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對早期的移民來說,隻要你不是太過挑剔工作別總惦記著開豪華車坐寬大辦公室不是一步登天的活就頭不抬眼不睜的“頭號貴族”,隻要你不是太不近人情絕對過河拆橋走哪臭哪人見人煩的天下一字型大混蛋,你一定不會為工作發愁的。相反地,你還可能在部分工作中挑肥揀瘦或者理直氣壯地跟老板吹胡子瞪眼,不行,老子辭工!
但是,對那些剛下飛機看不懂英文報紙沒有什麽技術專長連自己的名字都拚寫不利索的新移民來說,在美國找工作恐怕隻能依靠華人開的職業介紹所或者是中文版的報紙雜誌了。
於是,問題來了。
以前在中國什麽都會什麽都行的行家裏手,一旦降臨美國就成了什麽都不懂什麽什麽都不會的新手,不要說人家老板用不用你了,超過90%以上的人恐怕連試工的機會都沒有。
現實的美國,需要的是馬上給老板賺錢的人,沒有人願意費事費力地培訓一個連自己住的地都不知道的新手。
我這個戴著眼鏡又很學生氣的生手,為了討到一份中餐館打雜的試工機會,曾不止三次地苦苦哀求職業介紹所的大姐,再雙手獻上40美圓的介紹費和噝噝冒著冷氣的一盒冰激淩。
連日的找工碰壁,幾乎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我,突然得到了試工的機會,興奮得幾乎一夜沒睡。望著愈見放亮的窗外,摸著日漸消腫的錢包,我暗下決心:隻要能留下我,工資低點沒關係,髒累幹什麽都行。
我騎著借來的自行車,早早地來到了位於VALLEY大街上,這個心目中的天堂。
這是一家門臉很小幾乎沒有任何特別的外賣店,幾個不幹膠貼字,沒有任何創意地胡亂粘在牆上,靜靜地表明店老板欠缺的審美情趣。透過落地大窗,隻看見兩張台子、六把椅子,外加一個擺飲料的玻璃台子,其它估計就是外賣的生意了。
比約定的時間拖後了大概一個小時吧,一輛7人座的舊車吱的一聲停在店前的空地上,估計是我可敬可親讓我等待多時的老板到了。
我想起來前朋友的囑咐,一溜小跑象迎接10年未見麵的恩人一樣,奔向車門前幫助老板開車門。
這個福建的小老板年紀不大,也就是35、6歲的樣子,屬於那種在一群人當中很難被發現者。可是,無論如何,那也是老板,得勤快點,我還指望在他這裏工作呢。
“去後麵,把東西搬下來。”小老板個頭不高,脾氣倒不小,不問我的姓名,不管我是不是來試工的,一見麵就是一個不耐煩。
“好的,老板。”我用近乎獻媚的語氣應和著,趕緊跑到後麵的行李箱。
8月的洛杉磯,天氣格外熱,從沒有幹過體力活的身體開始有些明顯的不適:當我搬了6個來回12個大箱子的草莓、蔬菜還有油鹽醬醋的什麽的時候,已是汗流浹背,一股股汗水越過眉毛直達嘴唇,好鹹。
用一雙髒手胡亂抹抹留下來的汗水,那邊老板又在叫我。
“你先把這些鍋刷刷,然後再告訴你要做什麽。”
順著老板手指的方向,一字排開的四個灶台上的四口大鍋映入眼簾。我這是第一次不是因為吃飯而走進美國華人開的餐廳。
鍋是夠髒了,昨碗打佯後的菜葉子經過一個晚上的發酵,餿味夾雜著垃圾箱飄來的臭味,真讓人一陣翻騰。
可是,我的內心還是一陣狂喜,看來,我給老板的第一印象不錯,還當場給我安排任務了呢。我樂顛顛地在窄小的後廚房忙前忙後。
兩隻觸慣了計算機鍵盤的手,此時在飄滿汙穢的油鍋裏上下翻騰。我親愛的讀者朋友們,怎麽也不會想到,他們喜愛的所謂作家,此時正在一家小得微乎其微的小吃店賣力地洗洗涮涮。而這一切,隻為了得到老板的格外開恩,留下我這個新手在店裏打雜。
“怎麽這麽久還沒刷完,你不明白在美國速度要快。快去,把蔥切了。記住,速度要快,有多快就切多快。”老板一邊埋怨我刷鍋慢一邊又下了第二道命令。
我急忙把車上搬下來的成捆的小蔥,快速塞進水龍頭下,一刻都不敢停留。
要快要快,我對自己說。淋了水的小蔥,堆得象座小山丘,我象移山的愚公一樣拚命切、切、切!
