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納百川

人生苦難多多,堅守樂觀天性
正文

香腸與愛情 (德) 埃 · 海登萊希

(2009-02-14 09:15:04) 下一個

當時哈裏電影學院剛畢業,成績出眾,不久就有機會拍他自己的第一部片子。讚助費得到了批準,拍攝班子歸他調遣,電視台答應支持該片的製作並最終予以播出。那是七十年代中,我們大家都在念戲劇專業,而哈裏同時還上了電影學院。

哈裏喜形於色。他坐在我們的廚房裏不斷琢磨著這部片子,他想出了別出心裁的愛情故事、含義深刻的戲劇性場麵、具有雙重意義的喜劇,最後決定拍一部耐看的偵探片。

“這才是他們想看的。”他說,“偵探片他們總是需要,我必須一炮打響,先得創下票房紀錄,自己的理想以後總有機會去實現。”

哈裏是個現實主義者,要不然他現在也不會坐在聖莫尼卡,也不可能認識達斯廷 · 霍夫曼 [1] 。哈裏一向目標明確:他要當名導演。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用一部老超 8 攝像機在他爸爸的一個香腸店裏拍攝過《店中一日》:泡在店裏喝啤酒的流浪漢,傍晚下班後急急忙忙往嘴裏塞紅白相間的咖喱香腸和薯條的辦公室白領,忙裏偷閑來解解饞的家庭婦女。哈裏用老超 8 攝像機把他們都拍了下來,還配上了解說和音樂。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他的生活。

一部偵探片,但不能缺少愛情。一部反映師生生活的偵探片,這種氛圍與他自己距離不大,他了解。男學生愛上了女老師,不,還是男老師愛上了女學生更妙。他引誘了她,她的男朋友妒忌,謀殺,真相大白,眼淚,愛與死,太棒了!

他開始寫分鏡頭劇本,但這不是他的強項。哈裏善於運用畫麵,在我們的廚房裏他也完全稱得上是個能言善辯的男人,但分鏡頭劇本可不是那麽容易寫的,所以朋友們都得幫忙。我們和他一起編故事、推敲對話、提建議,他修改,我們喝阿爾及利亞優質紅酒,吃夾西紅柿奶酪的粘糊糊的吐司。分鏡頭劇本越寫越長,最後定了稿,電視台編輯大喜過望。一位有經驗的男演員飾演老師,一位既年輕又漂亮的女演員出演學生。有一天整個項目真的準備就緒了,開拍在即。

哈裏極為幸福和激動,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但等一等,似乎還有什麽事讓他放心不下。

“我也說不好,”他說,“但確實有件事還沒有搞定,那就是電影還缺個理想的開頭。我總不能讓她就那麽坐在教室裏熱烈崇拜他吧。多麗絲,一位熱戀中的十七歲姑娘會做什麽?”他問我。

虧他問得出來!我總是驚訝,男人和女人之間竟然還能建立起愛情關係,盡管他們彼此是那麽不了解對方。我十七歲時曾愛得痛不欲生。他是個小提琴手,麵色蒼白、頭發金黃。我熱情奔放,他則沉靜如水。正因為如此我才愛他,他的一切都與我截然不同。年輕的時候,人們總是愛上與自己不同的人。年長以後人們才尋找與自己類似的人,尋找安靜、理解、和諧和一致。但十七歲時一切都必須是新奇的、另類的、罕見的。我的鋼琴彈得一塌糊塗,他的小提琴拉得出神入化。我年輕而毫無經驗,他三十出頭,在樂隊裏有個固定的女朋友,還和一位戴頂大帽子的西班牙語女教師有豔遇。但他和我一起遠足散步,他握著我的手管我叫公主。他帶我到他的住處,用他的小提琴給我演奏柴可夫斯基和勃拉姆斯,我的心在顫抖,恨不得立刻嫁給他。當然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還有兩年才中學畢業。我們甚至沒有在一起睡過覺,當時還是六十年代!我們不過是偶爾接接吻。為了他我寫滿了一本又一本日記,寫他,寫給他。“今天我見到了你,這是金色的一天。”我寫道。我寫詩:“一切最終不過是一場等待,等待你,等待你的愛 ; 你深深、無法形容地深深充盈著我,就像眾多花朵的芬芳充盈著一座狹小的花園。”

今天我想自己大概是在什麽地方讀到過類似的句子,或許是從哪兒抄來的或改寫的。但當時覺得所有這些感情都隻能出自我的內心,沒有任何人會和我有同樣的感受,從書本上學來的東西與夢想的界限已經變得模糊不清。

一座狹小的花園……不錯,我念給哈裏聽,他大受鼓舞。

“太棒了!”他喊道,“她就是得給老師寫這種感傷詩!”

