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思泉 - 香穀先生

學者,詩人,書畫家,一級美術師。職業認證網球教練。現任“北美中紅書院”主席,”中華文化交流大使“等職。號白水道人,老泉,畫泉(多用於畫款),西邑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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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其庸:懷念國學大師謝無量先生

(2019-04-23 13:17:57) 下一個

 

 
  

 

謝無量(1884-1964

 

四川樂至人。原名蒙,字大澄,號希範,後易名沉,字無量,別署嗇庵。近代著名學者、詩人、書法家。1901年與李叔同、黃炎培等同入南洋公學。清末任成都存古學堂監督。民國初期在孫中山大本營任孫中山先生秘書長、參議長、黃埔軍校教官等職。之後從事教育和著述,任國內多所大學教授。建國後,曆任川西博物館館長、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中央文史館副館長。在學術、詩文、書法方麵都允為一代大家。著有《中國大文學史》《中國哲學史》《詩經研究》《佛學大綱》《楚辭新論》《中國古田製考》《中國婦女文學史》《謝無量書法》等。

 

懷念國學大師謝無量先生

(有所刪節)

 

文_馮其庸

 

 

[
詩國雄才
]

 

四川在曆史上是出文人和詩人的地方,漢代的司馬相如、揚雄,宋代的三蘇,當代的郭沫若,都是四川人。不僅如此,還有不少大詩人與四川有特殊的關係,如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宋代大詩人陸遊,都與四川有深厚的淵源,所以四川也可以說是一個詩國。謝無量就是在這樣的曆史條件和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一位現代的大詩人,是詩國的雄才。謝無量10歲就開始寫詩,一直到81歲去世,沒有停止過他的詩筆,他畢生,至少也有幾千到上萬首詩作。可惜他的詩大半都已散失了,尤其是早期的詩,幾乎已散失殆盡。我與他最後相處的九年中,親眼看到他有厚厚的一本詩集,是他親自手寫的,其書法之精美,令人永不能忘。這部詩集,估計也有幾百到上千首詩,但至今也無下落。所以現在要談他的詩實在太困難了,隻好就現在能見到的,略作簡介。如他十七歲那年(1900年)到北京,正親眼看到八國聯軍在北京奸淫擄掠、放火燒殺的暴行。他滿懷憤激,寫下了詩篇,但現在隻殘存:酒酣拔地起高歌,意氣直與山嵯峨。拔劍茫茫欲問天。等三句。還有他眼見義和團進攻八國聯軍,也有“男兒未死中原在,極目斜陽隻涕零”等殘句。

 

謝無量 《詩經注釋》手稿

 

他題屈原像的詩說:

 

行憂坐歎國無人。被發狂吟澤畔身。

要識風騷真力量,楚聲三戶足亡秦。

 

他送新文化運動的戰友王光祈的詩說:

 

西台痛哭謝皋羽,東觀淹留定遠侯。

投筆聲威聞萬裏,臨風涕淚亦千秋。

布衣長笑輕秦帝,殘照相看類楚囚。

枯柳飄蓬無限意,還如王粲賦登樓。

 

他贈劉君惠的詩說:

 

十年繁弱暗生塵。壁上悠悠看虱輪。

裂盡目眥終一試,明朝起作射潮人。

 

1925年3月,孫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他一直守候在側,作悼詩雲:

 

淺淺春池曲曲廊。闌幹寸寸見回腸。

多情花底纏綿月,縱改花陰莫改香。

 

又有詩句雲:

 

別有壯心營四海,笑人攘臂作三公。

 

他在政治上是非常清醒的,孫中山先生一死,他已看出蔣介石等人是不可能繼承先生遺誌的,“縱改花陰莫改香”“笑人攘臂作三公”等詩句,已經指出了他們將爭權奪利,改變先生的遺願了。

 

抗日戰爭開始,投降主義的呼聲甚囂塵上,他悼友人德祥的詩說:

 