“停,快停,聽到沒!”老板突然衝了進來,大聲吼道。
“那麽嫩的蔥,你切那麽快幹嘛,把水份全切沒了。”老板怒氣衝衝地奪過我手裏的菜刀,自己緩緩地有板有眼地一刀一刀切著。
我不敢和他爭辯說是他讓我快切的,因為我害怕他把我辭退,要知道,我是多麽渴望一份工作。
“看見沒,就這樣切,一刀一刀切,照我的樣子做。切蔥都不會,真是夠笨的。”老板嘟囔著我聽不懂的福建話很煩躁地搖著頭。
我小心翼翼地把老板切過的蔥撥弄過來看著,憑心而論,我切的蔥花、蔥段,不但均勻,而且整齊。但是,他是老板,我的小命在他手裏,萬一他不開心就會讓我走,哎呀,平生第一次有了寄人籬下的無奈。
重新擺好菜板,站好丁字步,挺下有些僵直的腰板,我學著老板的樣子,這樣起碼他看著順心。
我一刀一刀異常認真地切蔥,希望老板高興地拍著我的肩膀說:不錯,你留下來吧。那時,我會激動地鞠躬,並且要當場要求把自己的工資降低一半,隻要你讓我留下來,千恩萬謝。
一聲獅吼把我從沉思中驚醒:“昂……,那麽慢,想死,切到天黑也切不完的。到一邊去,去,去。”老板的開始憤怒了,不再是抱怨那樣輕描淡寫了。
“你來美國多久了,怎麽什麽也不懂?!”老板憤恨地問道。
“剛三個月”,我怯生生地回答說。
“在美國速度要快。那麽慢,我的店都會讓你搞垮的。”老板一直在大喊。
“老板”,我生怕他生氣,又怕自己多說他還會生氣,想要解釋下的衝動硬生生吞咽在肚子裏。
“有話就講,囉嗦什麽?”老板的語氣稍稍壓低了些。
“我剛來,不知道什麽是快什麽是慢,麻煩您告訴我一個標準好嗎?比如說一秒鍾切一刀或者一秒鍾切兩刀?謝謝您,老板。”我鼓起勇氣說完了我要說的話。
“什麽一秒兩秒,我是老板,叫你快你就快,讓你慢你就慢。誰是老板你不明白嗎?真是的,新手他媽的能把人累死。”謝天謝地,好在老板嘟囔著出去了。
這個時候,一個高高大大的壯漢湊了上來:“哥們,打哪來的?”
在異國他鄉,一聲“哥們”差點感動得我流下眼淚來。
“我從山東來,來了兩個多月了,什麽工也找不到,今天來試工,老板又不高興。大哥,您從哪裏來的呀?”
