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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蓉(中國國家博物館)
當今中國人最重要的傳統節日——春節,肇始於漢代。秦代及西漢初年是以農曆十月為歲首的,而西漢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頒行了《太初曆》,它是我國曆史上第一部較為完整的官方曆法。《太初曆》認定正月為歲首,正月一日為“正月旦”,史載:
姓等奏不能為算,願募治曆者,更造密度,各自增減,以造漢《太初曆》。乃選治曆鄧平及長樂司馬可、酒泉侯宜君、侍郎尊及與民間治曆者,凡二十餘人,方士唐都、巴郡落下閎與焉。……宦者淳於陵渠複覆《太初曆》晦朔弦望,皆最密,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陵渠奏狀,遂用鄧平曆,以平為太史丞。(《漢書》卷二一《律曆誌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975—976頁)
自此以後的兩千多年裏,此法一直沿襲未改,傳承至今。其實,不僅在曆法上,一些我們慶祝春節的儀式、活動也能追溯到漢代。許多流傳下來的漢代圖像,均直觀、形象地反映了這些習俗。
目前所見最能代表漢代繪畫藝術水平的是畫像石、畫像磚乃至壁畫。這一類圖像材料作為建築和裝飾材料出現在石闕、祠堂等載體上,其題材內容極為廣泛,既涵蓋了漢代現實生活的種種場景,也含有大量神話升仙圖景,呈現出當時社會的人間萬象與精神世界的傳奇想象。其中與慶祝新年習俗相關的,有大儺驅鬼、樂舞百戲、宅門祈福、宴飲庖廚等四項內容。需要指出的是,本文選取的漢畫,不一定都是描繪漢代過年場景的畫麵。筆者隻是根據曆史文獻的文字記錄,配以場景類似的漢代圖像,主要還是為了便於今天的讀者更好地了解漢代人如何過年。
大儺驅鬼
漢代在臘月會舉行儺戲,以驅逐惡鬼,迎接新的一年清清爽爽地開始。以漢宮為例(圖1),《續漢書·禮儀誌》雲:
先臘一日,大儺,謂之逐疫。其儀:選中黃門弟子年十歲以上,十二以下,百二十人為侲子。皆赤幘皂製,執大鞀。方相氏黃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十二獸有衣毛角。中黃門行之,冗從仆射將之,以逐惡鬼於禁中。夜漏上水,朝臣會,侍中、尚書、禦史、掖者、虎賁、羽林郎將執事,皆赤幘陛位。乘輿禦前殿。黃門令奏曰:‘侲子備,請逐疫。’於是中黃門倡,侲子和,曰:‘甲作食凶,胇胄食虎,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攬諸食咎,伯奇食夢,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隨食觀,錯斷食巨,窮奇、騰根共食蠱。凡使十二神追惡凶,赫女軀,拉女幹,節解女肉,抽女肺腸。女不急去,後者為糧!’因作方相氏與十二獸舞。嚾呼,周遍前後省三過,持炬火,送疫出端門;門外騶騎傳炬出宮,司馬闕門門外五營騎士傳火棄雒水中。(《續漢書》卷五《禮儀誌中》,中華書局,1965年,第3127—3128頁)
圖1 東漢洛陽城想象複原圖(考古研究所洛陽發掘隊:《洛陽澗濱東周城址發掘報告》,附《永樂大典》卷九五六一引《元河南誌》的古代洛陽圖十四幅,圖2《後漢京城圖》,《考古學報》1959年第2期)
以儺戲為主題的漢代畫像石,多見於河南南陽地區。畫像石圖案多為一橫列神獸並行,神獸之間形成相互呼應的組合形態,它們或回首或咆哮,或佇立或前行或飛騰,加上周圍繚繞紛紜的雲氣紋襯托,既富有驅鬼逐疫、充滿戲劇情節的緊張驚險性,又彰顯了當時人對於死後靈魂經由神獸保護、引導升仙的奇妙想象。兩漢的生死信仰觀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融入到藝術當中,漢代人的智性與靈性在此呼之欲出。
