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量先生是上世紀最著名的書法家,這是人所共知的。當年於右任曾說:“四川謝無量先生筆挾元氣,風骨蒼潤,韻餘於筆,我自慚弗如。”沈尹默也稱讚說:“無量書法,上溯魏晉之雅健,下啟一代之雄風,筆力扛鼎,奇麗清新……株守者豈能望其項背也。”以上兩位大書家對謝老書法的評價是最具深度的,如說他“筆挾元氣”“韻餘於筆”,說他“上溯魏晉之雅健,下啟一代之雄風”等,真是說到了謝無量書法的最根本處。
關於謝老的書法淵源,我們可以從他自己題跋的碑和帖的文字裏,窺見端倪。他題《聖教序》雲:
右軍風格最清真。貌似如何領得神。
浪比俗書趁姿媚,古今皮相幾多人。
這首詩,明確稱讚“右軍風格最清真”,而批評世人隻以貌取,反說右軍書“姿媚”,真是皮相之論。再有謝老夫人陳雪湄曾說,“謝老在乙未年正月(1955年,72歲),還背臨大令《洛神》十三行小楷一幅,這幅小楷寫得端莊妍麗,神采飛揚,可以說是一件珍品。”
謝無量 致馬一浮手劄
再看他題《鄭文公碑》雲:
河朔貞剛見古風。北書無過鄭文公。
南人姿媚徒相趁,變隸何妨有二宗。
詩後自注雲:
“《北史文苑傳序》謂南士貴乎輕綺,河朔重乎氣質,匪惟文章則然,書法亦可以此例之。北書固不及南人之輕綺,而貞剛之氣。猶存隸勢。故楷之初變,不當專以鍾王為正宗也。”
《鄭文公碑》原石,在山東,分上下兩碑,一在平度,一在掖縣。兩碑我都曾去看過,尚稱完好。謝老盛讚“北書無過《鄭文公》”,並在注文裏還指出,《鄭文公》已啟楷書之端,而且保存著篆隸之勢。所以《鄭文公碑》是北書中之佼佼者,謝老對《鄭文公碑》作如此高的評價,可見他對此碑用功之深。
謝無量 行書 題成都杜甫草堂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藏
又題《廣武將軍碑》雲:
廣武本來存錄法,史官掘出新發蒙。
開張氣貫千鈞弩,疏秀春回二月風。
投鞭猛氣正開張。氣勢猶堪啟晉唐。
百載草深埋古碣,世人偽本競商量。
詩後跋雲:
“近人書法源流論稱《好大王》與《廣武將軍》,如雙峰並峙,吾友夏竺生雲:‘《好大王》本籀,有定法,有定勢。《廣武將軍》本籀,縱筆為之,變更部位,錯落天然,其妙不可方物,擬之為草篆。’此碑在民國九年始發現於秦中白水縣史官山麓倉聖廟前,極不易得。新出本字鋒完整,始悟從前皆覆刻偽本。碑中多西羌部落之名。或完以大王,可補史之缺。”
這是他對《廣武將軍碑》的評價,白水縣倉聖廟我也曾去過,杜甫的羌村,離此也不算遠。謝老說“碑中多西羌部落之名”,這是可信的,我也藏有此碑的拓本,但未能如謝老之深研。
謝無量 行書對聯
再題《張猛龍碑》雲:
“或大或小,或仰或欹,藏棱蓄勢,發為奇貌。雖存隸法,亦挾草情,美媲《中嶽》,兼嗣《蘭亭》,神行乃妙,皮襲為下,舊拓可珍,敢告知者。”
《張猛龍碑》也是北碑中之極品,我早年曾得影印的精拓本,啟功先生藏有精拓原本,極為珍秘。謝老指出此碑“或大或小,或仰或欹,藏棱蓄勢,發為奇貌,雖存隸法,亦挾草情”幾句,實在精到之極,可說盡得此碑的神髓。但是,這幾句話如果用來評價或領悟謝老的書法,實在太富有啟示性了。
以上這幾段謝老對北碑和二王書帖的評論,足以告訴我們謝老書法的淵源,一是二王,二是北碑,這兩者都是用力之深處,他的書法,實際上是深深植根於此兩者,而且都不是貌取而是神行,所以如果你從皮毛上去找謝老的書法淵源,是永遠也弄不清楚的。
謝無量 道家經典節錄
關於對謝老獨特書風的解悟和評價,我個人是從兩麵來看的,一是謝老淹博閎通的學問和豐富的經曆和人生修養,尤其是他對老莊的領悟和佛道的通解,這都會從精神上影響到他的書法的內涵和外延。謝老治文學史,對魏晉玄學也定有較深的解悟,這些不僅影響到他的書法風格,甚至也影響到他的詩風。布封說:“風格就是人”,這句話說得最準確。所以,謝老的文風、詩風和書法,是他人生全部修養的融合反映,離開了謝老這樣具有特殊淵深的學問修養、哲理修養的人,就無從解悟他的風格。