“天津的,你他媽媽聽不出我口音嗎?跟你說,我是這家店大廚昂,你是來打雜的,你媽媽最好勤快點,別叫老板不高興,老板不高興就要找我麻煩,找我麻煩,你媽媽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說話帶髒字的天津話,此時聽起來也那樣順耳。
“不敢,不敢,您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大哥多關照昂,我什麽都不懂。”我隻求一份工作,別的什麽也不會去想。這是我的真心話。
正說著呢,一個老外朝這個天津大廚招手,大廚趿拉著浸滿垃圾水的拖鞋,滋滋嘰嘰地搖出去了。
我不敢耽擱,趕緊切蔥。
三個多小時過去了,小山一樣的小蔥,變成了綠白相間齊唰唰的蔥花。
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顧不得擦拭頭上的汗水和眼角被嗆出來的淚水,我趕緊跑到正在門前招呼客人的老板麵前,請示接下來的工作。
“現在才剛切完蔥??”老板滿臉詫異,把我弄得一頭霧水。我是切快了,還是慢了,還是不快略慢,還是太快了?我又一次忐忑起來。
“怎麽樣,感覺還行吧?”老板此時竟然變得親切異常,開始關心起我來了。
“很好,我覺得再做幾天就熟悉了,我一定好好做。”我說出了自己特別想說的話。
“是哪個職介所介紹你來的,我都給忘了。你現在回去告訴他,我要的是熟手,讓他另派一個有經驗的人來,你不行,快走吧。”老板很不耐煩地轉身走進了後廚房。
我楞在原地,足足10分鍾一動不動。
職業介紹所的大姐告訴我這家老板要的是新手的,現在老板為什麽卻說要熟手?
一個月不到2000塊的工資能清到熟手嗎?
在閱人無數的老板眼裏,恐怕隻要一個照麵,馬上就辨別得出誰是生手還是熟手的,那為什麽還要折騰我一個上午呢?
…………
一陣笑聲打斷了我的N個為什麽?
廚房的後門外,是一個堆放雜物的地方,天津大廚和一老黑(應該是墨西哥人)正在抽煙、嬉戲,還不時向我斜睨。我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麽?但我明白,我還是沒有工作的機會,一個上午的工作就這樣來如風去無蹤,草草收場了。
我極其沮喪地穿過堆放雜物的通道,因為我的自行車在裏麵。天津大廚用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哥們,現在就走嗎?”
我無法釋懷地點點頭,心情糟糕到極點。
“你小子就是沒腦子,你也不想想,就這麽個小店,老板自己當大廚,我其實就是個幫忙打雜的,怎麽可能再找個新手打雜的,快找中介要回來你的介紹費吧,傻X。”天津大廚的相貌象極了影片中的通緝犯,但這話說的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推著自行車,剛走到店門前邊,正在擦拭門玻璃的服務生朝我揮揮手,我於是禮貌性地走過去和他道別。
“要走嘛?”服務生四處看看老板不在急忙問我。
“是呀,老板嫌我是生手,他需要的是熟手,所以讓我離開。”我實話實說。
“你呀,一定是被那個天津雜種給忽悠了。他整天幹這事,來了多少個幫工,女的都被他上了,男的都被他給整走了。老板也不是什麽好鳥,說難聽點就是用了免費的雜工。這個小店天天有人來試工,可沒有一個會被留下來的。”
“我現在正上學呢,做兼職賺點小錢,我才不怕他,因為我英文好,有的是工作。”這個小弟看來也是很久沒有說過這麽多話了,也可能看我屬於比較老實的一種,所以一吐為快。
“我來的時間太短,又急著找工作,希望得到你的建議。”我很虔誠地求教於這個如果在國內可能連我的學生都不會正眼瞧他的小字輩,但是現在,他的率真、坦誠和先來者的經曆,足以令我肅然起敬。
第一次餐館的試工,曆經一個上午就這樣不幸夭折了。
此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每當出入任意一家中西餐館,我總是條件反射般地向後廚房張望:我不明白是哪個幸運兒正在裏麵切蔥洗碗?又是哪個和我一樣不幸的人被趕了出去?
新手?打雜?快了?慢了?變了?算了?……
不管是不是職介所騙了我的中介費,不管餐館小老板是不是真的看不上我,還是職介所和餐館強強連手,合力對付一個剛從LA機場拖著超大行李箱的同胞,我明白了自然也收獲了。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的心理承受力竟然如此之大!
(文章首次發表於<美國文匯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