胡騎長驅五六年。尚容飛將老林泉。

據鞍矍鑠翻成病,拔劍蒼茫欲問天。

大義舊聞張漢幟,遺書真足愧時賢。

南中抵掌深宵語,往事低徊隻泫然。

 

左:謝無量 悼德祥 / 右:次韻答湛翁

 

又他答馬湛翁的詩說:

 

釣盡西江未覺多。荒陂秋水帶殘荷。

舊栽斑竹仍生筍,自寫黃庭不為鵝。

鼓枻便從漁父去,觀濠敢望惠施過。

此間亦有撈蝦渚,暫乞煙溪養碧蘿。

 

又答馬湛翁詩說:

 

遊刃藏鋒筆有神。眼前門外事如塵。

喜從韓子窺生像,幸賴揚雲得鑄人。

率土擲盧前競後,鈞天選夢夜連晨。

長鬆悲願分明在,況為蒼生惜寸鱗。

 

他贈沈尹默的《冬至日尹默見過並示近作》雲:

 

獨向寒溪倚釣蓑。東陽瘦沈忽來過。

素交把臂情逾摯。細字簪花味較多。

眼底幾須知魏晉,爐邊深與撥陰何。

新編稠迭非無意,一線微陽氣漸和。

 

1956年五一勞動節,他已調中國人民大學,曾寫了一首慶祝勞動節的詩:

 

四海歡聲此日同。千歌萬舞慶勞工。

擎天幸有丹心在,開物全資赤手功。

帝孽魂飛驚令節,中原花發正春風。

驤言大道從今進,天下為公指顧中。

謝無量 慶五一勞動節詩

 

此外,他還給我寫過兩把扇麵,其中一把是寫他作的詞,詞調是《柳梢青》。詞雲:

 

劫外斜陽。淩波何處,空憶霓裳。流水依然,這回重到,瘦了湖光。錦顰霞縐啼妝。掩半麵、羞紅斷腸。夢冷雲沈,天荒地老,一寸孤芳。

 

詞後題記說:

 

一九三一年金陵大水,後湖荷蕊漂沒,有藏其片萼征題者,為賦此解。

 

謝老的詩,風致蘊藉,語多含蓄,有言外言,味外味,韻外韻,初時還比較外露,到後來更加內斂,但如反複詠誦,就會體會到它的回甘的深意和情致。

 

希望謝老的詩,能夠盡量征集,切勿使一代正聲,淪於湮沒。

 

謝無量 詩稿

 

 

[
書苑麟鳳
]

 

謝無量先生是上世紀最著名的書法家,這是人所共知的。當年於右任曾說:“四川謝無量先生筆挾元氣,風骨蒼潤,韻餘於筆,我自慚弗如。”沈尹默也稱讚說:“無量書法,上溯魏晉之雅健,下啟一代之雄風,筆力扛鼎,奇麗清新……株守者豈能望其項背也。”以上兩位大書家對謝老書法的評價是最具深度的,如說他“筆挾元氣”“韻餘於筆”,說他“上溯魏晉之雅健,下啟一代之雄風”等,真是說到了謝無量書法的最根本處。

 

關於謝老的書法淵源,我們可以從他自己題跋的碑和帖的文字裏,窺見端倪。他題《聖教序》雲:

 

右軍風格最清真。貌似如何領得神。

浪比俗書趁姿媚,古今皮相幾多人。

 

這首詩,明確稱讚“右軍風格最清真”,而批評世人隻以貌取,反說右軍書“姿媚”,真是皮相之論。再有謝老夫人陳雪湄曾說,“謝老在乙未年正月(1955年,72歲),還背臨大令《洛神》十三行小楷一幅,這幅小楷寫得端莊妍麗,神采飛揚,可以說是一件珍品。”

 

謝無量 致馬一浮手劄

 

再看他題《鄭文公碑》雲:

 

河朔貞剛見古風。北書無過鄭文公。

南人姿媚徒相趁,變隸何妨有二宗。

 

詩後自注雲:

 

