖頭。

“我一點兒也不害怕被傳染上 , ” 我說。

“我們也常常不戴口罩就進她的屋 , ” 伊馮娜說。

與正在跟攝影師聊得火熱的古德龍比 , 我更喜歡伊馮娜。 我衝攝影師擠了擠眼 , 他笑了 , 也衝我擠了擠眼。

“你們擠得什麽眼呀。” 伊馮娜邊說邊笑了起來。

當我第二天與攝影師一起到拉麗沙那兒時 , 她非堅持要換身衣服。 她把黃色簾子隨便拉了拉 , 我看到了她那蒼白而消瘦的身子。 我想 , 她大概已經習慣了在簾子後麵脫衣服。 我轉過身向窗邊走去。

當拉麗沙從簾子後麵走出來時 , 她身穿牛仔褲和一件顏色鮮豔帶花紋的毛衣 , 腳上穿著平底黑漆皮皮鞋。 她說 , 我們可以到陽台上去 , 但攝影師說房間裏更好。

“顯得更有氣氛。” 他說。

我看到他戴著口罩直出汗,當他為拉麗沙拍照時 , 她露出了微笑。

攝影師走後她說 : “他是個‘漂亮’的男人。”

“所有攝影師都是漂亮的 , ” 我說 , “人們隻願意讓漂亮的人給自己照相。”

“這裏的大夫們也都個個漂亮 , ” 拉麗沙說 , “而且健康, 他們 是不會生病的。”

我告訴她大夫的自殺率是很高的 , 但她不願相信。

“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 ” 她說 , “我絕不會這麽做的。”

“你知道還有多長時間…… ? ”

“半年 , 也許 9 個月……”

“就一點別的辦法都沒有了嗎 ? ”

“沒有 , ” 拉麗沙苦笑著說 , “已經擴散到了全身 , 到處都腐爛了。”

她給我講了她第一次住院的情況 , 當時她以為自己痊愈了。 後來她懷孕了並結了婚。

“要不是得病我還沒勇氣結婚呢。 在我住院生孩子的時候 , 病又複發了。 病發展得很慢 , 頭六個月他們讓我在家接受治療。 後來他們說這對孩子太危險了。 我是那麽怕 , 怕把孩子們給傳染了。 但她們是健康的, 謝天謝地 , 兩個孩子都健康。 複活節的時候我還在家, 我丈夫做的飯。 他說 , 大夫們說六個月以後你就會恢複健康, 十月份 , 當紮布麗娜過一周歲生日的時候 , 你就 可以出院了。 五月份我過生日時 , 他給我買了這個結婚戒指。”

她小心翼翼地從手指上摘下戒指 , 把它攥在手心裏說 : “以前我們沒有錢 , 我們買了家具 , 電視機 , 還有紮布麗娜所需要的東西。 我們當時覺得 , 戒指並不是那麽急需。 然而, 五月他給我帶來了這個戒指,他說 , 現在我們需要它了。”

接著拉麗沙說 , 她想看看我的臉。 她戴上了口罩 , 我把我的口罩解開。 她默默地端詳了我好長時間 , 這時我才發現她的眼睛有多漂亮。 最後她終於說看好了 , 這樣我又把口罩戴上。

這天晚上我們和兩位護士去洗桑拿。 當攝影師提此建議時 , 古德龍哧哧直笑 , 但伊馮娜馬上就同意了。 一開始我幾乎沒出汗 , 所以當沙漏 [2] 早已滴盡時 , 我仍就坐著沒動。 攝影師和古德龍先後走了出去。

“我應該澆點水嗎 ? ” 伊馮娜問道。 不等我回答 , 她已經把水澆到熾熱的石頭上。 隻聽嘶的一聲 , 接著就傳出了一股薄荷味。 我們麵對麵地坐在朦朧的桑拿室中。 在昏暗的燈光下 , 伊馮娜出透了汗的身子閃著亮光 , 我暗想 , 她身材真美。

“洗男女混合桑拿你不覺得別扭嗎 ? ” 我問。

“為什麽 ? ” 她反問道。 她說她是某健身俱樂部的成員 , 經常洗桑拿。

“我不喜歡這樣 ? ” 我說 , “光著 , 卻裝得那麽若無其事。 我們畢竟不是動物。”

“那你為什麽還來了 ? ”

“這兒也實在沒什麽別的消遣了。”

當我們終於離開桑拿室時 , 古德龍和攝影師又進來蒸第二遍。 從這時起 , 我們一直互相交替。 我們在外麵休息時 , 他們在裏麵蒸 , 我們蒸的時候 , 他們則洗淋浴並休息。

我躺在伊馮娜旁邊的一張臥榻上。 我轉過身望著她。 她在翻看一本汽車雜誌 , 由於空氣潮濕 , 雜誌的紙失去了光澤並卷曲了。

“我不能想別的 ,” 我說 , “一個裸體女人就是一個裸體女人。”