盡管過了這麽多年,憶起這些我的心中仍舊有些隱隱作痛。

“我用自己的心血替你把天空染成黑莓色,但你從未與傍晚一起降臨,我穿著金色的鞋子佇立在那裏。”我背誦,哈裏高興得在地毯上直打滾。“金色的鞋子,我受不了了!”他笑道,“這真絕了,你聽到了嗎,奧托?女人們穿著金色的心儀之鞋佇立在那兒等待著我們,來,把它寫下來,多麗絲,她正是該這樣含情脈脈地注視他。”

“埃爾澤 · 拉斯克 - 許勒爾 [2] ,”我冷淡地說,“這不是我寫的,這是埃爾澤 · 拉斯克 - 許勒爾的詩。”他問道:“我認識她嗎?她也是學戲劇的嗎?”

“不,”我傲慢地說,“你不認識她,埃爾澤 · 拉斯克 - 許勒爾是位不尋常的偉大詩人。你甭想在自己的電影裏移花接木。”

作為香腸店老板的兒子,哈裏聽不得“移花接木” [3] 這個詞。“我不是移花接木,”他說,“我是藝術性改編。”

“行了,”我說,“要是阿瑟·米勒 [4] 對瑪麗蓮·夢露說: ‘你是我見過的最悲傷的姑娘’,後者把這當作一句非常珍貴的話,是隻針對她講的,可一轉眼這句話已經出現在他下一個劇本中。這叫什麽?這就叫移花接木。在這方麵你們都是一丘之貉。”

“米勒做過這種事?” 哈裏問道,“這個詭計多端的老狐狸。來,多麗絲,別鬧別扭。這個電影會成為一部偶像型片子,我們大家都會世界聞名的,誰認識埃爾澤·什麽什麽米勒是何許人呀!動手吧,把你的日記看一遍,給我找出點什麽:愛情的折磨、悲歎、苦惱,全部思念的點點滴滴。聽著,我這樣開始:俯視校園,她和其他姑娘站在下麵,他站在三樓教師辦公室的窗前。他往下看,唰,拉近鏡頭,她的特寫鏡頭,她往上看,然後我聽到了她的心聲,你明白嗎?”

“她在想什麽?”奧托問,“她來例假了,拉丁文作業做得一塌糊塗?”

“笨蛋,”哈裏說,“她想……她想,就是嘛,她想什麽?多麗絲,這正是你得寫的:如果一個姑娘徹底墮入情網時她會想些什麽。金鞋、為天空染色什麽的,你知道的。我們似乎在聽著她如何思維和作詩,來,多麗絲,幫我寫出來。”

“你付什麽報酬?”奧托問,“心血是不能白費的。”

“你這家夥,”哈裏說,“別總這麽利欲熏心。你知道經費少得多麽可憐。多麗絲反正已經記下了全部愛情感受,她隻要把這些抄下來。或者把你的日記本給我,多麗絲,我自己找出最繾綣的段落。”

“你想得倒美,”我說,“你那油膩的手指任何時候都甭想碰我的日記本。”

“哈,”他說,“這也不錯,像瓦格納 [5] 一樣用個頭韻 [6] ,維古拉維阿,沃坦,沃格,用油膩而令人惡心的手指進行悲傷的祈求 [7] ……”他和奧托笑得流出了眼淚,然後哈裏點燃了一支煙,作為告別吻了吻我的麵頰並說:“多麗絲,我可就指著你了。星期一見。”

這是個令人傷感的周末。我沉浸在當時的愁苦中,我讀那位小提琴手寫給我的短紙條——“我的公主,”他寫道,“我們的愛高高地盤旋在搖搖晃晃的腳手架上,小心,不要睜開眼睛,我們在下墜……”

我讀一疊厚厚的情書,這些情書是我用褐色的墨水寫給他的,卻從未寄出過,信中我旁征博引世界文學中的名句,當然做了與他相關的改動。“我的小提琴手,你的笑容是那麽溫柔與細膩,就像古老象牙上的光澤、似鄉愁、又似聖誕之雪……”