南陽宛城區軍帳營出土的畫像石,1957年南陽市區出土、現藏南陽漢畫館的升仙畫像石,表現的均為這一場景。尤其是南陽王寨出土的門楣石,畫麵格外精彩。其北門楣上,一列神人神獸右行,從左往右依次為:獨角獸、玄武、羽人騰躍盤旋在一隻回首怒吼的飛廉之上、以及隊伍最前端持角飛奔的巫師(圖2)。南門楣上,畫麵下邊裝飾著群山,其上三隻神獸同樣向右而行,分別為曲頸奮角作怒抵狀的神兕、直立上軀平伸前肢作追逐狀的神熊、以及帶翼有角的龍形神獸(圖3)。這些動物身形矯健,姿態各異,一幅大儺驅鬼、引導升仙的畫卷曆經兩千年左右,仍不失其藝術感染力。
圖2 河南南陽王寨出土北門楣畫像石(中國畫像石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畫像石全集》第6卷《河南漢畫像石》,河南美術出版社、山東美術出版社,2000年,第116—117頁)
圖3 河南南陽王寨出土南門楣畫像石(《中國畫像石全集》第6卷《河南漢畫像石》,第116—117頁)
樂舞百戲
漢代宮廷的正月旦,是從群臣入宮朝賀開始的。《續漢書》有載:
每歲首〔正月〕,為大朝受賀。其儀:夜漏未盡七刻,鍾鳴,受賀。及贄,公、侯璧,中二千石、二千石羔,千石、六百石雁,四百石以下雉。百官賀正月。二千石以上上殿稱萬歲。舉觴禦坐前。司空奉羹,大司農奉飯,奏食舉之樂。百官受賜宴饗,大作樂。其每朔,唯十月旦從故事者,高祖定秦之月,元年歲首也。(《續漢書》卷五《禮儀誌中》,第3130頁)
劉昭注補引蔡質《漢儀》:待群臣貢賀完畢,天子賜酒食之後,便會舉行“九賓〔散〕樂”(即百戲表演):
作九賓散樂。舍利〔獸〕從西方來,戲於庭極,乃畢入殿前,激水化為比目魚,跳躍嗽水,作霧鄣日。畢,化成黃龍,長八丈,出水遨戲於庭,炫耀日光。以兩大絲繩係兩柱(中頭)間,相去數丈,兩倡女對舞,行於繩上,對麵道逢,切肩不清,又蹋局出身,藏形於鬥中。鍾磬並作,倡樂畢,作魚龍曼延。(《續漢書》卷五《禮儀誌中》,第3131頁)
在全國各地出土的漢畫像石上,常能見到樂舞百戲圖。如山東嘉祥五老窪畫像石、劉村洪福院畫像石,河南南陽宛城區瓦店畫像石、南陽宛城區七孔橋畫像石,江蘇徐州銅山縣漢王鄉東沿村元和三年(86年)畫像石、銅山洪樓畫像石等。
極具代表性的是山東沂南出土的一塊橫長方形畫像石(圖4)。此石上從左到右,可以依次看到四組圖像,第一組為雜技類,如飛劍跳丸、七盤舞、戴竿之戲。第二組樂隊類又分作上、下組,其中下組的圖像包括擊鼓的女樂、吹排簫的樂人及管弦樂;上組為雅樂演奏,分為伐鼓、撞鍾和擊磬。第三組魚龍漫衍之戲,其種類涵蓋繩技、龍戲、魚戲、豹戲及雀戲。第四組戲車和馬戲的種類有騎術和戲車。
圖4 山東沂南出土東壁橫額畫像石(《中國畫像石全集》第1卷《山東漢畫像石1》,第152—153頁)
這一係列形象造型細膩,想象奇特,讓觀者身臨其境,仿佛真能目睹那場盛會的物色繚繞,聽見大漢寶馬奔騰而來的虎虎生風。
宅門祈福
今天我們過春節的一個傳統是在門上貼門神、福字、春聯等,以佑平安。追溯到漢代,不難發現那時的民間早就流行著這一風俗,《風俗通義》中如此記載:
謹按《黃帝書》:“上古之時,有荼與鬱壘昆弟二人,性能執鬼。度朔山上立桃樹下,簡閱百鬼,無道理,妄為人禍害,荼與鬱壘縛以葦索,執以食虎。”於是縣官常以臘除夕,飾桃人,垂葦茭,畫虎於門,皆追效於前事,冀以禦凶也。(應劭撰,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卷八《祀典》,中華書局,1981年,第367頁)
漢代人認為虎有辟邪驅鬼的功效:“虎者,陽物,百獸之長也,能執搏挫銳,噬食鬼魅。”(《風俗通義校注》卷八《祀典》,第368頁)桃木也有此寓意,而葦茭則象征著子孫繁盛、日新月異,因此除夕那日便會在自家門前裝飾這些物件和圖畫。在漢代文物上,我們能夠看到“畫虎於門”的習俗。如內蒙古和林格爾出土的東漢幕府東門壁畫上,就繪有龍虎圖象組合(圖5)。又如法國吉美博物館藏的一件東漢綠釉陶水榭,其第一層的門扉上亦浮雕猛虎形象(圖6)。
圖5 內蒙古和林格爾出土東漢幕府東門壁畫上的龍虎形象(內蒙古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編:《和林格爾漢墓壁畫》,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50頁)
圖6 法國吉美博物館藏東漢綠釉陶水榭第一層門扉上的浮雕猛虎(林樹中主編:《海外藏中國曆代雕塑》上,江西美術出版社,2006年,第111頁)
宴飲庖廚