“你結婚了嗎 ? ” 她仍舊看著手中的雜誌漫不經心地問道。

“我和我女朋友住在一起 , ” 我說 , “你呢 ? ”

她搖了搖頭。

蒸了三遍桑拿後我們蒸夠了。 當伊馮娜穿衣服時 , 我覺得她比在桑拿室更裸了。 然後我們打乒乓球 , 攝影師和古德龍坐到力量訓練器上看了一會兒。 後來古德龍說她有點兒冷 , 他們二人就到樓上酒 吧去了。 伊馮娜乒乓球打得不錯 , 贏了這一局。 我要求再來一局贏回賽 , 結果她又贏了。 我們大汗淋漓 , 於是又去衝淋浴。

“我們去喝點兒什麽吧 ? ” 伊馮娜說。

“男人更直截了當 , ” 我說並感到自己的嗓音有些發顫。

“為什麽 ? ” 她一邊係鞋帶一邊平靜地問。

“我不知道 , ” 我說。 然後我問道 : “你願意到我房間來嗎 ? ”

“不 , ” 她驚愕地盯著我說 , “絕對不願意。 我憑什麽要到你房間去 ? ”

我說很抱歉 , 但她卻轉過身走了。 我跟著她上樓梯來到酒 吧。

“你走不走 ? ” , 她對古德龍說 , “我要回家了。”

她們倆走後 , 攝影師問我怎麽回事。 我告訴他 , 我問過伊馮娜願不願到我房間去。 他說我是個笨蛋。

“你愛上她了 ? ”

“我不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 ? 我們到這兒到底幹什麽來了 ? ”

“你可千萬別愛上你那位漂亮的女病人。”

“你覺得她漂亮嗎 ? ”

“是的 , 她有一股韻味。 但一個耍筆杆子的往往看不到這一點。”

他笑了 , 把胳膊搭到我的肩膀上說 : “來 , 讓我們再喝杯啤酒。 沒有女人我們也能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

第二天攝影師走了。 結核病病房的護士們對我的態度遠不如以前友好。 我沒有見到伊馮娜 , 但我估計她的嘴沒閑著,我不在乎。

“您還想來幾回呀 ? ” 護士長問。

“直到我收集到足夠的資料 , ” 我說。

“我希望您不要利用她的處境。”

“您這是什麽意思 ? ”

“雷曼女士半年來一直受隔離。 她對任何類型的關注都很敏感。 如果她失望了 , 那 會對她的病情發展起負麵作用的。”

“沒有人來看望她嗎 ? ”

“沒有 , ” 護士長說 , “她丈夫不來了。”

拉麗沙又穿上了她的牛仔褲。 頭發梳理過 , 還化了妝。 我望著她 , 心說攝影師沒說錯。

“最糟糕的是 , ” 拉麗沙說 , “沒人碰我。 已經有半年了 , 碰也是戴著橡膠手套。 半年來我沒有吻過一個人。 我注意到了……當我丈夫送我到這兒來的時候 , 我就注意到了 , 他怕我。 他吻了吻我的麵頰說 , 隻需要六個月……。就好像我是從這會兒開始才生病的,頭天晚上我們還一起睡了覺。 最後一次 , 當時我沒想到會是最後一次。 當我們來到醫院 , 他突然就怕起我來了。 我現在仍能想起他穿著褲衩刮胡子的模樣 , 當時我在整理梳妝用的東西。 他說 , 把這管牙膏拿 上 吧 , 我再買新的。 他讓我拿 , 我就拿了。 "

她說 , 她有時吻自己的手 , 胳膊 , 枕頭 , 椅子。 我無言以對,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拉麗沙躺下去哭了起來,我走到她的床邊 , 把手放到她的頭上。 她坐起來說 : “你得給手消毒。”

我為自己的故事收集了足夠的資料。 晚上我在城裏吃飯, 但我忍受不了那份熱鬧 , 很快就乘車回工業區去了。 當我在總站下車時 , 不由得想起了拉麗沙。 她告訴過我 , 有一次傍晚她從醫院跑了出來 , 因為一位護士忘了鎖房間門。 她一直走到汽車站,她站在不顯眼的地方看著下班的人們如何離開工廠。 她想象她也下班了 , 正在回家的路上。 她還得抓緊時間在路上買點東西 , 然後回家去給丈夫和孩子做飯,吃完飯他們會一起看電視。 後來她就回醫院去了。

天還不晚, 我步行穿過工業區, 在醜陋的廠房中間有幾幢新建的獨宅。 它們在周圍環境 映襯下看上去顯得很微小 , 就好像它們的建造尺寸與別的獨宅不同似的。 一幢房前 , 一個男人正在把電蠟燭 [3] 掛到一棵樹上去。 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子站在房門前看著 , 女人在抽煙。 旁邊一家的窗口射出燈光, 一個係圍群的男人正在布置餐桌。 我問自己 , 他是等待來訪呢 , 還是為自己或是他的家庭掌勺? 遠處傳來高速公路上風馳電掣的汽車聲。 我走回了旅館, 天氣變涼了。 伊馮娜坐在酒吧那兒,我坐到她身邊 , 要了杯啤酒 。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 然後我說 : “你常到這兒來嗎 ?”

