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菊東籬下

隨性的人,喜歡隨心所欲。不管多少,也無論長短,想到了,記下來,就有了這個被稱為博客的東西,且將之命名為採菊東籬下,其實是想悠然見南山。
正文

就是不一樣的阿黑 (圖)

(2009-02-09 15:43:05) 下一個

阿黑是人,不是寵物,隻不過長得比較黑而已。阿黑當然有英文姓名,但比較長,特別是對習慣方塊字的人來講,說起來太拗口。更何況,指名道姓地議論其他族裔的人,容易犯‘政治不正確’的錯誤。於是在這群華工中,就有了對他的阿黑稱謂。有了阿黑聽不懂的阿黑稱謂,阿黑就不幸成了被肆無忌憚議論的對象。

(一)

今冬的雪,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也更大一些,令COSTCO的輪胎部出現了難得有的超熱鬧景象。許多往年嫌麻煩者,也加入了換雪胎的行列——雖然經濟不景氣像雪上加霜,讓人們把錢包捂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緊,但命總比錢重要,幾百元的雪胎還是換定了。

不過,例外總是有的,阿黑就是一個。阿黑沒有私家車,不用考慮換胎的問題。阿黑乘公交車上下班,自然也無須太考慮雪多路滑。更讓阿黑喜上眉梢的,是眾人都怕丟掉飯碗時,他卻準備跳槽,並已經拿到了另一家公司的聘用通知。

阿黑的喜形於色,是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目睹的。不過大家認為,那是因為奧巴馬當選了美國總統。還有人戲稱阿黑為President。奧巴馬的當選,當然是阿黑高興的一個因素。不過阿黑自己認為,那隻是他好運的一個開端。

也有人奇怪,奧巴馬當選,阿黑有什麽可高興的,他又不是美國人,難道就因為膚色接近?是的,阿黑是加拿大公民,童年時隨父母移民加國。他從母親那裏繼承了南亞棕色人的基因,也從父親那裏獲得了非裔黑人的體征。他那黑白分明的雙眼、黑得發亮的皮膚和像漂白過似的牙齒,都不是由他自主選擇的。他自主選擇的,是墜在一側耳朵上的醒目耳環。還有,他常常掛在口頭上的:‘I’m a black. You don’t like black.’則主要是輿論推動他選擇的。盡管奧巴馬是一個黑白混血兒,但全世界都說他是‘第一個黑人總統’。盡管阿黑是黑棕混血兒,但他周圍的人和他自己,都認同他是黑人。奧巴馬當選頭號強國的總統,他當然應當高興。

(二)

不過,同膚色或者說膚色相近的人當上總統,所帶給他的高興和自信,還是不如另一樁喜事,一樁讓他感覺 春天正在向他走來的喜事。亦有同事猜到了,阿黑在奧巴馬當選之外,一定還有別的好事。他有幾位華裔同事,就是這樣猜測的。他們湊在一起時,用書上讀到的、耳朵聽來的、網上撿來的和自己想象的關於黑人的知識,再綜合關於阿黑情史的傳言,斷言阿黑:‘肯定是又有情人了’。

傳言說,阿黑20多歲時,老婆不幸病逝,留下一娃。年輕、精力過剩的阿黑,不久後又有了同居女友。她給他的兒子添了一個同父異母妹妹後,離他而去,還訴諸絕對維護女士權益的法庭。阿黑被法官判令供養倆子女,並負擔女兒生母的生活費。鏡花水月似的前同居女友和龍鳳雙全的子女,頓時成為他生活的超重負擔。但他卻並未彎腰駝背,也未愁眉苦臉,笑聲和女性朋友依然不少,少的隻是休息時間:別人在悠閑自在地享受生活時,他的高大身軀還在加班加點地掙銀子。有一位黃段子高手的華工,竟用順口溜嘲笑他:

阿黑娃二十八,

那話又粗又發達。

婆娘去了耐不住,

找個情人又添娃。

可憐兜裏銀子少,

有了女兒卻飛了媽。

這些用漢語表達的缺德話,當然傳不到阿黑的耳朵裏。即便是傳到了阿黑的耳朵裏,也不可能改變他的生存方式。

阿黑月複一月、年複一年地為一對兒女、也為自己的未來,持久地、賣力地付出。別人打一份工,他打兩份工甚至三份工。別人一周幹40個小時,他一周幹80 個小時以上。任是鋼澆鐵鑄的身子,也有金屬疲勞的時候。阿黑病了。阿黑挺直的身體和黑油油的臉膛上,第一次出現了疲態。

(三)

最先注意到阿黑這個‘第一次’的,不是他那些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各族裔工友,也不是直接管他、安排他工作的工頭,更不是決定他工資升降、決定他是留聘或是解聘的經理大人。最先注意到、並表達出來了的,是阿黑兒時的夥伴小黑。

阿黑和小黑來自加勒比海同一個國家,隨父母移民加拿大後又是鄰居。兩人一同上了小學,又一同上了中學。中學畢業後,年長的阿黑早早地加入了打工仔的行列,小黑則入讀大學。小黑大學畢業時正遇加國經濟衰退,工作難找,隨父母回到了靠旅遊和石油支撐的原居國。同一時期返回的,還有阿黑的父母及其他親人。

幾年不見的小黑,早已混成了某公司的高級主管。此次到多倫多出差,沒料到竟能在幼時生長的街道上,與已漸漸淡出夢境的阿黑相遇;很吃驚昔日的哥們兒兼學長,仍然住在父母留下的舊居裏。阿黑的疲態,他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了的。借助餐館的燈光,小黑還發現阿黑眼睛周圍,已過早地出現了皺紋。

聽說阿黑幹得那麽辛苦,小黑說:‘你可以換一家公司做嘛。你會找到願付更多工資的老板的。’

阿黑笑了笑說:‘放心吧,下次你再見我時,我想,我可能已在另一家公司了。’

與阿黑對麵而坐的小黑,高興得像兒時那樣,站起身來用右拳砸向阿黑的肩頭。可阿黑沒有回敬拳頭,卻嚴肅地說:‘Don’t touch me !

