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若要對中國古建築美學作全麵深刻研究,可能首先要研究日本古建築由此作為基本,其原因還是中國目前現存唐宋古建築實體匱乏之極和斷代嚴重,導致孤證無法理清全貌。而日本由七世紀至近代古建築保存實體眾多且時代變化特征明顯,為今天研究中國古建築提供了難得的寶貴參考。中國借鑒京都平等院建築造型複原唐代長安大明宮遺址修複工程即是實例,同時不得不承認在保護木造古建築方麵,國內學界比日本存有不少差距。其次在研究日本古建築時,務必分清哪些是古代日本工匠借鑒同時代中國建築風格,哪些是在此基礎上日本工匠的自我創新,前者可以窺視中國古建築同時代麵貌而作以研究,後者的自我創新就不能和中國古建築聯係起來。
筆者還想指出一點的是現存日本古建築係列有必要劃上一條線,這條線之前出現的古建築很有可能是東渡的中國工匠所造,梁思成先生質疑是新羅人幫忙建造,筆者認為除非可以立證新羅人在同時代有建造同樣體量的實體或者文獻,否則隻能停留在質疑階層,但筆者與梁先生的共同點是這一時期的日本工匠不具備擔起這一能力。這條線劃在奈良時代之前,即現存奈良時代之前的古建築實體,很有可能是中國工匠所造,許多書籍,寶物可以隨船帶去日本,而建造工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掌握的。從隋代出現的日本遣隋使活動和奈良法隆寺建造曆史,可以證實中國工匠被邀來日本建造寺廟的路徑,時間等各方麵充分條件,關於法隆寺屬中國工匠所造之分析舉證,具體寫在筆者2022年《京都散記》係列。本文通過分析中國古建築“抱廈”構件的曆史演變和日本古建築“唐破風”的延存以及兩者比較,可以通過梳理日本古代工匠的借鑒和創新來反觀中國古建築的大致麵貌。
在中國古建築中抱廈指附在主體建築上的一個構建,有文本考證的是北宋元符三年即1100年李誡編撰《營造法式》,此書對建築形製,工程做法及施工等統一匯總,是後人研究古建築學不二範本,此書中將近似抱廈的構建稱為“龜頭屋”,清代以後出現抱廈的名稱,這個構建指門庭入口處突出一間空間似主建築十字向外延長,屋簷以兩個歇山頂相連接,宋稱九脊殿。目前沒有實體和考古發現“龜頭屋”或者說“抱廈”構件早於宋朝,現存日本與唐同時代古建築中也未見有實證。
國內遺存的河北省正定縣隆興寺是保存完好的北宋年代木造建築,當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婦考察隆興寺摩尼殿時,林徽因冒險爬上大梁,在梁之上構件裏發現了三條北宋皇祐四年(1052年)二月的題記,從而確定其建造年代。摩尼殿四麵有四處標準的抱廈結構,從抱廈的木構件、磚瓦上發現多條明代題記,均為明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可以證明增建抱廈年代晚於主殿約四百餘年,而明代建造摩尼殿四處抱廈是新增還是修複已不得考,明代建築在建築技術和工藝方麵已徹底成熟,新建和主殿風格相吻合的抱廈毫無問題,但後人想了解的是宋代抱廈的形態。
從明代畫家仇英臨宋畫《滕王閣》裏,還可以看到宋代抱廈的信息,這幅畫裏的宋代建築,鬥拱相當龐大地支撐起整個建築的重量,而抱廈構件似乎和主建築略有不合,梁思成先生率學生為滕王閣重建分別在1943年和1957年構思繪圖,今天屹立在江西南昌的滕王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按照梁先生繪圖構思重建,此建築的中軸線抱廈體量明顯大於兩側保留參照仇英仿宋畫樣式,但和整體建築渾然一體,可謂梁先生畢生集大成之作。