“我是因為你來的 , ” 她說。

我向她解釋那天說的話並無惡意。

“我不是那種人 , ” 她說。

“我也不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那許多病人……我感到這裏什麽都無足輕重。 一切清規戒律都取消了。 而且我們必須抓緊 , 因為一切都轉瞬即逝。”

伊馮娜說 , 要是我願意 , 我們可以到她那兒去。 她說 , 她住在離這兒幾公裏的一個小村子裏, 她的車就停在旅館門前。

伊馮娜車開得飛快,“你這麽開 , 我們非得把命搭上不可 , ” 我說。

她笑著說 : “在我所擁有的東西中 , 車是我的最愛。 它讓我能夠自由馳騁。”

伊馮娜住宅裏的家具由鍍鉻鋼管和玻璃組成。 一個角落裏放著紅色的啞鈴,走廊中一個小鏡框裏鑲嵌著一張紙 , 上麵寫著 : “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

“你的屋子裏很冷 , ” 我說。

“是的 , ” 伊馮娜說 , “這大概不會有什麽變化。”

“你相信嗎 , ” 我問 , “人能得到所想得到的一切 ? ”

“不信 , ” 伊馮娜說 , “但我情願相信。 你呢 ? ”

“我沒有得到你。”

“人是無法得到的 , ” 她說 , “如果你確實想要……而且肯花時間……”

我說 , 我沒有時間。 伊馮娜走進了廚房 , 我跟著走了進去。

“礦泉水、橙汁、麥芽啤酒還是茶 ? ” 她問。

我們選擇了茶 , 伊馮娜向我講起她的工作以及她為什麽當了護士。 我問她業餘時間都做些什麽 , 她說進行體育鍛煉。 晚上她往往累得不願再出去了,周末她 會去看望自己的父母。

“我知足” , 她說 , “我過得不錯。”

然後她把我送回旅館。 告別時她吻了吻我的麵頰。

第二天早上下了小雪。 去醫院路上的水窪結了冰。 在報紙上我讀到 , 昨天在國道高速公路上有四人開車因 霰 而喪生。 通欄標題為《凍雨》。

拉麗沙已經在等我,她講了昨天看的一部電影。 然後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 最後她說 , 要是體重減少得太多 , 她將死於日益嚴重的衰弱或是咯血。 那時人會咯血 , 不多 , 一小杯, 並不疼 , 但死得很快 , 隻有幾分鍾 , 而且會突然發生。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 ”

“我以為你對這些感興趣。 你不是為此而來的嘛。”

“我不知道 , ” 我說 , “是的 , 也許。”

“我無法和這裏的任何人交談 , ” 拉麗沙說 , “他們都不對我講實話。”

然後她望著地麵說 : “盡管我這麽虛弱 , 但仍有性欲, 我和我丈夫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 , 我們每天都做愛。 有時……有一次我們在樹林裏做愛。 我們去散步 , 樹林裏很潮濕 , 有股泥土的味道。 我們是站著幹的 , 我靠在一棵樹上。 托馬斯害怕被過路的人看見。 ”

拉麗沙走到窗前向外看。 猶豫片刻後她說 : “在這兒我……自娛。夜裏 , 隻有夜裏。 你也在夜裏手淫過嗎 ? 因為我可以想象……因為……我知道自己的興奮點在哪兒……因為……護士們進屋 從 不敲門……隻要人活一天 , 性欲就不滅。 "

她又沉默起來,電視裏在播放一部動物片,聲音被關掉了。 我看到一群羚羊無聲地在草原上奔跑。

“聖誕節前馬上又該放那些老電影了 , ” 我說。

“這是我在醫院裏過的第一個聖誕節 , ” 拉麗沙說 , “也是最後一個。”

當我離開病房時 , 在走廊裏遇到了伊馮娜。 她微笑著問 : “你今天晚上做什麽 ? ”

我說我得工作。

我穿過醫院院子 , 第一次注意到不同窗戶上出現的許多麵孔。 我發現 , 來探視者比病人走得快。 有幾個人在低頭哭泣。 我希望日後當我哀悼某人時 , 不會感到羞愧。 醫院邊緣處的小型高爾夫球場上已蓋滿落葉。 拉麗沙說樹林裏有鹿 , 還有鬆鼠,她喂落到她陽台上的鳥。