在正月的第一天,一個家族會舉行祭祀,之後享用豐盛的宴席。(彭衛、楊振紅:《中國風俗通史·秦漢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628頁)漢畫像石上也有豐富的宴飲庖廚圖,可資佐證。如河南洛陽朱村出土的東漢壁畫(圖7),江蘇徐州睢寧縣張圩征集的畫像石(圖8),四川成都羊子山出土畫像石(圖9)及彩繪畫像磚(圖10)等,將漢代的宴飲場景表現得栩栩如生。
圖7 河南洛陽朱村出土東漢夫婦宴飲圖壁畫(馬學曾主編:《古都洛陽》,朝華出版社,1999年,第74頁)
圖8 江蘇徐州睢寧縣張圩征集的畫像石(《中國畫像石全集》第4卷《江蘇、安徽、浙江漢畫像石》,第85頁)
圖9 四川成都羊子山出土畫像石(《中國畫像石全集》第7卷《四川漢畫像石》,第52頁)
圖10 四川成都羊子山出土東漢彩繪畫像磚(霍宏偉攝影)
其中典型者當推河南密縣打虎亭出土的東漢畫像石,雕刻出整場宴席可能出現的各個環節、各種場景。其線條流暢,情節連貫,具有較為重要的史料、藝術價值,時至今日依然令人讚歎。主要有釀酒圖、庖廚圖、侍女托盤行走圖、送膳圖、侍女勞作圖及宴飲圖等。
圖11 河南密縣打虎亭出土畫像石摹本之一(河南省文物研究所:《密縣打虎亭漢墓》,文物出版社,1993年,第183頁)
就宴飲圖而言,首先看其構圖,畫麵巧妙利用帷幔、屏風等家具作為劃分空間布局的道具,以此顯示出主賓分別的座向、位次等,注重禮儀。再看人物活動和陳設器具,清晰可辨:主人居中而坐,前置一長幾,幾上放著圓盤、耳杯、碗等。與主人相對的方向,賓客左坐,主客之間敬酒對飲。其間還立有恭候的侍女,準備著碗、盤、壺、三足器等器皿。這些畫像石以寫實風格,形象地再現了當時社會中富足人家大開筵席、活色生香的生活氣息。
圖12 河南密縣打虎亭出土畫像石摹本之二(《密縣打虎亭漢墓》,第186頁)
宴飲自然離不開庖廚,以後者為主題的畫像石在漢代的早、晚期祠堂石壁上常見,且多配置在祠堂東側壁。(信立祥:《漢代畫像石綜合研究》,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139頁)如江蘇徐州銅山縣漢王鄉東沿村東漢元和三年(86年)畫像石、徐州白集祠堂西壁畫像石、安徽宿縣褚蘭鎮熹平三年(147年)墓祠堂東壁畫像石等。
楊愛國先生曾根據實物材料,將庖廚圖分作屠宰(殺豬、宰羊、椎牛、擊馬、剝狗、燙雞(鳥、雉)、剖魚)、汲水、炊煮和切菜圖四類。出現在畫麵上的食物以肉食為主,可見的加工方法乃炙和蒸煮,炊具包括灶、釜、甑等。(楊愛國:《漢畫像石中的庖廚圖》,《考古》1991年第11期)
陝西榆林橫山孫家園子出土畫像石(圖13),較為全麵地表現了楊愛國先生所歸納的庖廚內容。這幅畫麵分為6組,其中第3—6組為庖廚圖。在第3組,一人手握一棒,跽坐在灶前,灶上有一口大鍋,牆上掛豬、羊腿肉;這個人似在捅火,以使灶火燒得更旺。第4組,一人站在井旁汲水,但見他雙手拉著井繩,利用轆轤吊水。第5組,一人跽坐於火盆前,拿著兩支肉串在火上燒烤。第6組,是捆好倒吊著的待宰豬和用繩拴著的狗。勞作熱火朝天的氛圍連同食物的氣息,仿若一齊撲鼻而來。
圖13 陝西榆林橫山孫家園子出土畫像石(《中國畫像石全集》第5卷《陝西、山西漢畫像石》,第175頁)
消逝更迭的是時間,凝固流傳的是傳統。作為真正將大一統帝製統治模式穩固下來的時代,漢代是華夏民族民族意識的初創期,既匯聚、延續了先秦各國的風俗脈絡,又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製度與文化傳統,還影響到後續的整個帝製時代。直到今天,當我們想要探究某些民族性格與風貌時,仍然需要上追兩漢,回到這個在文化風俗史領域提供了豐富命題與深刻內涵的時代。在這裏,我們總會發現沉澱在華夏民族集體意識和精神氣質中的某些密碼,原來早已被書寫與命定。
大漢雄風,威加海內。承前啟後,繼往開來。漢代人過年的點點滋味兒,通過曆史文獻記述和諸多直觀、生動的絢麗畫麵,漸漸顯露出較為清晰的輪廓,呈現在今人麵前,感受著兩千年前漢代人開元納新的欣喜與歡暢,仿佛穿越溯源,回到那個大風起兮、虎賁馳騁的時代。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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