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間,在大涼山的普格縣,腐敗生活沒過上多久,從成都方麵傳來消息,說是飛機上撒下傳單,鎮反活動開始了,大串聯也取消了。我們沒有再往南走,去那僅幾十裏路的寧南縣去,而是搭上便車,風塵仆仆地趕回了成都。春節一過,又一頭紮進春秋無義戰,在背後讓人看不清的大人物指揮下,糊裏糊塗地為‘路線’的正確與否鬥來鬥去。大家鬥得皮耷嘴歪,甚至有人失去年輕生命之後,又開始了‘複課鬧革命’。
又回到了四中凋零的校園。殘破的門窗、牆壁上斑駁陸離的大字報,還有舊大樓前由操場邊腳辟出的菜地,組成了一幅古怪的圖畫。革命依然是神聖的口號,果腹卻是最實在的行動。這片菜地,和進大校門後那幾棵白果樹,成了緩解饑餓的理想目標。
一天,東夫帶回一個消息:伍師傅很生氣。因為那片菜地上的菜秧一下子少了很多。又一天,曉鋒說,伍師傅摘下一個南瓜,切開後臭不可聞。傳說是在瓜還很小的時候,有人在瓜壁上掏了一個洞,往裏撒了尿後,又依原樣填上,瓜長大後天衣無縫。
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我、東夫、曉鋒等人,將白天收集的白果,滿滿地燉了一大鍋。當晚歡天喜地地吃完後,全都昏昏然倒也。若幹年後才知道,那是白果中毒。興許,我記憶力的過早衰退,正是那次貪吃留下的後遺症。
百無聊賴的‘鬧革命’,光吃喝還不夠,還得有惡作劇補充。曉鋒、東夫和唯實,用一根細細的線拴著一張一毛的紙幣,擺放在女生常常經過的地方。然後捉住線的另一頭,躲到門背後,聲稱要測試看誰更愛錢。中招的是嘉陵。她伸手去撿,那錢卻往前移動了,再伸手,錢又往前走了……門後笑聲響起,她才明白上當受騙。
學校指揮中心的紅樓,主人依次由黨支部變為工作組、軍宣隊、工宣隊,換成革委會的那年12月,決定要收口的偉大領袖發出了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幾番敲鑼打鼓,若幹動員報告,和無數次麵對麵、背靠背思想工作後,幾十輛大卡車開進了學校的大操場。
那是一個灰蒙蒙的早晨。操場上喇叭聲、哭聲、笑聲混成一片,男生和女生、老師和家長打成一片。一個瘦弱的中年婦女在人群中穿行,尋到我被編入的那輛車後,仰頭向我叮囑,要我照看好肖曉燕。
‘曉燕!哪個是曉燕?’同車的幾位男生,聽到這百分之九十幾是女生的名字,頓時來了精神,也於是進行了合理的種種推測。可惜,所有的推測都錯了。曉燕是初三的一位男生,中年婦女是他的母親,也是我小學最敬愛的老師、班主任,後來的校長,那場災難中的走資派。
汽車發動了,浩浩蕩蕩地開出了這個2000多歲的校園,駛過雅安,翻過泥巴山,經過邛海邊,越過大青梁子。穿過普格縣城前,我又一次看見了那個我腐敗過幾天幾次的溫泉。汽車一直往南,經過幾個曲曲彎彎的下坡山道後,到了寧南縣城,再爬坡拐過90度角不久,在縣革委招待所院裏停了下來。
這一趟越走越邊遠、越走越荒涼的千裏行程,讓這幾百個大小孩子身上的塵土越積越厚,也讓他們心上的負擔越來越重。晚上,校革委主任王侃被推上了卡車頂,幾十把電筒照射著他那無辜表情的臉龐,憤怒地要求他回答若幹個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