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中國藝術報 Author 嵇紹玉
從先秦“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到漢文字乃“天象所垂,河洛所吐”,到魏晉時期要求筆畫橫如“千裏陣雲”、點如“高峰墜石”、豎如“萬歲枯藤”,書家無不充滿對“雄渾”審美的鍾情與推崇。“雄渾”作為審美範疇走進書法藝術,得益於民族傳統心理對藝術的輻射、引領和幹預,因為任何一種審美思潮都會打上民族心理的深深烙印。 麵對電閃雷鳴、洪水猛獸、疫情疾苦等極端力量,先民心存懼悚與驚恐,這種心理從遙遠得渺茫難測的洪荒時代就已產生。但從製作“第一把石刀”“第一個陶器” “第一個圖騰”,人類就已開始排解、抗衡這種極端的異己力量。當人們無法抵擋、匹敵之時,便產生尊重恐怖與怪異的行為,企圖以恐怖來反擊恐怖,祈求自身平安康寧,這正是早期藝術中多出現醜惡凶殘形象的主要原因。西安半坡村新石器中期仰韶遺址出土的魚陶器上,魚造型圓目、巨口、露齒、揚鰭,麵目可憎;先秦青銅器上的饕餮形象,個個猙獰粗獷,強悍醜陋;其他藝術如舞蹈、詩歌等,不乏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的負麵形象。以難言的粗野力量、神秘的猙獰形象來喚發震憾,來克服懼悚心理,正是“雄渾”審美誕生的前奏。現藏於西安半坡博物館的新石器中期魚陶器
基於這一民族心理和藝術淵源,早期書法彌漫著狂飆式的雄渾之風。諸如北魏碑刻,人們盡管評之“亂頭粗服”“家雞野雉”“草裏驚蛇” ,但又無不讚歎其強勁霸悍、剛烈渾厚的雄渾內質,正如清葉昌熾評北魏《鞠彥雲》 《吳高黎》兩墓誌時說:“寥寥短碣,森如利劍,可割犀象。”就是在南方古吳中一帶,也有如《天發神讖碑》(亦稱《天璽紀功碑》)等碑刻,其書體怪異莫明,張牙舞爪,南宋薑夔謂為“符書”,清郭宗昌譏為“牛鬼蛇神”,但這神秘形貌又透出無法讓人抗拒的雄渾之氣,森森然如武庫之戈戟,淩然角銳而令人不可侵犯,清方朔《枕經堂金石書畫題跋》對此一語中的:“予觀其書,方折盤旋以隸筆而行篆體,戈長劍利中實乃弓燥手柔。”現藏於故宮宋拓本的古吳國《天發神讖碑》
先民在感受自然威力也在享受自然壯麗、生命美好,為占有並享受這種壯麗美好,開始產生征服自然的強烈欲望。回溯上古神話世界,篇篇充滿征服自然的豪邁與超越,盤古開天辟地、女媧造人補天、後羿彎弓射日、精衛含木填海,可以說,“征服”心理在上古年代已經成為民族的審美氣質,原始的血性、強悍始終亢陽鼓蕩、血脈僨張。 藝術審美的根本目的是滿足人的感性需要和心裏體驗,一定程度上追逐著人們的心理而獲得自身的豐富和發展,包括自我意識、生活情趣、價值觀念等等,構成藝術審美的本質內容。所以,與其說心理體驗助推藝術審美,還不如說藝術審美來源於心理體驗,當然這裏並不否定藝術審美還來源於世界客觀規律、社會普遍認知、傳統思維習慣、時代發展際遇等。而這裏強調的是,民族征服心理引導著人們追求空間高遠、追求力量強勁、追求氣勢磅礴,這確實是“雄渾”審美的形成而且構成其主旋律的重要動因。唐司空圖《詩品二十四則·雄渾》所說“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雲,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持之匪強,來之無窮。”既是對“雄渾”審美概念的概括,也是對民族征服心理表象的最好闡釋。 “雄渾”一旦占據藝術審美的高位,必然有力促進書法藝術的嬗變與演進。漢代書法與前代相比,特別注重“力”和“勢”的注入,正緣於此。王充在《論衡》特別提到壯士之力與筆墨之力,提出兩者均須“扛鼎揭旗”,劉勰《文心雕龍》在“風骨”中極力推崇筆墨之力,認為藝術應該如鷹隼展翅、翰飛戾天那樣“骨勁氣猛”。同時“勢”也擺上書法追求日程,書家開始對筆勢、體勢提出多種要求,如漢蔡邕《九勢》就強調“形勢遞相映帶,無使勢背”,以此說明書法並不是筆畫線條簡單拚湊,而是有著“雄渾”審美的那種一氣貫通、淋漓盡致。 在同自然抗爭與征服過程中,先民學會與自然和諧相處,以實現天人合一、同生共榮,《周易》中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將自然與人完全等同化、一體化。作為主體的人自身也是一個小宇宙、小自然,也必須不斷改造、調適、充盈,這就形成了民族特有的內省心理。《論語》中說:“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晉傅玄《傅子》中說:“君子內省其身,怒不亂德,喜不亂義也。”而內省的目的,是培養浩然正氣,走向純潔崇高。是富貴不能淫,而不是屈服於權威;是返樸歸真的曠達天放,而不是拘於物限的行止有束。這種內省出的自由逍遙、萬物同化、高潔無比的理想人格,體現在藝術審美中,高度切合“雄渾”要素與內蘊。“雄渾”審美將人格的偉大高尚納入囊中、收歸己用,作為內涵一部分就顯得十分妥帖,名正而言順。至此,“雄渾”審美架構經過由反到正、由外到內不斷完善補益已構建完成。現藏於中國曆史博物館的傳為秦李斯所書《琅琊台刻石》
事實也是如此,史上優秀書法凡冠以“雄渾”風格,其書家一定胸襟寬敞,心宅爽潔;相反,盡管有些書法出類拔萃、卓葷不凡,但因書家人品低俗、狗營苟蠅,終不為世所認。秦刻石小篆雄渾天放為世景仰,其背後與秦始皇雄才大略、盡兼六國的壯誌密不可分,與丞相李斯精於文學、治國有術的傑出才能彼此相連。《泰山刻石》《琅琊台刻石》,就尤如秦始皇、李斯等正襟危坐、肅穆莊嚴、目空一切的威嚴形象。對此,清楊守敬《學書邇言》有所總結,他認為學書者不僅要有天分,還要品高,品高則下筆妍雅,不落塵俗,還要學富,學富才能胸羅萬有,書卷之氣溢滿字裏行間。“雄渾”自覺含納人品的審美意義正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