這是誰的詩?裏爾克?為什麽我幾乎不再憶起這些,難道我現在的生活與當時那個熱戀中的年輕姑娘完全脫節了嗎?我怎麽了,我是什麽時候忘卻這一切的?當時我心比天高,自己想出和從別人那兒盜用的畫麵都堪稱別出心裁。今天我謹小慎微,我的心不再燃燒,沒能讓世界適應我的激情,我卻適應了世界。我在思考,誰該為所有這些損失負責。長大成人?大學生活?奧托的實用主義?我渴望能回到初戀時那種幼稚的情意綿綿狀態。

我一點點地追尋著自己感傷的過去,奧托情緒不好,他問:“我們到底還煮不煮這可惡的甘藍了?”我溫柔地回答道:“你煮吧,親愛的,我現在煮不了,我的心思不在這兒。”但後來我還是告訴他,他得先把洋蔥放在鵝油中煸一煸。

“秋季,哭泣著撲倒在地是多麽容易。” 1963 年 10 月我這樣寫道,今天我還清楚地知道,這句話出自一位匈牙利詩人,他的名字我早就忘了。我又回到了十七歲,門鈴馬上就會響起,金黃色頭發的小提琴手會弱不禁風地靠在門框上對我耳語:“嗨,公主,來,讓我們飛離這裏。”

當我因為他而傷心時,他那時曾為我寫道:你應逃避到那美好而僅僅屬於你的東西中去。

現在什麽是僅僅屬於我的呢?甚至我最隱私的日記都要被用到一部電影中去。我到底為什麽要同意這樣做呢?我想,我覺得這樣我的日記在這麽多年之後還能派上點用場,世人會聽到它們,雖然不知道這是我的靈魂在喊叫,但起碼能聽到某個靈魂在喊叫,是吧?

哈裏星期一打來電話:“嘿,我的愛情篇章如何了?”

“我正在寫,”我說,接著就給他念了起來:

“你用如此桂冠獎賞我的命運。

你成為今天的你完全靠自己,我卻不能和你相提並論。

有朝一日,即使我必須紅著臉承認,

我對你而言不過是稍縱即逝的瞬間,

你對我卻曾意味著我全部的青春!”

哈裏目瞪口呆,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還在聽嗎?”我問道。

“我的天哪,”他說,“這是你寫的?”

“不是,”我說,“是魯道夫· G. 賓丁 [8] 的詩,但我做了些改動。”

“接著寫,”哈裏說,“多寫點兒。我不在乎是某位米勒女士的詩,還是賓丁先生的詩。做些改動,省得我們惹上侵權的麻煩。注意別押韻,她畢竟不可能用詩句思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把桂冠、命運和稍縱即逝的瞬間什麽的都刪掉,就讓她想:我對你不過是瞬間,但你——你卻是——他是什麽來著?”

“你對我卻曾意味著我全部的青春!”我無力地說。

“沒錯,”哈裏說,“但不要‘曾’,風流韻事才剛剛開始,把‘曾’去掉,你對我卻意味著……等等。太棒了,我把它放到片頭,你知道,她走過校園,往上看,他恰巧也在往下看,然後……”

“然後,唰,拉近鏡頭。”我說道,“他看到她,我們聽到她的內心獨白。”

“完全正確!” 哈裏在電話裏喊了起來,“你是怎麽知道的?” “你已經講述過了。”我說。奧托從廚房喊道:“問問他出多少錢!他甭想白撿便宜。”

“他有什麽事?”哈裏問,我說:“明天晚上完稿。”

整個星期一我都在讀,熬了個通宵。我重溫了十七歲時的自己,找到許多連我自己都不能憶起的想法和曾讓我熱血沸騰的感情。我又看到瘦骨嶙峋的自己,總是穿一身黑,一支接一支吸煙,高跟鞋鞋跟高得不能再高,麵色蒼白地站在我那臉無血色的小提琴手身旁,他對我說:“唉,公主,你太年輕了……”。我說:“我覺得自己像春風中的一棵樹,一旦風暴來臨,它就會折斷。”我抄錄裏爾克的詩:“如果我生長在那裏,歲月輕盈,時光纖細,我將為你構想出一場盛大的慶典,我盈握你的雙手不會如此笨拙而恐慌,就像間或發生的那樣。”

他那時與我分手並不奇怪。啊,我多麽想今天能有機會與他重逢,向他解釋十七歲的姑娘是怎麽回事。

我從當時所有的詩、信和日記中為哈裏整理出充滿渴望的獨白,它是這樣開始的:

