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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曆史上的大文人,喜歡莊子的極多,比如竹林七賢、陶淵明、李白、蘇軾等等。但直接說莊子這個人的卻很少,但總算有那麽幾個。
清代學者胡文英是一個,他整體評價莊子的一段話,是我見過的最動人的評語,沒有之一。
他說:“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悲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住;雖未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
類似的動情語,還不止這一處。他還有句話,翻譯過來就是:莊子是最深情的一個人。人們都知道屈原的哀怨,卻不知道莊子的哀怨要遠遠大於他。因為屈原的哀怨隻在一國,莊子的哀怨卻在天下;莊子的哀怨隻在一時,莊子的哀怨卻在萬世。
這樣懂莊子的人,還有民國詩人聞一多。
聞一多說莊子的人生:“莊子隻管窮困了一生,寂寞了一生”。
對於莊子的貧窮,他說:“莊子的博學和才辯並不弱似何人,當時也不是沒人請教他,無奈他脾氣太古怪,不會和他們混,不願和他們混。”
最能表明莊子深情的,大概就是他和被他罵了一輩子的老朋友惠施的友誼。“莊子一開口便和惠子抬扛;一部《莊子》,幾乎頁頁上有直接或間接糟蹋惠子的話。說不定莊周著書的動機大部分是為反對惠施和惠施的學說,他並且有誣蔑到老朋友的人格的時候。”
可是惠施死後,莊子是什麽表現呢?有一次莊子和弟子們經過惠施的墓,他情不能自禁地悲歎道:“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自從你死了,我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了!
寂寞了一生的莊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該有多傷心。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逍遙遊》
莊子和他的老朋友惠施又在抬杠了。
惠施對莊子說:“魏王給了我一個大葫蘆的種子,我種了後結出了一個特別大的葫蘆。但這麽大的葫蘆,用來盛水肯定承受不住那種重量,用來做瓢又太大沒地擱?所以大倒是大啊,有毛用?”
莊子聽了冷冷一笑:“你真是不會用大的東西(你腦仁太小)……這麽大的葫蘆,你幹嘛不把自己係在上麵,漂浮在江湖之上逍遙快活呢?”
惠施很是不服,又舉了個例子:“我有一棵叫做樗的大樹,樹幹上長滿了疙疙瘩瘩的瘤子,樹枝彎彎曲曲的,長在路邊木匠看都不看一眼。這棵樹大吧?但有什麽用?”
莊子微微一笑:“……你幹嘛不把它種在虛無之鄉的廣漠荒野上,自己在樹旁自由自在地溜達,躺在樹下自在地做白日夢,不是很爽嗎?”
?你一定覺得莊子的回答很無厘頭,但他才懶得辯論,隻是說這兩樣東西要是給我,我會怎麽用。你在一本正經,他老人家早神遊天外了。換句話說,他給你的不是答案,是態度。
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
——《齊物論》
請屏氣凝神,來看看這句話是啥意思:
當人在夢中,是不知道自己在做夢的。甚至有時夢中也在做夢,醒了後才知道都是在做夢。隻有真正清醒的人才會知道,人生也是這樣一場大夢,而那些愚昧的人卻自以為清醒,自以為啥都明白。你們其實都是在做夢,我說你們做夢,其實我也是在做夢。
知道《盜墓空間》夢中夢的創意最早出在哪裏了吧?莊老爺子這裏!
人世間的一切,全都是在做夢,你頂多就是做個夢中夢。我說你們在做夢,其實也是在說夢話。總之,一切都是夢。莊子眼中的世界,如鏡花水月,是夢幻泡影。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
——《齊物論》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嚐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應帝王》
懂莊子的人,都知道莊子是非常喜歡玩幽默的,隻是他的幽默太高冷。
比如“罔兩問景”的寓言:影子的邊緣都有一圈更微弱些的淺影,有一天這個淺影不高興了,對著影子吼起來:“你一會走,一會停;一會坐,一會起;你隻知道跟你‘主人’屁股後邊,怎麽就沒有一點自己獨立的操守?!”
影子表示很無辜……
這個淺影在笑話影子依附於人,卻沒看到自己也是依附於影子的,影子依附的人也是有所依附的,萬事萬物莫不是處於相互依附之中的。但就有些笨蛋,隻看到別人沒看到自己,還振振有辭大義凜然的。哎呀媽,笑死我了。
還有“混沌之死”的寓言:南海的帝王名字叫做倏,北海的帝王名字叫做忽,中央的帝王名字叫做混沌。倏和忽經常來混沌家串門,混沌待他們非常好。倏和忽就想啊,得報答混沌的恩德啊,怎麽報答呢?人都有七竅,所以能看能聽能吃能呼吸,如此才能體驗天下的快樂、享受美好的生活,可就混沌沒有,我們給他開鑿出來吧!於是每天開一竅,到了第七天,混沌掛了……莊哥你還能再搞笑點嗎?