晚上的時候 , 我又穿過工業區。 在一家快餐店我買了個漢堡包。 我來到一幢巨型建築前 , 是個家具城 , 我走了進去。 入口大廳放著幾十把沙發椅 , 模擬展示著幾十個電視之角。 我走過不同生活方案雲集的地方 , 驚異這些方案彼此是那麽相 像 。 我試圖想象這件或那件家具擺在我的住宅裏。 接著我又想到了拉麗沙 , 我問自己 , 她和她丈夫看電視買的是哪種沙發椅。 我想到她丈夫 , 他現在一個人坐在屋裏 , 也許在邊喝啤酒邊思念拉麗沙。 我也想到了她的孩子 , 我想不起來她叫什麽名字了, 她現在一定已經睡著了。

家具店出口處擺著大筐大筐的聖誕節裝飾物 : 串燈 , 裏麵有燈光照明的塑料雪人以及做工不是很細的 , 表現耶穌誕生於馬槽的小雕像。 當我離開家具店時 , 在玻璃門上讀到“我們歡迎您的來訪 , 星期一至星期五 : 10─20 點 , 星期六 : 10─16 點”。 外麵天已經黑了。

第二天我離開了這裏。 走前還去了一趟拉麗沙那兒 , 為了向她告別。 她又向我講起她年輕時在哈薩克斯坦度過的時光 , 講起沙漠和她的祖父 , 也就是她父親的父親 , 是他從德國向東移居的。

“當他快咽氣的時候 , 牧師來了。 他們還交談了一會兒。 他已經一把年紀了。 牧師問道 , 安東——我的祖父叫安東—— , 你這輩子過得怎麽樣 , 過得如何 ? 你猜我祖父是怎麽回答的 ? 冷 , 他說 , 我一輩子都覺得冷。 其實那兒夏天熱得不行。 但他說我一輩子都覺得冷。 他一直沒有能習慣沙漠的生活。”

她笑了 , 然後說 : “日子過得真快。 有時我把電視機關掉 , 好讓時間別過得那麽快。 可是那樣一來我反而覺得更加難以忍受了。”

她講起哈薩克斯坦的一個鄰居 , 這位鄰居電視 的 顯像管壞了。 可每逢他打開電視的時候 , 總要盯著一片漆黑的屏幕看。

“就好像人們在夜裏從窗戶往外看 , 因為人們知道 , 盡管看不見 , 外麵還是有東西 , ” 她說 , “我害怕。 而這種恐懼感不再離我而去 ,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她說 , 這種害怕的感覺就好像人失去了平衡。 類似在跌倒前的瞬間感到被撕裂 , 向四麵八方爆裂開去似的。 有時像饑餓 , 像窒息。 有時她覺得好像被壓扁了。 拉麗沙說得很快 , 我覺得她好像想把過去幾個月的全部想法都告訴我似的。 她似乎想讓我成為證人 , 把她的一生講給我聽 , 讓我把她的一生記錄下來。

我站起來向她告別。 她問我會不會來參加她的葬禮 , 我說不會 , 大概不會。 當我在門口再次轉過身來時 , 她在看電視。下午我踏上了歸程。

兩周後我給拉麗沙寄了些巧克力。 我沒有給她寄去她的照片 , 因為照片上的她看上去已然病入膏肓。 她沒有再與我聯係,伊馮娜給我寫了兩封親切的來信 , 但我沒有回複。

半年後 , 當我參加完一次報道工作回來時 , 信箱裏放著一份訃告。 主治醫在末尾寫上了“致以友好的問候”幾個字。

原著:彼得·施塔姆(eter Stamm) [瑞士德語作家]

[1] 一種為增加節日氣氛 , 主要以兒童為對象的月曆。從聖誕節前的第四個星期日開始直至十二月二十四日 , 每天打開月曆上的一個小窗口 , 就可以得到一塊巧克力 , 並可看到一幅宗教內容的圖畫。此處 ' 空的 ' 是指巧克力已被吃完。

[2] 桑拿室中計時用的 , 一般滴完一次為 15 或 20 分鍾。

[3] 聖誕節裝飾物 , 蠟燭形狀 , 但不用明火 , 而用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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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納百川 回複 悄悄話 原文叫Blitzeis, 是瑞士德語,等於德國的Glatteis,就是那種零度結的薄薄的一層冰,開車的人最頭痛的。我原來從驟雨一詞引申,自創了一個驟冰,問了好幾個人,大家都不願意承認。正好去年國內鬧凍雨,我就給給成凍雨了,據說也是立馬結成冰。至於作者的原意我也揣測不清。
巴黎細雨 回複 悄悄話 納納,為什麽叫凍雨呢,你怎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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