相比唐宋,明清時代的工匠顯然具備更高的建造技術,抱廈在運用方麵也變得靈活不呆板,它從原來隻是主建築入口出的一個避雨,聊天空間轉變為可以居住或者是另一個主建築的連接。參見《紅樓夢》第七回:“卻將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後三間抱廈居住。”總而言之中國古建築中抱廈部分實用遠大於裝飾,相比之下日本古建築裏“唐破風”點綴主體建築裝飾性大於實用性,這是兩者很大的差別。另外中國實用性“抱廈”的出現為後來中國古建築以群樓這一特點有別於日本單體建築而拓展了思維的可能,這是中國工匠的創造力。
在討論日本“唐破風”之前,筆者先歸納一下日本古建築裏純粹是日本工匠獨創而形成有別於中國古建築風格的那些部分,這點非常重要,因為當代中國仿古建築或者是其他藝術,盲目將日本古建築風格不加區別得參照而自認為是中國古建築元素已比比皆是。同時日本榻榻米,紙糊移門等是否完全出自中國唐朝風格已沒有具體實證不可考,但筆者認為以下四點無疑是純日本建築風格須提出來強調。第一是用樹皮和木屑替代瓦片製造屋簷,名為檜皮葺(ひわだぶき),據統計這樣的樹皮屋簷還有七百五十座分布在日本各個寺廟或神社等古建築,“唐破風”亦以樹皮木屑造居多,這一建築風格源於佛教思想,許多建築材料都是信徒供奉,在不浪費任何供奉物的信念下,樹皮木屑也用於建築材料。第二是圍繞主建築四周屋簷下的抬高地板,有通道和休閑功能,名為縁側(えんがわ),其功能似西洋建築裏的陽台。目前日本最古木造縁側是奈良時代建造的法隆寺傳法堂。第三因為日本是個島國,氣候常年濕氣較重,日本古建築大多將底板抬起離地有個空間,不像中國古建築直接貼夯土或石板或城垣而建。第四在約十七世紀初日本工匠對鬥拱和梁等構件進行組合革新,前後屋簷夾角變小並撐高,外觀的屋簷斜麵如高山瀑布般傾瀉而下氣勢,這樣的建築適合內堂安置高大的佛像。以上四點是區分中日古建築創意的重要部分。
唐破風(唐破風からはふ)是一種圓弧形博風板類型。在日本傳統建築中常見於寺社、城郭等建築的正門或者側窗上方。雖有“唐”但和中國唐朝無關,至平安晚期日本皇室或貴族喜歡用“唐”修辭“高貴”“優雅”之意。唐破風被引用到成熟時代是日本安土桃山時代約十六世紀中葉,而起源於何時已不可考,這裏舉三個例子是筆者親臨現場觀察過的古建築在此作一比較分析。
法隆寺東院伽藍為紀念聖德太子所建的“聖靈院”,該建築為鐮倉時代遺物,年代相當於南宋,類似於中國木構體係的的佛道帳,屬於小木作範疇。從實體看這個類似中國抱廈的破風實用性很高,可以看成早期創作。
京都東寺的金堂原建於823年,十五世紀因失火徹底毀壞,現存建築是1603年所建,歇山頂外觀看來為二重屋簷實為一層是裳階。從使用枋和翹以支撐高聳屋簷看,完全屬於日本工匠風格,和中國古建築無關,在正麵裳階的中央開啟一扇木窗,木窗上方增加一層簡易屋簷,或者稱為破風。這樣一個精巧方式是否為原建築修複已不可考。筆者覺得參照奈良東大寺,開窗的高度正好和內堂供奉佛像的高度吻合,即打開木窗大堂外的信眾能見到佛的慈祥麵目看,這扇木窗和破風為1603年建時的新創可能性大。
奈良東大寺大佛殿正麵寬57米,深50米,殿內供奉15米以上的銅製盧舍那大佛相為世界最大的木造建築,佛殿正麵開窗處建有非常完美的唐破風,注意它使用的不是瓦片而是樹皮這一完全日本風格構件,因原建築失火被毀現大佛殿是1709年建成。大殿內設置50比1尺寸的原殿模型,從模型看758年建成的原殿體量和規模比今天看到的大很多,正麵寬約100多米,注意沒有唐破風。
日本安土桃山文化以後的古建築中完全用作裝飾的唐破風被大量使用,這些構件屬於日本風格,和中國古建築中的抱廈無論在外形和應用目的方麵早已大相徑庭。至少目前為止,在屈指可數的中國唐宋木建築或者參考古畫或文獻找不到破風和中國古建築的關係,即抱廈和唐破風屬於兩種古建築審美範疇,抱夏的實用性衍生出中國古建築群的幢幢連接,而演化出如江南園林的規模和氣勢。日本的“唐破風”精致到“矯情”,不失為一種如古代文人畫,瘦金體般的富貴美。