這活脫脫就是一副好心不辦好事、自以為是、自作聰明、以己度人的嘴臉好不好?
?但莊子所要表達的恐怕要遠遠更為深刻。南北海之帝的名字,合起來就是“倏忽”;對於道家,“混沌”就是“道”的另一種稱呼。明白了這些,你是否能體悟到更多呢?
莊子的幽默和辛辣,從來都不是表麵上那麽簡單的。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齊物論》
“莊周夢蝶”的典故,恐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已經成為了浪漫的代名詞之一。這裏就是其出處,是莊老爺子自己講出來的。
他說,以前我曾經有一次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翩翩飛舞,多麽悠然自在!都忘了自己是自己。等醒來了,看到還是自己。但卻有些恍惚起來,不知道是我夢見變成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夢見變成了我呢?是我在做夢呢,還是蝴蝶在做夢呢?
這樣的恍惚,可能是最神妙最偉大的恍惚了,恍惚出了最高的境界,和天地間最大的浪漫。
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
——《人間世》
莊子所生活的是怎樣一個時代?身處這樣的時代他心裏是怎樣的感受?借楚國狂人接輿的口,他發出了自己的悲歎:
“鳳啊!鳳啊!你的德行怎麽衰敗到如此!來世已不可期待,往世已不能追回。天下有道,聖人可以成就事業;天下無道,聖人就隻可以保全性命。如今這個時代,想免於傷害都已經這麽難!福就像羽毛那樣輕,不知道怎麽抓住;禍就像大地一樣沉重,不知道怎樣才能避開。結束了!結束了!以德行對待他人的時代。玩完了!玩完了!如果這麽一條道走下去。荊棘啊!荊棘啊!為什麽要阻擋我前行!讓我隻有轉彎繞路,才能不紮傷自己的腳。”
沉痛至斯。
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德充符》
莊子和惠施又掐起來了!
惠施問莊子:“人本來是無情的嗎?”大概他老聽莊子說無情。
莊子淡定地說:“是滴。”
惠施又不爽了:“無情那還叫人嗎!”
莊子依然平靜:“道給人外貌,天給人形體,怎麽不叫人?”
惠施依然迷瞪:“是人不就有情嗎!”
莊子難得的解釋了:“我所說的情是指是非之心,我所說的無情是人不能因為好惡而內傷身神,順其自然就好,不要為了生存而人為地去謀求什麽。”
惠施依然不依不饒:“不人為地謀求什麽,人如何生存下去?”
莊子終於炸毛了:“道給了你外貌,天給了你形體,你就要依天道而行,不要以好惡去內傷身神。可你呢?完全不顧及你的精神,隻知道勞耗你的精神,還靠在樹上瞎叫喚。老天爺給了你形體,是讓你就知道辯論的嗎?”
故事的最後,一向都是惠施被罵個狗血淋頭的。
?你看明白了嗎,莊子和惠施的區別?惠施的愛好隻是在道理的辯論上,莊子則早就超越了道理,而到達了精神層次,將天道這個最大的道理內化為了修養和境界。相比起來,惠施的道理太小,也太淺,莊爺又脾氣大,所以他不挨罵才怪!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大宗師》
這句話實在太有名、流傳太廣了,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實是出自莊子之手。很多人也都以為,這是在說人與人尤其是男人和女人之間,那種情深卻不能廝守的無奈而悲傷的感情,其實全錯了。莊子要說的,也是情,卻是天地間最大的情,最深的情。
“泉水幹了,魚兒們暴露在陸地上。它們相互吹著濕氣、吐著水沫來濕潤對方。與其這麽辛苦依偎,還不如讓他們回到江河湖海中自在遊弋,彼此忘記對方。”
?莊子說的辛苦依偎,大概指的就是世間吧;莊子說的相忘於江湖,大概就是通過精神的超脫和自在,來徹底出離人間的苦難艱難吧。僅僅一個寓言,就承載了多少世間的淒然和世外的企盼、現實的逼仄與理想的慕願,氤氳成了一片飄渺卻化不開的霧氣,這才是真正的用情至深。
掘出莊子內心的方方麵麵,架構出一個立體生動的莊子,我們才知道這個人有多麽豐富。而掘出的這些方麵,大概還不到莊子內心世界的百分之一,他的靈魂太博大、太豐盛了。
所以,誰能說莊子不是一個天大的情種呢?當道人動了情,他的情便一定是彌綸天地、獨步古今的。
(文/單非 儒風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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