“我的最愛,脈脈含情地望著你的不僅僅是我的眼睛,而且是我的心。涉過無數夢的海洋我才來到你的身旁,現在千萬不要用你那鐵石般堅硬的心來折斷我的翅膀!我願永遠與你談情說愛,但你我都知道,真情無語。你是我的一切,我對你來說不過是瞬間……”

“這真是太棒了!”哈裏激動地說,“鐵石般堅硬的心、夢的海洋,你們女人為什麽總能想出這種比喻?這正是我所設想的,然後她向上望去,接下來……”

“……接下來,唰,拉近鏡頭。”奧托說。“天哪,多麗絲,你當時給那個可憐的家夥真寫過這種信?”哈裏說:“了不起,我寫不出這種信,女人總是讓人捉摸不透。這段獨白用在我的電影裏正合適,多麗絲,你真棒。”

他想吻我,但我把頭扭開了,心想:“你懂什麽。你能懂什麽?沒人給你寫過這種信,今後也不會有人給你寫這種信。你所有的電影都會缺乏心靈底蘊。哈裏,你的心對愛之烈焰的認識將局限在黑暗的剪輯室裏。”

好了,簡言之:哈裏的第一部電影已經極為成功——格裏梅獎 [9] 、金攝影獎 [10] 、基督教電影批評獎。如前所述,今天哈裏坐在聖莫尼卡,不僅認識達斯廷 · 霍夫曼,甚至認識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11] ,並且已經和威諾娜·賴德 [12] 合作拍過一部電影。

二十多年前,我當時在電視中聽到自己的話被既年輕又漂亮的女演員望著樓上的窗口喃喃道出,窗口站著老師,他若有所思地往下麵的校園望著,接下來,唰,拉近鏡頭。我想:也許現在我那年輕的,不對,應該說是年老的小提琴手正坐在什麽地方看電視,這些話他聽起來有些耳熟,讓他大為感動,他心中有什麽東西融化了。他將,噢不,他不可能知道這些話,因為這封信我從未寄出過。這封信我甚至沒有寫過,隻是為了這部電影,我才用當時的真實感情和盜用的引語設計了這封信,現在有八百萬觀眾在聽著它。他們聽時能感受到什麽嗎?他們會笑嗎?或許他們會憶起那樣一個時代,那時的感情還是那麽動人心魄,那麽光芒四射,猶如南方夏夜的滿月?

電視台播出這部電影兩周後,當我走進我們的廚房時,那裏放著一台大的老式鑄鐵香腸切片機,奧托正在用它切一根匈牙利色拉米香腸,切出的片薄得隻有幾毫米。

“這是什麽 ? ”我問道,“你從哪兒弄來的?”

“這個,”奧托說,“是世界上最棒的香腸和火腿切片機,是哈裏祖父的,哈裏剛才送過來的,算是給你那愛情獨白的報酬。行嗎?我看滿不錯。”

我也認為可以。為什麽不行呢?香腸切片機本身無可厚非。但隻要我和奧托用它切火腿、熏腸或是色拉密,我的心就隱隱作痛,就好像我自己的心被這台香腸切片機切成了薄片。

當我此後不久與奧托分手離開他時,我沒有帶走香腸切片機。奧托非常高興,至少切片機留在他那兒了。



[1] 達斯廷 · 霍夫曼:美國電影演員。

[2] 埃爾澤 · 拉斯克 - 許勒爾( 1869 -1945 ):德國著名女詩人。

[3] 此詞在德文中發音類似“香腸”一詞。

[4] 阿瑟·米勒( 1815 -2005 ):美國作家, 1956 年娶 瑪麗蓮·夢露為妻, 1960 年婚姻失敗。

[5] 裏夏德·瓦格納( 1813 -1883 ): 德國著名作曲家。

[6] 上一句中的“油膩手指”( fettige Finger )均以 f 開頭。

[7] 此處為文字遊戲,前三個詞均以 w 開頭,後六個詞均以 f 開頭。

[8] 魯道夫· G. 賓丁( 1867-1938 ):德國作家。

[9] 格裏梅獎:德國電視獎項,自 1964 年起每年頒發一次,此獎以德國西北廣播電台第一任台長的名字( Adolf Grimme )命名。

[10] 金攝影獎 :自 1965 年起由電視雜誌 « 傾聽 » 編輯部舉辦的媒體獎,頒獎對象不局限於電影電視,但以其為主。

[11]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1930 -):美國製片人、導演及演員。

[12] 威諾娜·賴德( 1971 -):美國電影演員。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