但是關於讀帖和練字,謝老的孫女謝德晶還有一段極為重要的回憶:
“他(謝無量)常教育子女不要祗限於臨帖,說僅僅停留在臨帖的技法上,是不足取的。他還告訴我們,不要祗限於紙上練字,什麽地方,什麽時間都能練習,比如在衣服上,腿上,桌子上……用手指作筆劃練習。他特別強調要“讀帖”、“讀碑”,仔細熟記每個字的筆劃,反複認真揣摩,學會練心、練眼、練手,三者融會貫通,眼一閉,字的輪廓都出現在腦海裏,才能做到得心應手,心悟手從。祖父告誡我們說寫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日積月累,刻苦鑽研,要有十年麵壁,看虱如輪的功夫,不可以輕言射潮”(《謝無量書法集序》),
謝德晶同誌記載謝老的這段話,多麽精要啊!可說是有誌於書法者的南津、寶筏,凡是真正的大書家,都是離不開這一途徑的。
謝無量先生在書房
此外,我還要講一些人所未及的事情,即謝老特殊書法風格的形成,除了上述的這些主要原因外,還有一個外在的重要因素,就是他書法的用筆。我與謝老相處九年,曾多次看到謝老寫字,特別是謝老讓我看他用的筆,要我試試,一試之下,我才感到大奇。因為謝老的筆是純雞毫,這種雞毫,現在已看不到了。它是用公雞的尾毛,去掉中間一根硬芯,將羽毛一絲絲分開,然後加工,再製成雞毫筆。所以拿在手裏,蘸墨後著到紙上,就像一團棉花。我第一次試時,一著紙,就是一個墨團,根本無法成點劃;但謝老一握管,筆尖到紙上,照樣抑揚頓挫,隨意婉轉,這才使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告訴我運筆全在腕力,腕力控製得好,最軟的筆毛,也能有彈性,這可見謝老功力之深,也明白了謝老綿裏藏針的書法的特殊風格的成因。因之,我也悟到1948年我在上海幫助白蕉布置書畫展時,得知白蕉的筆,也是特殊定製的。他的筆的筆芯是用有彈性的硬毫,外麵裹以小兒的胎發,胎發柔和到極點而無一絲彈性,但它的附著力好,緊緊附在以硬毫為芯的筆芯上,所以他的書法剛柔相濟,也成為一種獨特的風格。因此一個書家特殊風格的形成,與他所用的特殊工具,是有密切關係的,論書者不應不知道這一點。
我曾多次碰到謝老到琉璃廠去修筆,他曾告訴我,一枝好的筆,用敝了隻需請原筆工修修就可用了,千萬不能拋棄後重來,因為選毫不易,筆用熟也不易。
謝無量 《自傳手稿》
由於謝老的教誨,有一段時間,我也改用雞毫,但已無法找到謝老這種雞毫了。我所找到的是用雞尾部最軟的毫,但未去掉末梢的硬芯(這一段末梢的芯已經很軟了),所以寫起來還有一點彈性,但習書之後,確實改變了我過去的書風,所以到現在我也常用雞毫來寫,因為我有了這個實踐,才能確切地領會到謝老獨特書風的多方麵的因素。我借此機會,公之於眾,以求知者。
謝老用純雞毫寫的書法,現在求之書界,恐已是無人能繼了,加之謝老深厚的二王書法的功底和北碑的功底,這兩者在謝老的筆下已自然融為一體,再加上他的老莊哲學和佛道思想的修養為他的書法的內涵,這樣諸多因素形成的他的特殊書法風格和特殊的成就,實在是當今書苑的麟鳳,我看很難找出第二家了。
因為寫這篇文章,引起了我對謝老的懷念,常常在枕上成詩,現在就將它作為本文的結尾:
懷念謝無量先生
一
滾滾匡時士,似公有幾人。
如何半紀下,不見笛吹鄰。
二
憶子少壯候,文章震九州。
筆鋒除貴要,正氣滿全球。
三
遠別才三月,歸來不見君。
風雲世態急,君去是智人。
四
風火多年急,終來定澒雄。
至今井水處,齊唱和諧風。
五
死去也非空,遺言建大同。
焚香陳二老,神七到桂宮。
2008年11月28日至12月17日
於瓜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