小黑一下子愣住了:‘難道阿黑哥受了傷?’

阿黑的確受了傷,而且傷得不輕。但受傷的不是身體,而是他的心。5年前的那一幕,恐怕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囉。它對阿黑的刺痛,已經持續了5年,竟然比兒子他媽去世所帶給他的痛楚,還更長久、更刻骨銘心。

(四)

那是公司經營剛進入淡季的一個下午,已沒多少事可幹的臨時工(part  time  worker),陸續接到了下周起終止聘用(lay off )通知。瑪特瑪也接到了通知。

豐滿、性感的瑪特瑪來自南亞一個島國,英語不是那麽靈光,但好學的她找到了一個練口語的捷徑——多與公司裏英語口語好的人交談。英語流暢、外形俊朗、性情豁達,並喜與年輕女士交談的阿黑,逐漸成了她的頭號陪練。

臨時工就像遊擊隊,今天在這家公司,明天卻不知道又會在哪裏刨生活,但有一樣是全職工(full time worker)所羨慕的。那就是打上900多個工時,就可以拿到最多9個月的失業金。領取失業金期間,正好學習、充電,或為上學、或為再就業做準備。聰明的瑪特瑪是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的。讀一個專上學院,然後找一個寫字樓的工作,是她的明確目標。讓阿黑當陪練,可以說是她實現這一目標進程中的一個舉措。

阿黑既像她兄長,又像她的老師,也像她的玩伴,能讓阿黑做長期陪練,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這念頭,就在這一天下午被粉碎了。她尋到阿黑,是向阿黑告別,也是讓阿黑最後一次做她的陪練——一次熱烈而漫長的陪練。

是不是有點戀戀不舍呢?至少在阿黑這方麵不是。他每年都要迎來新的臨時工,年年都有陌生的女士成為他的交談對象。如瑪特瑪這樣性感、可愛的女士,當然不會是一個。不過,與瑪特瑪分手以前,語言的熱烈和用語的豐富,肯定超過以前。但是否有冒犯的玩笑、是否有東方人不能接受的誤會,阿黑實在想不起來了。

興許是交談得太投入了吧,他倆都沒有注意到,不知何時出現的瑪特瑪男朋友帕特爾,更沒有注意到帕特爾臉上,那越來越難看的表情。終於憋不住了的帕特爾,突然插在阿黑與瑪特瑪之間,企圖用自己與阿黑一樣高大的身軀,阻止阿黑與自己的女朋友繼續熱烈下去。

也許是深棕色掩飾了帕特爾的表情吧,阿黑對他的憤怒竟然渾然不覺。或許是由於太過憤怒的原因吧,帕特爾口中急速蹦出的話語,混合著他的母語和太過走樣的英語,又讓阿黑失去了從語言中獲取準確信息的機會。阿黑隻當是帕特爾的一種玩笑,他伸出右拳,在帕特爾肩上,友好地擊打了一下。

(五)

阿黑完全沒有想到,他這表示親熱的一擊,竟讓出離憤怒的帕特爾,掏出手機,招來警察。在帕特爾的指認下,火速到達的倆警察,迅速‘製服’了還沒有回過神來的阿黑。

在倆大小夥子警察,確認安全了的情況下,開始詢問雙手被反銬在後背上的阿黑。阿黑向警察解釋事情的經過,警察似乎一點興趣也沒有,隻一個勁兒地問阿黑:打沒有打帕特爾、打的部位是否左肩。阿黑在隻有‘yes’或‘no’的選擇中,回答了‘Yes’。

五年前的這一幕,除警察而外,對當事三人都刻骨銘心。阿黑從此有了‘刑事記錄’,從此憎惡以拳頭‘touch’他人來表達友好。瑪特瑪心中,從此有了對加拿大警察的‘偏見’,也從此沒有了像帕特爾那樣的男朋友。帕特爾同樣有得有失:從此有了成功報警的記錄,卻從此失去了自己最鍾愛的女人。

三人中,阿黑的得失是最沉重的。他背負著這個沉重的‘刑事記錄’,走過了整整5年。5年裏,他應聘了若幹公司,但終因有‘刑事記錄’,而未被錄用,隻好以汗水、體力和時間,來爭取更多的收入。

5年裏,他最想不通的是,招聘公司為什麽隻問他有無刑事記錄,而不問其他應聘者。難道是因為自己的膚色、自己的塊頭?

5年裏,阿黑也沒有失去希望。5年大限一過,他的刑事記錄就可以申請‘洗底’。洗底之後,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說:沒有刑事記錄。

這一天終於來了。申請洗底成功。洗底成功之後,他應聘也成功了。他即將進入的公司,將提供給他的工資和福利,使他不必再用自己的身體和生命,去強掙和硬拚了。

阿黑將這些告訴小黑,小黑再一次用拳頭,擊打了阿黑的肩頭。阿黑這一次沒有再閃避,沒有再拒絕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