“《北史文苑傳序》謂南士貴乎輕綺,河朔重乎氣質,匪惟文章則然,書法亦可以此例之。北書固不及南人之輕綺,而貞剛之氣。猶存隸勢。故楷之初變,不當專以鍾王為正宗也。”

 

《鄭文公碑》原石,在山東,分上下兩碑,一在平度,一在掖縣。兩碑我都曾去看過,尚稱完好。謝老盛讚“北書無過《鄭文公》”,並在注文裏還指出,《鄭文公》已啟楷書之端,而且保存著篆隸之勢。所以《鄭文公碑》是北書中之佼佼者,謝老對《鄭文公碑》作如此高的評價,可見他對此碑用功之深。

 

謝無量 行書 題成都杜甫草堂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藏

 

 

又題《廣武將軍碑》雲:

 

廣武本來存錄法,史官掘出新發蒙。

開張氣貫千鈞弩,疏秀春回二月風。

投鞭猛氣正開張。氣勢猶堪啟晉唐。

百載草深埋古碣,世人偽本競商量。

 

詩後跋雲:

 

“近人書法源流論稱《好大王》與《廣武將軍》,如雙峰並峙,吾友夏竺生雲:‘《好大王》本籀,有定法,有定勢。廣武將軍》本籀,縱筆為之,變更部位,錯落天然,其妙不可方物,擬之為草篆。此碑在民國九年始發現於秦中白水縣史官山麓倉聖廟前,極不易得。新出本字鋒完整,始悟從前皆覆刻偽本。碑中多西羌部落之名。或完以大王,可補史之缺。”

 

這是他對《廣武將軍碑》的評價,白水縣倉聖廟我也曾去過,杜甫的羌村,離此也不算遠。謝老說“碑中多西羌部落之名”,這是可信的,我也藏有此碑的拓本,但未能如謝老之深研。

 

謝無量 行書對聯

 

再題《張猛龍碑》雲:

 

“或大或小,或仰或欹,藏棱蓄勢,發為奇貌。雖存隸法,亦挾草情,美媲《中嶽》,兼嗣《蘭亭》,神行乃妙,皮襲為下,舊拓可珍,敢告知者。”

 

《張猛龍碑》也是北碑中之極品,我早年曾得影印的精拓本,啟功先生藏有精拓原本,極為珍秘。謝老指出此碑“或大或小,或仰或欹,藏棱蓄勢,發為奇貌,雖存隸法,亦挾草情”幾句,實在精到之極,可說盡得此碑的神髓。但是,這幾句話如果用來評價或領悟謝老的書法,實在太富有啟示性了。

 

以上這幾段謝老對北碑和二王書帖的評論,足以告訴我們謝老書法的淵源,一是二王,二是北碑,這兩者都是用力之深處,他的書法,實際上是深深植根於此兩者,而且都不是貌取而是神行,所以如果你從皮毛上去找謝老的書法淵源,是永遠也弄不清楚的。

 

謝無量 道家經典節錄

 

關於對謝老獨特書風的解悟和評價,我個人是從兩麵來看的,一是謝老淹博閎通的學問和豐富的經曆和人生修養,尤其是他對老莊的領悟和佛道的通解,這都會從精神上影響到他的書法的內涵和外延。謝老治文學史,對魏晉玄學也定有較深的解悟,這些不僅影響到他的書法風格,甚至也影響到他的詩風。布封說:“風格就是人”,這句話說得最準確。所以,謝老的文風、詩風和書法,是他人生全部修養的融合反映,離開了謝老這樣具有特殊淵深的學問修養、哲理修養的人,就無從解悟他的風格。

 

但是關於讀帖和練字,謝老的孫女謝德晶還有一段極為重要的回憶:

 

“他(謝無量)常教育子女不要祗限於臨帖,說僅僅停留在臨帖的技法上,是不足取的。他還告訴我們,不要祗限於紙上練字,什麽地方,什麽時間都能練習,比如在衣服上,腿上,桌子上……用手指作筆劃練習。他特別強調要“讀帖”、“讀碑”,仔細熟記每個字的筆劃,反複認真揣摩,學會練心、練眼、練手,三者融會貫通,眼一閉,字的輪廓都出現在腦海裏,才能做到得心應手,心悟手從。祖父告誡我們說寫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日積月累,刻苦鑽研,要有十年麵壁,看虱如輪的功夫,不可以輕言射潮”(《謝無量書法集序》),

 

謝德晶同誌記載謝老的這段話,多麽精要啊!可說是有誌於書法者的南津、寶筏,凡是真正的大書家,都是離不開這一途徑的。

 

謝無量先生在書房

 

此外,我還要講一些人所未及的事情,即謝老特殊書法風格的形成,除了上述的這些主要原因外,還有一個外在的重要因素,就是他書法的用筆。我與謝老相處九年,曾多次看到謝老寫字,特別是謝老讓我看他用的筆,要我試試,一試之下,我才感到大奇。因為謝老的筆是純雞毫,這種雞毫,現在已看不到了。它是用公雞的尾毛,去掉中間一根硬芯,將羽毛一絲絲分開,然後加工,再製成雞毫筆。所以拿在手裏,蘸墨後著到紙上,就像一團棉花。我第一次試時,一著紙,就是一個墨團,根本無法成點劃;但謝老一握管,筆尖到紙上,照樣抑揚頓挫,隨意婉轉,這才使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告訴我運筆全在腕力,腕力控製得好,最軟的筆毛,也能有彈性,這可見謝老功力之深,也明白了謝老綿裏藏針的書法的特殊風格的成因。因之,我也悟到1948年我在上海幫助白蕉布置書畫展時,得知白蕉的筆,也是特殊定製的。他的筆的筆芯是用有彈性的硬毫,外麵裹以小兒的胎發,胎發柔和到極點而無一絲彈性,但它的附著力好,緊緊附在以硬毫為芯的筆芯上,所以他的書法剛柔相濟,也成為一種獨特的風格。因此一個書家特殊風格的形成,與他所用的特殊工具,是有密切關係的,論書者不應不知道這一點。

 

我曾多次碰到謝老到琉璃廠去修筆,他曾告訴我,一枝好的筆,用敝了隻需請原筆工修修就可用了,千萬不能拋棄後重來,因為選毫不易,筆用熟也不易。

 

謝無量 《自傳手稿》

 

由於謝老的教誨,有一段時間,我也改用雞毫,但已無法找到謝老這種雞毫了。我所找到的是用雞尾部最軟的毫,但未去掉末梢的硬芯(這一段末梢的芯已經很軟了),所以寫起來還有一點彈性,但習書之後,確實改變了我過去的書風,所以到現在我也常用雞毫來寫,因為我有了這個實踐,才能確切地領會到謝老獨特書風的多方麵的因素。我借此機會,公之於眾,以求知者。

 

謝老用純雞毫寫的書法,現在求之書界,恐已是無人能繼了,加之謝老深厚的二王書法的功底和北碑的功底,這兩者在謝老的筆下已自然融為一體,再加上他的老莊哲學和佛道思想的修養為他的書法的內涵,這樣諸多因素形成的他的特殊書法風格和特殊的成就,實在是當今書苑的麟鳳,我看很難找出第二家了。

 

因為寫這篇文章,引起了我對謝老的懷念,常常在枕上成詩,現在就將它作為本文的結尾:

 

懷念謝無量先生

 

滾滾匡時士,似公有幾人。

如何半紀下,不見笛吹鄰。

 

憶子少壯候,文章震九州。

筆鋒除貴要,正氣滿全球。

 

遠別才三月,歸來不見君。

風雲世態急,君去是智人。

 

風火多年急,終來定澒雄。

至今井水處,齊唱和諧風。

 

死去也非空,遺言建大同。

焚香陳二老,神七到桂宮。

 

 

2008年11月28日至12月17日

於瓜飯樓


轉載:書法家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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